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白梵路腦子裏反複回旋着這句話。

有點奇怪,他想,他不是特別讨厭雲湛的嗎?為什麽聽說他想不起以前的事,心裏會如此空落落的?

白梵路明明記得,自己是個穿書者,而雲湛是小說裏将原主害死的兇手,所以穿來後他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自下山就與他分道揚镳。

之後……再之後……

白梵路搖了搖頭,感覺腦子裏異常混沌,他有些站不穩,被淩青子扶住。

淩青子似乎在說什麽,白梵路見他嘴唇翕動,卻聽不清,他現在急于回憶與雲湛分開後經歷的事。

先是遇到采花賊并殺了他,然後路經濟陽鎮認識向晚意和沈岚山,再到瀛洲破九九屍人陣卻被河桑逃走,在耳蒼山除黑熊精得雪靈芝,最後則是淩城。

在淩城他還去了躺鬼界……

為什麽會去鬼界呢?對了,是為取幽冥鬼火給尋荒,而後尋荒覺醒失蹤……

這些事,都是他獨自完成與經歷。

所有事情順理成章,表面上都能連接起來,卻已經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

只是白梵路想不起來,在他現在的記憶裏,沒有第二個人,他一直是一個人,就連茵茵昨晚都說了,那個雞舍是他做的,從始至終他們都只認得他。

自下山分開後,他與雲湛就沒見過了,無論如何搜腸刮肚,白梵路也無法再刨出個所以然。

确實是這樣沒錯!可腦子裏那片空白又是什麽?他很想去弄清,卻再怎樣拼命努力,都夠不到那裏。

反而他越用力,似乎馬上就要發現什麽了,卻又在下一瞬間,被無形之力推得更遠。

白梵路蹲下來,無聲地抱住頭。

淩青子注視他半晌,俯身,起初是輕輕地摟着,之後微微用上力。

“墨兒,這樣也好……”

白梵路感覺到肩膀上撫觸自己的那手掌。

師尊說,也好?

是啊也好……雲湛失憶了,許是與他分開的這段時間,他也經歷了不少事。

這樣其實正好,他不會記得與原主的恩怨,不會因此再針對自己,而自己依舊離他遠遠的,這樣再好不過,簡直超出預期的好。

可為什麽,他會覺得如此不甘心。

就像是失去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旁人未經他允許就将那東西奪走了,那種極度的不甘心。

“師尊……”

“我知道。”

白梵路感覺擁住自己的手勁一點點加重,淩青子的手放在他後腦,再次将他緊緊按在胸前。

仙衣冰涼,摩挲的體溫卻暖熱,暗香浮動,淡淡地萦繞在兩人之間。

“他忘了你,你便也忘了他,這樣才是最好。”

“墨兒,忘了他吧,重新開始。”

白梵路怔愣,緩緩松開抱着自己頭的手。

他跪坐在地上,淩青子也半跪着,他擡頭望向淩青子,而他也低頭看着他。

那雙凝視的眼裏,淡色瞳孔從來都是平靜無波的,這一刻卻仿佛映入全部的銀河清輝,徐徐流淌。

“若你忘不掉,我會幫你……”

“墨兒,我們重新開始。”

白梵路坐在瓊林崖邊,心裏還在思索淩青子最後的話,他才發覺,不知從哪句話起,淩青子對他的自稱從“為師”變成了“我”。

而他看向他的眼神裏,暗含隐忍與壓抑,甚至最後微微俯身,低頭靠近的動作,差點讓白梵路以為……

但在他下意識想要退卻前,外邊突然響起敲門聲,雲湛來了。

見他從三暮居中出來,雲湛只稍稍點頭示意,與他擦肩而過時,莫名其妙說了句,“師兄,你頭發愈發長了。”

白梵路當時心情複雜自是顧不上想,其實頭發的事他發現了,只不過沒在意,而等這時想起雲湛的話,他坐在崖邊,随手揮出一面水鏡。

終于看見鏡中人全身,就連白梵路自己也驚住了。

他已經不止一次聽人說他樣子變了,但沒想到是真變了。

這種變化并非留于表面,甚至仍舊是一樣的五官,只不過眉眼之間透着種形容不出的陌生感。

尤其是那雙眼睛,白梵路自己看着,就像在看一個非常熟悉的字,多看幾遍,最後根本就認不出來。

那雙無形之中顧盼流光颠倒衆生的眼睛,很适合一個形容詞,“桃花眼”。

這是誰?真是他本人嗎?

