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來喜小心翼翼問道:“主子……您為何押的是魏家?”
岑睿以扇拄着下巴:“因為但凡是我不歡喜的,一定是傅诤那奸/臣不遺餘力主張的。打我進京來,老魏家上下都與我不對付,而傅诤是魏國老的門生,兩人怕早沆瀣一氣,商量着算計我了。”
來喜立即道:“陛下英明!”
岑睿搖搖扇子:“來喜啊,雖然我喜歡好聽話,但過于失實的馬屁就甭拍了。”
登基數月以來,罵她昏庸的折子已經壘得和她禦書房裏的桌子那般高了……岑睿起初還想喊喊冤,真不是她不作為,而是她無法作為。傅诤大權在握,三省六部上的折子先是要過他的目,然後才能到她這皇帝手裏。從頭到尾,她所做的就是一字不落地照着傅诤的“提議”批注上去,再戳個玉玺印。
人生何等寂寞……
有次值岑睿與龍素素為争個孤本拌了嘴,而傅诤那日又逼着她背了許多書。晚間兩人在禦書房裏對坐着“批折子”的時候,憋了一肚子氣的岑睿罷工了,将朱筆得遠遠的,道:“首輔大人這般能幹,何不幹脆直接替朕批折子便是了?!”
這話說得很不好聽了,就差沒指着傅诤鼻子罵他是個挾君弄權的佞臣了。
傅诤照舊是副古井無波的平淡神情,彎腰将滾在地上朱筆撿起,又将岑睿打翻了的折子一一堆整齊了。從中抽出封早朝時戶部呈上來的,關于南方春旱的奏疏,攤在岑睿面前:“陛下若能在半個時辰能批完這封折子,微臣當即辭官,永不入京。”
說完,人走到了書房另一端,拾起本書卷翻了起來。
岑睿氣得鼻子都歪了,這不明擺着瞧不起她麽?從他手裏奪過朱筆,岑睿聚精會神地讀起了奏疏。
半個時辰後,傅诤合上書卷,擡頭對上岑睿黑黢黢的臉和她手裏快抓皺成一團的折子。
岑睿一開始想得輕松,不就個春旱麽?派人赈災便是了。哪曉得越往後看牽連出的事越多,區區一個春旱,帶出了漕運虧空,又帶出了去年工部興修水利不當的問題,六部裏頭牽扯了大半進去了。岑睿想從這一團亂麻中理個頭緒出來,都不得其解。
傅诤平靜不語地凝視着岑睿,岑睿抵不過他的目光,低着,頭沒多少感情道:“學生錯了,請老師指教。”
還不算無藥可救,傅诤心道。
待岑睿結束了上面這段不堪回首的回憶,車輿已到了太師府的門口,來喜早一步跳下去叩太師府的門。岑睿悠悠哉哉地理了理衣袍,執扇挑簾,這一瞬人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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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師府大門下立着一抹鴉青剪影,融融煦光籠在那人身上,如玉生輝。光觀其背影,便覺理應是個芝蘭玉樹般的清貴人物。再看他身後車架,雖如其人低調內斂,但所選的木質綢緞皆是上品,馬車四角綴着的更是東海上好的珊瑚璎珞。
縱橫京中數載的岑睿苦苦思索,此人是哪家府上的,她怎從未見過?
