第43章 “你壓着我的手臂了”……
鄰床出院在家護理後, 又來了一個新的病人,70歲的老大爺突發腦溢血,術後撿回一條命, 但是人也處在昏迷未醒的狀态。
沈白露這幾天在醫院裏見了太多的人間悲慘, 連感嘆的心情都沒有了。
只是這天晚上做夢, 夢見方壘童鞋醒了過來, 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
沈白露從夢裏吓得醒了過來,不會的不會的,夢是相反的, 他怎麽會在醒過來後把自己給忘了呢?
可是……
望着床上躺着一動不動的方壘,沈白露擦了擦驚懼時泛起的淚花。
方壘, 如果你能醒過來, 把我忘了也不打緊, 我們就重新認識, 我給你說說我們當時是怎麽認識的,說說你當時幫我挑着擔子健步如飛,我在後邊空手狂追都追不上你的搞笑畫面……
方壘繼續安靜地躺着,沒有任何反應。
沈白露嘆了一口氣, 看看時間,快到護理的時間,要給他擦拭翻身了。
這些天,方壘瘦了不少, 起初沈白露要花很大力氣, 才能幫他翻個身,而今他變輕了,自己的力氣也增長了,輕松可以搞定。只是每回半夜折騰完, 沈白露都要過很久才能睡着。
今天亦是如此,坐在凳子上抓着他粗糙而發硬的手掌,順便給他做了做按摩,活動了一下。
雖然大家都是幹粗活的,但是跟他的手一比,沈白露的手都顯得軟嫩許多。
那回在招待所裏,沈白露抓着他的手指頭,給他數指紋,看有幾個籮,幾個箕。一邊數,一邊念着:“一籮窮,二籮富,三籮賣豆腐……”
他笑:“誰教你唱的?”
“我們那邊都會唱,你沒有聽過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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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出來沒,幾個籮?是窮命還是富命?”
數來數去,他手指頭有的指紋都分不清了,被磨平了。
“放心吧,你跟着我,怎麽會是窮命?”
他也饒有興趣地說:“我給你數一下吧。”
沈白露伸出纖長柔軟,白裏透紅的手給他,他數着數着,索性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指……他只輕輕地咬住,卻急得她直打人……
現在想想,他當時的真實意味,她沒有反應過來。
一切如昨,似夢非夢,醒來的時候,沈白露依舊抓着他的手,趴睡在床邊。以為他的手指會動上一動,跟電視劇裏演的那樣。
盯了半個小時——沒有任何反應。
又是嶄新的一天,今天與昨天并沒有什麽不同。
只是今天又來了一個病人,說是在深市蓋樓的時候不慎從三樓跌下來,除了身體多久骨折之外,還導致了昏迷不醒。目前深市三年內多湧進了十幾萬人,但是醫療資源卻沒有跟上,只好轉到了這家醫院進行後續治療。
負責照顧病人的是他三十來歲的媳婦,名字叫阿英,身邊還拖着一個四五歲的女娃。她原本跟丈夫一起在工地上做事,現在丈夫摔成這樣,不知何時蘇醒,她又不能去掙錢,整個人憔悴不堪。
沈白露問道:“建築單位沒有賠償嗎?”
“住院費、醫藥費是有出的,可是家裏還有六口人都等着我們夫妻倆掙錢,現在孩子他爸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來,這命,真的太苦了!”
沈白露皺着眉頭,說道:“既然他是因公受傷的,你也在這家建築單位工作,至少你丈夫可以繼續領工資,要是有點兒良心的單位,說不定連你的工資也照發。”
“工頭直接說不行,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已經幫着出了醫治的錢,仁至義盡了。”阿英愁眉苦臉地說,“我想去找老板,但是老板找不着,我一個人出門在外,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沈白露沉吟了下來,這會兒工傷保險條例尚未頒布,所以對工傷治療期間的工資待遇還沒有形成法律規範,但是這不代表沒路可走了。
沈白露:“在建設的時候摔下來,這可是生産安全事故,有沒有告訴給主管部門?讓領導來協調一下,發你丈夫的工資應該不成問題。”
阿英搖了搖頭:“我覺得應該沒有,老板心黑着呢,哪裏敢讓領導知道。”
“你丈夫怎麽說也是因公負傷……”沈白露想了想,支招說,“有個法子可以試一下,就看你豁不豁得出去。”
“什麽法子?只要能保障我們住院時有收入,家裏不至于垮掉,我願意豁出命去。”
“不要着急,犯不着豁出命去。”
阿英認真地聽她說。
“你去跟工頭或者負責人老板談,就說建築工地出了生産安全事故,如果告訴主管部門的話,少說也要罰款,往大了說,還可能停工整頓,一停工,光是損失就遠超給你們的工資……還不如直接發了你們的工資,你也不去告訴主管部門,讓領導協調工資的事了,大家都好。”
阿英眼睛忽現亮光:“這樣真的能行?”但是光亮瞬間又消失了,“我怕他們是穿一條褲子的。”
