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聖寵

她虛虛弱弱的口吻顯得中氣不足,委屈的樣子較平常又有一番不同。

皇帝啞聲,哪裏知道她是在計較這個。

這樣的事不說構陷與否,即便是單純的意外,這宮裏也不會有人把它當意外來看。他去月華宮的時候錦昭容尚且未醒,但她的大宮女南枝給他講事情經過之時,就話裏話外為主子推脫了責任。

到了搖光殿,她身邊幾個大宮女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半個字也沒說。就是最伶俐的那個,據說今日是她伺候的妙妙去請安,也沒費舌去争辯個清白。

他倒是覺得比那邊清靜。

眼下她醒了,又是為這樣細微的事委屈起來。他知道倘或在平時,她必能想得通透,錦昭容壓她三級,無論是按情分還是看分位,自己都不可能不去看她。如果真只待在她這裏,那她必然要成為衆矢之的——這還是他頭一回為個妃嫔考慮,寵愛過盛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不過她眼下計較這個,顯見是難受不高興了,也無法用理智思考問題。

他終于繃不住臉,從椅子上起身坐到床沿,将這嬌寶貝兒攬到懷裏,輕緩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她柔若無骨的背,安撫她的情緒。

就如她那一次做噩夢時。

“不先去她那裏,朕怎麽能來守着你。”低緩的話語,随着他有節奏的安撫飄進她耳朵裏。

雲露這回真個是又乏力又難受,發燒的滋味不用說,重新回想起跳進冰湖裏的感受,連她自己都訝異這麽豁得出去。人一難受,再有人哄着,可不是越發嬌氣。

小手把他腰間的衣裳揪皺,沒多大力氣的揉了揉,想了半天,輕輕“嗯”了一下。

好像是驕驕傲傲的小貓兒,昂首表示“我收下你的誠意了”。

皇帝低笑一聲,大手探了探她肌膚軟膩的後頸兒,觸手燙熱,可見燒還沒褪。“別顧着和朕撒嬌,先把藥喝了,再睡上一覺。”

見她看着自己,眼神迷迷蒙蒙萦着水汽兒,卻巴巴不肯放。鬼使神差又加上一句:“朕不走,看着你睡,嗯?”

這下她才放了手,乖乖巧巧地讓他幫着喂下一碗藥湯,又服下兩粒藥丸。皇帝照舊讓人給她備了烏棗解苦,看她壓在粉舌下舔了舔,說不出的稚弱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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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再一次安安靜靜閉上眼,皇帝方眯眼捏了捏鼻梁,騰出空來想今天這出事。

按結果來看,袅袅确實傷得比較重,更甚至,太醫診斷出她往後難以有孕。後宮說話凡事留三分餘地,這番話等同于宣告她不可能再懷上龍嗣。

這樣的打擊于她而言太大,他立刻下令讓宮人禁口,不得告訴對方。

但要說此事是小貓兒所為,他又覺得不可信。

只提她剛剛醒神時的舉動,不曾有心虛隔閡,反而更加委屈依賴自己,可見是受苦的一方(他不知道苦是她受的沒錯,受苦的決定也是她自個兒下的)。再依前例,袅袅就曾用腹中胎兒陷害過她,同樣的招數再使一次,小貓兒勢頭正盛,并非沒有可能。

——他剛剛把上元節出游的事與她說過,倘若是她出手,可能是一時想不開被嫉妒蒙蔽了眼。

更何況,曾經妙妙把人推下水的事他還記得,他目睹了全程,自然知道她只是在反擊。事後她還十分坦蕩的把真相告訴了他。光明磊落的樣子,全後宮也只她一個說得出這等話了。

怎麽看,袅袅使絆子的可能性都更大。

這便是她們潛移默化在他心中累積的印象,所導致的思考結果。

李明勝走進來,見皇帝倚在榻子上正閉目養神,弓腰低低喚了一聲:“爺”。

他自是看出眼下皇上心情有多糟糕。妙修媛沒來之前,爺是最寵錦昭容的。都說她比不過憐妃,其實不然。憐妃只有表面的風光,但錦昭容是真正對了爺的胃口,行事熱烈不拘泥,凡事又有分寸,也只懷孕那一遭,因疑心爺送給她的東西出了昏招,才讓爺一下子冷了她。

但多年積累的情分卻不是能立時打散的。

後面來了一個妙修媛,聰明狡黠,處處讨喜,恃寵而驕的時候比錦昭容做的還過,卻也更得意趣。爺不怕人恃寵而驕,就怕人驕得不夠漂亮。這麽一來,爺就把心往她那裏偏了。其實他身處局外,冷眼旁觀,也對這位小官家裏出生的妃嫔十分驚嘆。

要說情分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但誰也沒她積的快。

人家那兒攢的是雨水,等老天爺心情好了下一場。她呢?人如其名,攢的是露水,每日都能得,天天有收獲。不過一年就比人家半輩子攢的都多了。

所以你看爺如今煩的這事兒,換成旁人,誰來都是以錦昭容為重。偏偏是妙修媛,這兩個人對立到一塊兒,爺能不愁嗎?