候在門外的那人似有所覺,回過首來,果真是個溫潤清雅的少年郎。
岑睿腼腆地朝其露出個微笑,卻見那人凝眸在她這邊打量了番,眼中忽地浮起幾分厭惡之色,眸光一收,人又端正地面對着太師府的朱門。
“……”笑意尚僵在臉上的岑睿很想找出面鏡子,照照自己近來是不是印堂發黑,招人厭。
太師府內很快迎出了個小厮,先後朝岑睿與那少年各行了一禮,話是朝着岑睿弓着腰說的:“大人久候您多時了。”
讨回一些面子的岑睿随手賞了幾粒金瓜子給那領路的小厮,惹來在她身後的少年郎眸裏的厭棄之色更深。
追溯起來,岑睿之所以能這麽順利的登基,虧得以秦太師為首的三師三公的鼎力支持,這六位老爺子皆是朝中元老,算是孝文帝的忠實擁趸。凡是孝文帝的決策,必然是正确的;凡是孝文帝旨意,他們都是始終不渝地遵循的。孝文帝拟定岑睿這個出了名的纨绔繼承皇位,這六人可惜歸可惜,但也是竭盡全力地與潮水般的反對輿論做鬥争,将岑睿捧上了帝位。
所以,岑睿對這六人還是心存感激的。至少被傅诤欺壓得緊時,還能有個地過來傾吐苦水,發洩下消極情緒。
秦太師年事已高,早卧病在床,很久沒在早朝見着了。岑睿來了,見着他老人家居然爬了起來,自在安逸地坐在庭院裏逗鳥,一雙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回頭瞥來喜,是誰告訴她,這老爺子快咽氣随她老子一快去了?幸好她還沒來得及招禮部的人過來,商議給他老人家風光大葬。
來喜一抖,忙低頭裝死。
秦太師一見岑睿忙拜倒,岑睿忙托了起來,扶他重新坐了回去。老太師笑眯眯問道:“陛下今日怎麽得空來老朽這?”
岑睿撒開扇子:“聽聞太師您身子近來不大好,朕挂念得緊,便過來瞧瞧。唔,現觀太師身體健朗,是本朝之福啊。”說着意味深長地挑挑眉,意思是您老人家既然好好的,為啥不上朝啊?
老太師也沖她挑挑眉,朝她比了個口型:“我怕傅大人哪。”
“……”岑睿“呵呵”兩聲笑,傅诤這厮道行夠高啊,連三師三公都架不住他的迫害。
這時老太師朝岑睿背後望了望,笑容斂了斂,呵道:“你個小子在外雲游了段時間,莫非連禮數都忘了幹淨?怵在那作甚?還不快過來拜見陛下。”又對岑睿道:“這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孫兒,讓陛下見笑了。”
随岑睿一同來的少年方才移步上前,身挺如竹,衣帶當風,岑睿不禁又贊了聲。
便見他不卑不吭地直面岑睿,道:“無道之君,我為何要拜?”
“……”岑睿很想扭過頭去對鐵青着臉的老太師道:“朕能砍他的腦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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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同籠
岑睿惱雖有些惱,但便是看在秦太師的面上,也不會一道聖旨下去要了他孫子的命,只笑望了秦太師一眼。
秦太師當即圓了幾句場面話,打發走了自己這口無遮攔的孫兒。
臨走前,少年從鼻腔裏哼了一聲,大有不屑之意。
岑睿又“呵呵”笑了兩聲。目送着少年遠去,她問道:“太師這孫兒眼生的很哪,不似在京中常見”
問這話的時候岑睿沒想起來,偌大個京都之中她混跡的多為賭場聲色之地。但凡顧惜着點自己聲譽的世家公子,自然不會與她照面。
秦太師搥了搥肩,道:“我這個孫兒打小養在老家,別說陛下,連老臣我與他一年也見不上兩次面。”
秦家發跡于江陰之地,在當地是個不大小不的世族。秦太師的這個孫兒單名一個英字,生下來便患了氣虛之症。郎中把一把脈,道是這孩子不适宜京中水土,便在沒滿月時就送回了江陰,這一養就是十六年。往年呢,這秦英也就個元日中秋來京中拜見下秦太師。今年之所以來得這樣早,是趕着去尚書省辦理科舉的報到手續。
現在都敢當面罵她無道了,考取功名之後那還了得?!
岑睿仿佛已經預見了,不遠的未來,朝中又将出現個“傅诤”類的佞臣賊子!