雖然說她的擔心不無道理,但是深市如今什麽都是新的,要做一個“改開”的榜樣,自上而下處處樹新風,不像別的地方處處盤根錯節……在深市,她贏面大一些。
實在不行,還有再往上級彙報這一條路呢,畢竟幾乎出了人命的事,不會不管的。
阿英聽後,點頭說:“你說的對,是這個道理。”
沈白露給她打氣:“你不要怕,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們占理,要有這個底氣,最好再找老家的幾個人一起去壯壯膽子,他們也怕鬧事的。”
阿英點了點頭。
她張羅着出發去深市要工資,讓家裏婆婆過來照顧丈夫。
兩天後,阿英回來了,一進門就拎了許多荔枝過來給沈白露。
“這是我娘家種的荔枝,真是太感謝你了,我一說要去報告給主管部門,老板還沒有出現,會計就發話幫我去申請工資,我說我現在就要答案。等了半天,會計才過來說‘老板體諒你們的不容易,給你們夫妻倆都照發工資,一直發到出院’。”
沈白露笑了笑,又擔心:“只是這樣一來,怕是等你們出院,人家也不敢再要你了。”
阿英卻說:“那沒事,只要孩子爸能醒過來順利出院,我們再找別的工作。他現在骨頭都斷了幾根,将來怕也做不了工地的活兒。深市現在找工作很容易,大不了我進服裝廠,我會踩縫紉機的。”
沈白露看着她愁眉舒展不少,心情也跟着愉悅起來。
阿英催道:“你快吃荔枝啊。”
沈白露只吃了兩顆,就不敢再吃了。
上、上火……
病房現在只剩下一張空床位,因為沈白露有軍屬陪護的身份,那張床一直是她在使用。
阿英另外加床是要算錢的,為了省錢,只好坐着趴着睡覺。沈白露看小女娃可憐,便帶着她一起睡床。
“阿英,你帶着娃也不方便,怎麽不把她放在老家?”
阿英說道:“她不肯回老家,哭鬧着要跟我,唉,也是冤孽。”
冤孽歸冤孽,有個小孩在這兒,總讓人感覺更有生氣。沈白露還經常帶小孩去食堂吃飯,小姑娘吃的不多,分幾口就成。
小孩大約之前一直在外邊的緣故,皮膚曬得有些黑,在病房裏待了這些天,白了不少,可愛了許多。
看到可愛的小孩子,心靈總能得到治愈一些。
這幾天,沈白露經常夢到方壘蘇醒,欠欠地朝她微笑。沈白露掙紮着張開眼睛一看,病床上的方壘同志穩穩當當,一動不動。
再這樣下去,他還沒醒,沈白露已經魔怔了。
轉眼已昏迷一個月,主治醫師李醫生說:“怕是要評估方壘同志是否已經成為植物人了。”
沈白露的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人在這種地方待久了,慢慢的容易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想,做最壞的打算。可是聽到最壞的那一步時,又接受不了。
勸慰自己,如果他真的變成了植物人,其他生命體征良好,那還是把他轉移回家吧,在家進行治療,一直在這兒消耗國家資源也不是辦法。
她還有弟弟妹妹要供讀,不能不上班,只是回去後,又由誰來照料?自己一邊上班一邊照料?只怕不出半年,她的身體就垮掉。
這樣一想,左右為難。
阿英看沈白露一臉愁容,安慰道:“你先不要顧慮太多了,聽醫生的建議,也許哪天就醒過來了呢?”
希望如此吧。
幾位專家過來會診,李醫生說道:“各方面體征數據都采集完畢了,明天就可以給出結論,望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沈白露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沈白露照舊半夜起來給方壘翻身擦拭,小女娃睡得十分安穩,一下床,卻踩到了軟軟的東西,吓了她一跳,這才看到阿英躺在了地上。
沈白露以為她暈倒了還是出了什麽事,着急地拍了拍阿英:“阿英,醒醒。”
萬幸,阿英沒事。
“太困了,坐着倒在了地上都不知道。”
“你睡我的床吧,我要給他活動活動,反正等下我也睡不着。”
“噢,謝謝你。”
挨近淩晨五點的時候,沈白露困意漸漸上身,趴着睡實在不舒服,索性跟方壘擠在了一張窄小的病床上,半蓋着一條薄薄的小毯子。
沈白露側身躺着,抱過了方壘的肩,把頭擱在他的頸窩處:今天醫院就會下達評估結果,方壘,你這下可的要真成植物人了。
在他身邊睡得格外安寧,夢見自己在成片成片開滿紫雲英的田野上歡呼奔跑,偶然聽到他在喊她的名字:“露——”回過頭,方壘滿臉是笑地看着她。他給她編了個好看的花環,戴在她的頭上,摸了摸她的頭,還撫了撫她的臉。粗糙的手掌,微微刺着她臉上的皮膚。
沈白露笑意盈盈,抓着他結實有力的手臂,撒嬌說:“我要親親。”
他卻跟往常一樣,呲了一呲。
沈白露哼了一聲:“怎麽,又要喊痛了?!”
他笑着說:“不是,你壓着我的手臂了。”
“多奇怪,我不過是抓着你的手臂,你怎麽說我壓着你的手臂了?”
随後,他又說了句:“好麻。”
沈白露似醒非醒,耳旁卻真真切切地傳來他的聲音——
“沈白露同志,你壓着我的手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