皇帝聽到他這叫法,心裏也松快一些,成日被聖上皇上的叫着,總是沉甸甸的。他放下交疊的長腿,揉着太陽穴走到外間。等李明勝跟過來,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

“查出什麽了?”

“兩宮伺候的人都問過了,皆說當時被支開的距離不近,只看到兩位主子挨近了說話,也沒見面色不好要起争執,結果一轉眼就都掉冰湖裏去了。”

後宮裏莫不如此,高興不高興都在笑。

不過妙妙素來是眼裏沒個人,你刺她,她就笑着刺你,也不把你當回事,當出游戲玩兒似的。說傲氣,真是比誰都傲氣。也不知是哪裏養出來的,就跟天生的一樣。

皇帝想到此處不免就笑了笑,接着問。

“還有呢?”

“路也幹淨,這兩日沒下雪,也沒見殘留的冰水。能動手腳的地方奴才都查過了,一概沒有。”

李明勝也暗暗在想,兩位主兒爬到這個位置上都不是善茬,但這是對別人來說,既然雙方能力都不低,那就算是打平手了。要說暗地裏沒動手腳,那就是起争執失了手。

果不其然,皇上下一句就問:“原先她們去請安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

李明勝早就問過鐘粹宮那邊的眼線,對方一五一十給他學了個全乎,這會兒他就連動作帶對話,一字不差的都說了。

皇帝聽完眸光一暗。

當真是為了上元節那天的事。

其實他說得也不多,細節處自己回想時溫馨一把就是了,他沒有和別人分享的嗜好。只是那晚見袅袅連宮裏賞燈也不能去,想必她每日只能請安很是無趣,才撿幾樣別人的有意思的事給她說了,不免提到同游的妙妙。

但是這樣特殊的榮寵,想必還是給她帶來了危機感。

直接推人下水,這樣的事她平日裏絕做不出來。但人被刺激得一時昏了頭,就沒什麽事做不出了。再加上她剛剛失子,打擊過大,所思所想不能按常人度量。

其實換做是女人,還能從對話中微妙的感覺到雲露也有氣惱的可能。但是皇帝身為男人,他如果能預知雲露會為此不高興,那晚又怎麽會說給錦昭容聽。所以他只能從對話裏聽出錦昭容的挑釁和不滿,聽不出雲露也會因他的做法而生氣。

當然,雲露突如其來做出這等魯莽的舉動,并不是因為她的氣惱。

最關鍵在于,她分析後宮諸妃所扮演的角色時,發現錦昭容對她的威脅,其實還要大于淑妃。

這個威脅不在于腦袋聰慧與否,而在于聖寵。

皇後不必說,有女兒的瑾妃是個木讷性格。沈芬儀倒是裝乖巧可愛的性子,只是騙騙別人也就罷了,對着皇上?不夠自然。所以她分得的寵愛也不多,只是因為抱住了皇後的大腿,皇帝給她幾分薄面。

都說淑妃沒有過盛寵的時候,但也從來沒斷過。但根據她從花貴嫔那裏得來的消息,她被皇帝用于平衡後宮的作用更大,也就等于,她在皇帝心裏很重要,但也止步于此。

錦昭容才是後宮女人的特例。

延熙帝這個人,她現在算是有幾分明白了。他從不吝啬自己的寵愛,用制衡手段的時候也有,但如果他對你好,更多的是喜歡你這個人。即使這份寵愛讓你成為後宮衆人的靶子,他也不會因忌憚你受傷而停止。

簡單的說,他是一位我行我素,骨子裏就透着驕傲的帝王。

所以她在他心裏比拼的對象,不會是淑妃,而是明明白白擺在臺面上的寵妃——錦昭容。一山不容二虎,相同的角色,不能由兩個人來扮演。

這次的事很冒險,或許是她入宮以來做的最冒險的一次,但是她不會白放着這個好時機,給對方崛起的機會。就算她失算錯估,讓皇帝憐惜于對方,在她身上的打擊卻是實打實的,沒有龍嗣,她所能争取的餘地就非常小。

更何況——

雲露再次睜眼的時候,外邊天已經漆黑一片,星子閃爍點綴着夜幕。額上的濕帕不知什麽時候被取下了,她側過身子,如夜的烏眸正撞進皇帝的眼睛裏。

她賭贏了,不是嗎?