經秦太師這麽一說,岑睿适才記起此趟出宮的第二個目的來。
本朝入官的主要途徑便是科舉,科舉分明經與進士兩科。但縱橫相較,能在朝中擔任清要之職的大多是進士出身的士人們,剩下的便是各家世族蒙襲祖蔭得來的官職。
恰逢新帝登基,是以這次科舉擔着為新帝挑選良才的重任,尚書省與禮部辦得格外鄭重與謹慎。
昨日,傅诤便與她“商議”了擔任明年科舉“主考官”的人選。春闱,名義上是替天子選拔賢才,實際上更是為主考官員培養門生。及第進士,人人都得喚主考官一聲老師,而作為老師提攜學生則是天經地義。久而久之,朝中自成了一方新勢力。
岑睿有心不願讓傅诤白白占了這個便宜,想他已是權傾朝野,連左右二相見了他面都要低個頭,再讓他提拔了一批心腹門生出來,豈不是要反了天了?她來拜訪秦太師,便是想探探他的意思,瞧這朝中有沒有其他合适的人選來。
秦太師稍顯詫異地看了眼這個滿朝罵聲的“昏君”,渾濁耷拉的眼睛眨了眨,道:“以老臣之見,主考之位非傅诤莫屬。”
岑睿翩翩搖着的扇子一僵:“太師何出此言?”
秦太師逗了逗籠中的一對鳥兒,老神在在道:“老臣雖不上朝,但也從其他同僚處聞得,陛下您與傅诤兩人似處得并不大和睦。有一點您要明白,打個大不敬的比方,您和傅诤就如同這一個籠子裏的鳥。”
老太師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岑睿:“現在除了傅诤,您沒有別的任何依靠哪。當今朝臣為徐魏馬首是瞻,先帝在時尚能制衡兩家勢力。如今您才登基,于朝中無一寸根基,您可曾想過,若兩家聯手,與藩王合謀,再立個新帝出來,也不是沒個可能的。所以說哪,傅诤這柄雙刃劍,握起來是有點疼,但若陛下使得當,自有欺敵萬裏之效。”
縱岑睿聽得似懂非懂,但見方才精神矍铄老太師露出幾分疲态,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告辭。
回宮的路上,緊皺着眉的岑睿問來喜:“秦太師剛才那番話的意思應該不是要朕去巴結傅诤吧?”
來喜眼觀鼻鼻觀心地給岑睿剝核桃,細弱蚊蠅道:“應該……是的……吧。”
岑睿手裏的扇子掉了下來。
來喜忙呈上一碟果仁,道:“傅大人雖不勾言笑,人淡了些,但畢竟是先帝千挑萬選指給陛下的首輔,先帝總不會對陛下有不利之心的。況且,”來喜扭捏:“傅大人風華無雙、博古通今……”
岑睿額角一跳:“難道你也看上他了?”自傅诤來宮中,岑睿豈止一次兩次見着尾随在他身後偷看的一票小宮女小——太監。
來喜羞澀地扭了扭身子。
“……”岑睿面無表情地将碟子扣到了來喜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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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入了朱雀門,岑睿也想通了,眼下除了傅诤她确實沒什麽人可以信任的。雖然,他們之間……有那麽點不愉快的過往……
先帝将傅诤找來時斷不會想到,岑睿與傅诤二人是老相識了。
若幹年前,岑睿尚不是京中人人聞風喪膽的六王爺,僅僅是清水郡裏一無所事事的小混混。而傅诤呢,也不是只手遮天的首輔,也不過是清水郡裏新上任的通判。通判這個職位,可大可小,直隸州郡的通判官位可高達五品;可清水郡委實是個小得可憐的郡縣,所以傅诤這通判也只得了個八品,平日裏輔助郡丞,執掌刑獄這塊。