身後長發鋪展在地面,白梵路握住一縷,确定不是假象。

“誰在上面?都坐半天了,也不下來陪陪我老頭子?”

低頭一看,是鑄器爐的那位老仙。

白梵路飛躍下,拱手道,“晚輩有禮。”

“嗯,”老仙盤坐着,挑眉睜開一只眼瞟向白梵路,“有酒嗎?”

“對不住前輩,沒有準備。”天樞門禁酒,他怎會有酒?

老仙興趣缺缺,一吹胡須,閉上眼不言語了。

不知原主之前與這老仙有無接觸,但白梵路還沒正式與他照過面,如今這樣一看,雖這老仙行為不羁,形容卻是親和坦蕩,與那道貌岸然的沈仙尊截然不同。

難怪會只第一次見,就覺有種莫名親切之感。

不過老仙不搭理他,白梵路也不打攪,在旁尋個地方坐下,看向鑄器爐。

這麽近距離觀察鑄器爐,那高大的精銅爐體,與從上往下看不同,側邊不見燒得通紅的內裏,爐身上龍盤虎踞的紋路分外明晰,表面看來就是只比尋常大得多的巨鼎。

稍待片刻,上方忽有一物投入,白梵路仰頭望去,不知是誰投的,但下一刻,鑄器爐突然神光大盛,整個爐體都變成了通紅。

“喲,那小子又來了。”

白梵路才聽老仙這樣說,鑄器爐口便沖湧而出一股七彩華練,映得成片的瓊林恍若碧霞漫舞,須臾衆木宛如仙子結伴,霓裳麗影目不暇接。

“可了不得,真讓這小子煉成神器了!”

老仙看着這景,不住點頭捋胡須。

白梵路猛地明白過來,這莫不是碧落化神了?

所以老仙口中的“小子”,是指雲湛吧?他在上面?

與自己分開前雲湛闖靈泉陣失敗,看來這次回來是成功了罷。

白梵路沉默,倒也與他無關,若說有關,則是雲湛越厲害,白君冥死得會越快。

白君冥……他做了什麽讓他這般厭惡?

白梵路細細回憶,毓芳城裏,白君冥假扮雲湛調戲他,不過被他當場識破,但白君冥好像做了什麽,讓自己魔氣覺醒了。

到底做了什麽呢?依稀那時候自己失去意識來着,覺醒後白君冥就跑了。

白梵路又開始頭疼,他還是覺得這些事之間有多個斷點,連不起來,等王崇羽回來,他得再仔細問問他那天的事。

順便還要問問……

白梵路正想着,老仙突然指向上面,對他道,“喂,那小子是不是在看你?”

白梵路順他所指擡眼望去,鑄器爐的神光已經一點點褪了,但還有些彩色的薄透霓霞浮于半空,雲湛掌中捧着碧落,正低頭朝這邊看來。

白梵路收回視線,淡淡道,“不知道他。”

“咦?你們兩個不是關系好得很?他還為你非纏着我老頭子幫他鑄劍……”老仙突然瞪眼,捂住嘴。

完,說漏了。

但是嘛,他故意的。

老仙狡黠的眼神裏明示得清清楚楚,生怕觀者看不出。

白梵路愕然,“他?幫我鑄劍?”

