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朝

月光從東廂窗中照下來,投下一道寧靜的光澤。張嫣獨自躺在內室的榻上,聽着空氣中傳來的劉盈的淡淡的呼吸聲。一道杉木門将兩個人分隔開來,雖然看不見,卻因着他就在咫尺之間,心中有着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張嫣喚道,“舅舅。”

“嗯?”隔着一道木板壁,劉盈答道。

張嫣的唇角流露出一縷笑意,“唐先生答應出山了麽?”

劉盈想起之前在堂上與東園公唐秉的對話,目光微微一閃,翻了個身,含糊道,“大概吧!”

“如此說,舅舅這一趟的目的達到了喽?”張嫣笑眯眯道,“恭喜舅舅。哎呀,舅舅,你可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份謝禮啊!”

“你——”劉盈氣結道,“閉嘴睡覺!”聲音裏有一種切齒之意!

張嫣閉上眼睛,将被衾扯過頭頂,任由暗幕将自己完全籠罩,偷偷咯咯的笑。

如果,不知道日後自己的命運的話,這個叫劉盈的少年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人了,好到,自己明知道和他的結果最終是不幸,卻依舊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的地步。

這夜色這麽美,何必思慮那麽多煩心的事,暫且今日有酒今日歡吧!

她笑着睡過去。

清晨的第一縷天光吻上窗紗的時候,張嫣從美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室中一片杳然,外間榻上的被衾整齊的折疊着,劉盈早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出去了。

她換上一身從屋子裏出來,見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院子當中,劉盈手持一柄寶劍晨練。劍身上下翻飛,矯若游龍,勢如破竹,劃過空氣發出嗚嗚聲響,最後當心收勢,英姿飒飒。

她燦爛的笑起來,招了招手,正要出聲叫喚,忽聽得門外傳來一聲喝彩聲“好”,愕然頓了下來,只見院子大門“咿呀”一聲從外面打開,四個博衣冠帶的老人魚貫而入,當前一人須發全白,正是東園公唐秉,第二人斑發短須,居中一人的發全白,最後一人最是年輕,頂上尚見着黑色,行到自己面前,由東園公唐秉領着,舉手加額鞠躬,起身後同時手随着再次齊眉,雙膝跪地同時叩首,最後直起上身,同時手随着齊眉,朗聲道,“臣東園唐秉。”

“臣夏黃周術。”

“臣绮裏季吳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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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甪裏崔廣——拜見太子殿下。”

劉盈面容肅然,微微欠身虛扶,“四位先生不必多禮,請起吧!”

清晨的陽光從他的身後升起,射下萬丈天光,少年負手而立,沉穩端莊。不再是早先溫潤和善執弟子之禮的少年,而是大漢皇太子。

商山四皓放下雙手,笑道,“謝殿下。”

“孤不得在此久留,今日便當返轉。”劉盈聲音朗朗,“四位先生可略于商山盤桓收拾,三日後,盈當遣人來接!”

四皓稽首應道,“諾!”

張嫣從東廂樓上走下來,笑道,“阿嫣恭喜太子舅舅喜得良臣!”

劉盈唇角露出一絲微微笑意,擡頭看見站在當庭處的張嫣,玉雪可愛的女童,穿着一件白色冰纨撒花上襦,六幅郁金撷裙腰間系着一條銀色白玉鈎腰帶,身姿袅袅。

青帷馬車再度從商山腳下啓程,一路向西南而行,張嫣坐在車中看着車簾外的風景,南風熏頭撲過來,帶着田野中淡淡的青草香,令人迷醉,“商山四皓已經請到了,舅舅,咱們現在是要去郦邑了麽?”

“不是。”馬車上,劉盈合上手中竹簡,觑她笑道,“舅舅打算把你給賣掉,怕不怕?”

“好啊。”張嫣渾然不懼,坐直身子斜他一眼,嫣然笑道,“舅舅,你要找個養的起我的人哦?”

“咯咯咯。”少女的笑聲如同銀鈴一般,響徹在馳道上。

許是因為來路上衆人懷着心事的緣故,心情難免有些沉重,如今成功請得商山四皓出山,一行人心中俱都舒暢,馬車在馳道上行的飛快,不過大半日日辰,就趕到了郦邑城外。

樊伉命太子衛長寧炅護衛着儀駕在郦邑城外三十裏處停歇,自己悄悄迎了出來,在路口遠遠的看見了劉盈,拱手行禮,笑着問道,“殿下此行事情辦的如何?”

劉盈含笑不語。

“得。”樊伉大笑,“見了殿下這般模樣,便知道殿下此行不虛了!”

荼蘼跟在樊伉身後,遠遠的看見張嫣從車上下來,眼淚刷的一聲從紅了的眼圈墜了下來,撲到張嫣身邊,喚了一聲,“大娘子。”聲音哽咽。

“好了好了。”張嫣失笑,哄着她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麽?不哭了啊。”

她領着荼蘼走了過來,笑盈盈的朝着樊伉行了一個禮,“阿嫣見過樊家表舅。”

“喲,小阿嫣。”樊伉朝着張嫣挑了挑眉,“你沒有給你太子舅舅添麻煩吧?”