傅诤初來清水郡第一日,便與岑睿相遇。那時,岑睿叼着個錢袋從面泥巴矮牆裏爬出來,一個沒注意頭撞在了牆外的一顆棗樹上。“哎”的一聲,錢袋連同大大小小沒熟透的青棗,噼裏啪啦砸在了路過的傅诤頭上。聲音挺脆,還挺響的。
背着包袱的傅诤頓住了步子,垂眼看着腳邊的錢袋,躬下身撿了起來。分量不輕,是一袋碎銀。
院裏被岑睿放倒的狗醒了過來,汪汪汪地就朝岑睿咬去,岑睿一慌,一個翻身跌了下去,恰巧跌在了仰頭看向她的傅诤身上。
咔嚓一聲,摔得七葷八素的岑睿像是聽見了什麽碎了的聲音。
岑睿與傅诤見的第一面,就把傅诤的手腕給坐折了……
再見傅诤的時候,剛出獄的岑睿在大牢門口被她娘擰着耳朵正在挨罵,吊着胳膊的傅大人從南邊走了過來,岑睿她娘一見,忙止了罵,手在圍裙裏摸粒小小的銀锞子,堆着笑迎上去,就要塞給他:“日後小兒還要大人多照顧。”
傅诤看了眼滿臉不服氣狀的岑睿,又看了眼銀锞子,沒有收,道:“夫人不說,本官也,自會多照顧的。”
果然,從此以後,岑睿成了傅通判的重點關照對象。只要岑睿作奸犯科,一定會被傅诤當場捉到,清水郡大牢都快成岑睿第二個家了。這直接導致了在清水郡從來都是橫着走的岑睿,見了傅诤就和老鼠見了貓一樣,只敢貼着牆根走,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捉進大牢裏喂蚊子。
這種艱辛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岑睿被她皇帝老子派去的人給尋回了京中。她以為,自此她與傅诤兩人,山高水長,再也不見。
也……只是她以為罷了……
與傅诤重逢以來,岑睿沒睡過一個晚上的好覺,夜夜噩夢,夢裏傅诤一腳踩上她的臉,猙獰地冷笑道:“做皇帝又怎樣,你還不是落進了我掌心裏。你要不乖乖聽話,我就把你做過幾次牢、偷過幾只雞,還有你女扮男裝,全寫在布告上,讓天下人知道!明日,燕王的軍隊就會打進城,你這個欺騙了天下人的女皇帝就會被吊死在皇城門口。”
夢的後半段是岑睿心虛所致,傅诤自是不知她是個女兒身,要是知道……岑睿連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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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主意去讨好傅诤的岑睿又開始思考,該怎麽個巴結法呢?
從過往來看,傅诤不愛財、不貪色、不沾酒、不嗜賭……這麽一想,傅诤這個人太幹淨了,幹淨得像一張毫無瑕疵的白紙。但也太無趣了,岑睿心想,一瓢食之無味的清水,有什麽意思啊?
但即便傅诤愛財、貪色、沾酒、嗜賭,以他今日今時的身份地位,哪一樣不是手到擒來?從他輔政以來,徐魏兩家送的禮都快在他暖閣內積成山了。傅诤倒是來而不拒,皆數笑納。在岑睿想借機嘲諷貶低他的時候,傅诤招來戶部的人,幾人窩在暖閣裏打了一下午算盤,所有錢財一概充進了國庫,沒留一點口舌給旁人。
一路琢磨着的岑睿,在養心殿的門口撞見了個人,是提着藥箱、許久不見的張掖。看他模樣,似是才從殿中出來,岑睿饒有興趣地問道:“張太醫這是打哪來啊?”
明知故問。這養心殿就住了兩人,一是皇帝她,另一人便是傅诤。
張掖恭謙地回道:“首輔大人身子不适,喚微臣來度個脈。”
岑睿又問:“首輔他哪裏不适呢?”