“不不不,你別問。”老仙頭搖得飛快,用來纏發髻的小葫蘆被晃得搖搖欲墜。

白梵路拔出自己的劍,“這一把。”

“都說了你別……”

好吧,白梵路沒問他,他那是肯定語氣。老頑童攤手,沒否認,一副“你猜啊”的表情。

不過白梵路能肯定了,自己這劍是雲湛幫鑄成的,他可能在王崇羽和他鑄劍那天,托老仙在裏面加了什麽料,所以這劍才得以開光,脫離凡品。

雲湛在半空停駐少時,就翩然飛走了,不似老仙所說是在看他。

白梵路低下頭,突然覺得眼前有光一晃而過,卻見那老仙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面挺別致的圓鏡。

鏡面反射日光,随着老仙把玩轉來轉去。

不等白梵路發問,老仙便炫寶似的道,“這可是好東西,不是塵,聽過沒?”

不是塵?白梵路有印象,小說裏提過。

“但東西雖好,用起來卻也不是那麽好使的,要麽就是變不回來,要麽就是變回來卻……”

老仙故意吊人胃口,停在這裏不往下說。

白梵路記得小說裏提到不是塵的風險,那第二個風險恰巧沒講明白,聽老仙這意思他知道。

“還請前輩賜教。”

“哈哈!”老仙爽朗一笑,“這鏡像反噬本來是不可逆的,但若真能恢複原形,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麽……”

他撫了撫胡須,看向白梵路,似有所指,“這世上本無兩片相同的落葉,若是鏡像消失,那關于他的一切,将會從所有人記憶裏抹殺。”

“就好像,從未存在過那樣。”

白梵路告辭離開了。

而他離開後不久,鑄器爐旁又出現了一個人。老仙手中鏡正要收回,這時看見來人,哈哈笑起來。

“老頭子這一畝三分地,幾百年都未曾這麽熱鬧了!你也是來借我這鏡子的?”

那人沒有答話,只是從鑄器爐邊走過,一襲青衣如瀑銀發,在鑄器爐未滅的紅光下宛如重重虛影……

白梵路走後,還一直忘不掉老仙說的那句話,關于不是塵的第二個風險,果然與“記”有關。

那被抹殺的鏡像,會是他記憶中缺失的那處空白嗎?可惜他什麽也想不起來。

之後的時日,白梵路再也沒有見過雲湛,據說他将碧落化神後,主動請纓去了最可能接近魔族老巢的西蠻邊境,還有幾名弟子與他同行。

白梵路本來一開始也是想去那裏的,他目的是引誘白君冥出現,看能否找到“凋華亭”,也就是魔界入口。

但雲湛搶先他一步去了,白梵路想到原著裏就是雲湛發現的“凋華亭”,既然他願意去,那他就不與他搶功了。

白梵路不想留在天樞門,自那日之後淩青子也上了淩絕峰,關于他說的話,白梵路後來認真思慮過,心中只覺萬分沉重,原主辜負的,他似乎只能選擇繼續辜負。

既不想原地鹹魚癱,也不想下山無所事事,就只能去找王崇羽。

王崇羽是現在天樞門人界除魔組織的領袖,白梵路想着去問問他關于魔氣裂隙的新進展,給他幫忙出力。

白梵路找到王崇羽時也真是時機恰當,對方正因除魔受了傷,不過據他所說,各仙門捷報頻傳,魔氣裂隙被相繼封印後,新的魔化事件大幅減少,目前就剩下些實力稍高不太好對付的魔物,仍在負隅頑抗。

又用了小半月時間,合力除掉這一批魔物後,他們總算能夠回到天樞門中,稍作休整。

雖然大部分弟子都平安回來了,犧牲仍舊在所難免,承影門重建完成且選出了新掌門,原本借居的那些弟子便也走了,天樞門中一下子少了很多人,稍顯得空蕩蕩的。

白梵路某日走在廊間,路過一處地方停住腳步,旁邊那扇房門緊閉,白梵路看着它出了會兒神。

“師兄在想雲湛?”白梵路轉身,看見王崇羽。

“西蠻那邊還沒有消息?”

“沒有。”王崇羽搖頭,已經連續數日沒有傳訊回來了。

白梵路想了想,“崇羽,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什麽事?師兄直說便好。”

“百花閣那次,你說是白君冥假扮的雲湛,我只記得我暈過去,醒來就回了天樞門……但我是為什麽暈倒的?我暈倒後白君冥又做了什麽?為何我後來屢屢感到頭暈?”