張嫣嘟了嘟唇,“表舅都沒給舅舅添麻煩,阿嫣又怎麽會添麻煩呢?”

呂家侍衛回轉長安,劉盈則與太子儀駕會合,一路向郦邑而去。

太上皇衛郦商披着盔甲從新豐宮中迎出來,對着劉盈單膝跪下,拱手道,“臣郦商參見太子殿下。”

“郦衛尉請起。”劉盈忙上前,伸手攙他起來,“太上皇居于郦邑,孤身為子孫,不能時常伺候于膝下,勞衛尉守候太上安全,孤心中十分感激!”

“不敢。”郦商恭敬拱手道,“守護太上皇是臣的本職,太上皇知道太子到了,十分開懷,請太子馬上進去,太子請!”

郦邑位于骊山北麓、泾渭交會之處,為秦朝因襲骊戎國都城所得,後修築秦始皇陵設為奉陵邑。漢二年,漢王劉邦還定三秦,居于秦故都栎陽,将太上皇劉昂接到關中,不久,太上皇思念故鄉,想要東歸,皇帝不允,便改築郦邑城寺街裏以象豐,徙豐民實之,慰太上皇思鄉之情。

此時新豐宮殿之中,太上皇便望着自己許久未見的孫子,吹胡瞪眼,“喲,這不是咱們的太子殿下麽,還記得來郦邑看我這個老頭子啊!”

“瞧大父說的。”劉盈好脾氣的笑道,“孫兒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張嫣跟着劉盈進殿,見殿中上座坐着一個六十餘歲的華服老漢,便知道這是太上皇了,上前大禮參拜道,“阿嫣拜見曾大父。大父長樂未央!”

太上皇望着嬌美的張嫣,疑惑道,“這個女娃娃是誰?難道是你阿娘給你挑的小媳婦兒?”

劉盈的額頭迸出了一個十字,忍耐道,“大父,這是你的曾外孫女兒。”

“枉阿嫣一直念着要來給你請安。”張嫣也用長袖捂着眼睛,委屈道,“曾大父,你竟然不認得阿嫣,實在太讓阿嫣傷心了!”

“哎喂。”太上皇受不得小女孩的眼淚,見她哭的一抖一抖的,便手忙腳亂起來,哄着道,“不哭了,不哭了。”頓了頓,心虛問道,“你阿娘是誰呀?”

劉盈哭笑不得,“這是阿姐的女兒。”

“滿華妮子。”太上皇微微詫異,放開張嫣悵然道,“還記得你阿姐也不過是個小孩子,一眨眼,連她的女兒都這麽大了!”

“阿姐本也想一同來看望大父,只是前些日子剛剛又生了一個兒子,不能遠行,這趟我出來,她也托了我,向大父請安問好呢!”

太上皇失笑搖頭,“只要你們這些子孫日子過的好,來不來郦邑看我,又有什麽關系?”

他回過吩咐一旁時候的女官秋羅,“去取了我房中的藍田玉佩來,給阿嫣娘子做見面禮。嗯,帶阿嫣娘子到側殿去,好好招待着。”

秋羅屈膝應道,“諾。”

張嫣随着秋羅離開,殿中的宮人也無聲的退了下去,殿中轉瞬間只剩下祖孫二人,太上皇望着自己的孫子,笑的分外有意,“伢子呀,你來郦邑之前,去了別的地方吧?”

劉盈面色微微一變,笑道,“大父你說的哪裏話?我……”

“得了吧!”太上皇揮了揮手,“你瞞的了別人,卻瞞不了你大父我。你是庚辰日離開長安,今天才到了郦邑。這一路不過三百裏路程,用的上八天麽?”他眯了眯滿是皺紋的眼睛,像狐貍一樣笑起來,“總算你沒那麽傻,懂得開始為自己謀劃了。自己若不警醒點,難道真要待你阿翁百年後,将這皇帝位置讓給你三弟?”

劉盈怔了好一會子,才道,“多謝大父。”

他依在太上皇身邊,問道,“大父,盈兒着實不明白,盈兒便真的那般不好麽?為什麽阿翁便這麽不喜歡我?”聲音中帶着悶悶的傷情。

太上皇憐惜的看着稚嫩的孫子,這個江山的責任太重,對于他未免太苛責了。

他将身子靠在身後背屏上,笑道,“這你都不明白,男人啊,一顆心本就是偏的。若是對女人的心偏了,對子女的心也就跟着偏了。所以鄉下人家都講究娶妻重妻,除了妻子外,旁的女人不過是個玩意兒,當不得真的,若翻過來了,就難免禍亂其家。”

“盈伢子。”他看着劉盈,“你是我們老劉家的人,劉家人是從黃土中生出來的,至少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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