她綻開一抹幽昙般地笑,在暗夜裏璀璨奪目。

“又是哭又是笑。”皇帝懶然歪靠在那兒,見到她醒來,笑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朕都要給你弄糊塗了。”

“皇上不是讓我弄糊塗的,是忙糊塗的才對……”

她輕細地嗓音如幼貓兒,蜷着手依在粉粉的臉頰旁,青絲披灑在肩背上,像要把她質弱的身體包裹起來,免得一陣風兒就會驚了她。

皇帝凝視着她出了會兒神,俯身把嘴唇貼在她的額頭感受了一會兒,不再是滾燙,溫溫熱熱的體溫倒還正常。緊跟着碰了碰她雙唇,不帶一絲欲念,不過是想再确認一次溫度。

但親着還挺可口。

“是忙糊塗了,你總這麽一時好一時不好,朕看着也難受。”

打她進了宮,不知有多少紛争把她卷進去。

他要不看着護着,下一秒她就能不見了。

她看見黑眸深處的擔憂,慢慢地調皮笑起來,“人紅是非多。”

他也跟着笑了。

“這回我和錦昭容一同落水,事情不算小。皇上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正好我躺着也無聊,咱們說說話兒。”

“本來是想等你好了。”皇帝見她雖懶洋洋的側卧在那裏,眼神卻晶亮,可見精神是養足了。“也罷,早點問清楚也好。”

皇帝自然是問她們兩人在湖邊的對話。

前面雲露一字未改,只把最後那句“我們要不要賭一賭”改成了“我比你年輕”,這話有刺激的意思,與前後事件聯起來也吻合。

“……我當時只是想平衡住身體就随手去抓,結果和錦昭容一起跌了進去。”

皇帝若有所思。

其實在她昏睡之際,他又去過一趟月華宮。這回不是探望,而是想要詢問事情的經過——他認為事因錦昭容而起,但依據以往的情分,也想給她一個辯駁澄清的機會。

錦昭容也醒過一回,并且憤憤地告訴他,是妙妙莫名說和她比聖心,然後發瘋把她推了下去。

但對于她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她只字未提。

其實錦昭容這樣才是常人會做的事,誰願意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呈給喜歡的人看?如果皇帝查出來倒也無妨,但她是絕不會親口告訴皇帝,她是怎麽諷刺威脅他另一個女人的。

然而她有顧忌,妙妙卻因一貫把自己的棱角都展示在皇帝面前,這會兒毫無顧忌。

兩種對比映入皇帝眼裏,便認定錦昭容是心虛才不肯道明,且她說得話完全沒有事實依據,讓他難以取信。她可能只是氣急才去推人,過後又擔心說大意摔倒沒人相信,才把過錯都推到了妙妙頭上。

“你只說了自己比她年輕這句話?”皇帝挑眉。

雲露捂住半邊臉吐了吐舌頭,“皇上英明。我還叫了她一句大嬸……”

皇帝沒忍住,一下就噴笑出來。

之後其餘細枝末節的話也不必再問,也不用再做深入查探。他心裏其實已經認定了這次的事是因錦昭容所起。

******

錦昭容和妙修媛的事被皇帝以一個“失足落水”的理由蓋了過去,後妃當然不信,但也不敢忤逆皇上再做讨論。借着探望去看戲的人也都被趕了回去,饒是皇後也不過在前殿坐了一坐,就讓皇上派來的人請送走了。

要說起來,她們本是想看看兩位寵妃哪個更厲害,結果皇上先去了月華宮,卻在搖光殿待了一整晚,這要怎麽算?

後妃們猜摸不着,也就歇了這個心思。

聖心難測,她們是讀不懂了。

但是随後的時間,她們逐漸發現後宮的風向好像有些不對了。諸如各國各省的貢品,往常向來是太後、皇後處最多,淑妃次之,錦昭容和妙修媛不分軒轾。

然而最近一次呈上來的火玉,月華宮一塊未得,倒是妙修媛那裏加厚了兩成(然後她慷慨地送了一些給寧寶林)。

時間一長,她們也漸漸琢磨出味道來,皇上這是厭了錦昭容?

這日雲露一覺睡到午晌,就聽見宮人來報,說阮姑姑來探望她。阮姑姑,是說阮湘怡,她當初在選秀時結交的好友,後來她常常照拂對方,如今已經當上了尚食局掌級女官。

因她落水體質弱了好些,近來倒是被免了請安。但距離那時候過去也有幾天了,湘怡怎麽會在這個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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