白梵路皺眉,“我總覺得,這件事裏應該還有一個人,但我就是想不起來。”

王崇羽也露出了詫異的表情,“還有一個人?”

“嗯……很奇怪的感覺,鑄器爐前輩告訴我不是塵的事,我猜可能是以前存在過的鏡像,但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王崇羽見白梵路苦思冥想琢磨措辭的樣子,表示出他多麽急切想弄明白這件事。

可他僅能搖搖頭,“沒有,當時只有我和你,還有白君冥,白君冥是以邪術讓你暈厥,而你許是急于掙脫他禁制,靈力才覺醒的。”

“至于頭暈,你以前并未說過,現在如何了?或者請師尊替你看看。”

聽他提起淩青子,白梵路忙道,“不用,最近已經好了,別勞煩他。”

可惜如今,連王崇羽都肯定地說,并沒有第三個人存在,他被白君冥害得魔氣覺醒後,就回到天樞門,然後去各地除魔,再到現在……真的是鏡像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自己糊塗了。

接下來的時日,天樞門裏重回安寧,淩青子卻不怎麽露面了,唯一見過兩次,一次是弟子早修時,白梵路同師弟妹們練劍,淩青子從旁經過,停下來看一會兒。

白梵路裝作沒發現,但可能是從前練劍時,淩青子只要出現他便會去與他打招呼,因此一直都沒發覺。

這次他故意不看淩青子,卻意外注意到了旁邊的王崇羽,注意到他目光落在何處。

還有一次,王崇羽來找他,說是從人間回來帶的小東西,白梵路一看竟是只藤編的小馬,還上了色,非常精致惟妙惟肖,明顯就是頗有技藝的手工匠人做的,不是他們這種非專業人士随意編出來的。

王崇羽雖沒明說,但白梵路大抵猜到這是誰給他的,他那天半夜睡不着,跑去靈泉山賞月,對着那兩只草編的兔子發呆。

等回過神來,就見到不遠處的淩青子,那是唯一一次他拿那兩只兔子出來看,所以除了師尊,也沒人會想到送他這種小玩意兒吧。

“師兄,不要再想雲湛了,換一個人不行嗎?”王崇羽送他這個的時候,還問了他這麽一句話。

白梵路約摸懂得他的意思,但他只道,“從前你總說我與雲湛是道侶,其實一直都是你們誤會了,我和雲湛不是道侶,且我并沒想過要找道侶,以後也不會。”

他又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找道侶難不成還為修煉?若為感情,更別指望還能相守多久。

不過也是至此,白梵路才總算有點領悟過來,王崇羽為何總對他與雲湛的事那麽關心,也為何他從沒覺得王崇羽對他有除師兄弟情誼外旁的感情。

原來都是因為……

白梵路的确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根本不是原主,卻要如何替他承受如此深重的一份情義,但淩青子并未挑明,現在似乎也刻意在疏遠他,只能希冀于……真是他想多了。

或者,那無情道,真能替人太上忘情吧。

雲湛仍舊沒有消息,天樞門開始往那邊增派人手,王崇羽也去了,似乎是戰局不太樂觀,白梵路有次還無意中聽聞,魔族老巢被發現了,不過後來又說是假的。

這很正常,凋華亭有很多個假象。

但後來有一天,白梵路突然見到幾名修為最高的弟子被緊急召去大觀堂。

他意識到事情不妙,好不容易等那些弟子出來,他第一時間進去。

時隔多日再相見,淩青子看着白梵路明明焦急卻強忍的模樣,到底是嘆了口氣。

“雲湛落入無盡界深淵了。”

作者有話要說:白小路:天道好輪回,從來饒過誰。

雲狗湛:我覺得師兄對我怨念好深,誰的鍋?

作者:我。(主動)

隔壁老王:哎,什麽也不說了,心疼師尊一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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