張掖咳了聲:“首輔大人囑咐微臣,陛下若問起,只須回……”他眼起笑意:“不知道,三字。”
“……”
傅诤立在窗側,沉眸瞧着與太醫對話的岑睿,小皇帝沒有如他所料般的氣得跳腳,而是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發呆。立冬一過,天氣已涼得很,還穿着秋服的少年顯得格外瘦弱,風一吹就能倒似的。
他回京時,孝文帝對他描述過這個纨绔王爺,如何如何的不學無術,如何如何的闖禍鬧事。傅诤一聽就想到了清水郡那個猴精似的,上蹿下跳的臭小子。那段時間他忙于歸結整理案例上報給刑部,消停後才發現時常蹦跶在眼前的那小子不見了,後來在街頭喝粥時聽街坊說是随京城尋親來的人回京去了。
京城?傅诤丢下幾個銅板,往衙門慢慢走去,京兆尹怕不得安生了……
他猜的沒錯,岑睿認祖歸宗後,常常被她氣哭了的人便是京兆尹。可他沒猜到的是,幾年後,他也會回到京中,又碰上了這事兒精……
作者有話要說: 老太師是個好助攻!
伍示好
岑睿回養心殿後沒有立即去找傅诤,背着手在自個兒寝殿裏來回轉了兩圈,讓來喜把龍素素給召過來。
身為新帝後宮內唯一一個妃嫔的龍素素甫一入宮便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各路夫人太妃的邀約不斷。這不,來喜一去便撲了個空。麟趾宮裏的姑姑告之來喜,道是貴人被敬太妃請去喝茶了。
敬太妃?聽來喜如實禀告的岑睿支着下颚,在腦內搜尋了個遍,才勉強想起了張不沾脂粉的容長臉。
先帝後妃無數,岑睿所見過的也就得寵的那麽幾個。這敬太妃是她那對雙生兄長的生母,在将那對兒子送出家這事上先帝對這個妃子還是抱有些愧疚的,便将她從昭容直接提成了敬妃,雖然成敬妃後她也就徹底失寵了。岑睿登基後,按規矩将沒有育有先帝子女的妃嫔打包送去了太平庵,有子女的則留在寧壽宮內養老,敬太妃便是其中之一。
岑睿與這個少言寡語太妃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五次,說上的話不超過十句,十句裏有九句是場面話。因此,她納罕龍素素這潑辣戶什麽時候和那個太妃熟絡起來的?
晚間的時候,姍姍來遲的龍素素搖曳生姿地進了養心殿:“喲,陛下記起嫔妾來了?”
哎嘿,這姑娘還記着前些日子搶了她傳奇孤本的仇呢。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岑睿沒搭理她的陰陽怪氣,睜着茫茫然的眼睛問道:“你說該怎麽讨好個一點喜好都沒有的男人呢?”
翹着小指喝茶的龍素素嗆了口,拈着帕子拭了拭紅唇,急急扭到岑睿身邊,纖指往她腰上一戳:“你看上哪家的公子哥了?”
岑睿道:“傅诤。”
龍素素吓得花容失色:“你眼瞎了?”
貴人龍素素很不待見傅诤,因為她與這個首輔大臣初次照面,對方連個正眼都沒給她,視若無睹地從她身邊徑自進了養心殿。待她後腳跟着進去時,卻被攔在了殿外,宮人道是首輔有命,與聖上商議政事,旁人不得入內。任龍素素如何胡攪蠻纏,暴曬了一晌午的她愣是沒踏進養心殿一步。這便罷了,次日一早,宮裏的教習嬷嬷帶了本《女訓》候在正殿裏,道是奉首輔之命,來指點她的宮規禮儀。
從此,龍素素對傅诤的恨意好比山高,好比海深,與苦命皇帝岑睿堅定不移地站在了反抗傅诤的同一戰線上。
現在,岑睿居然倒戈相向,龍素素氣得柳眉倒豎,破口大罵:“你個賤骨頭!前夜還口口聲聲要将那厮抽筋扒皮,現在居然瞎了狗眼瞧上了那個老男人!”
岑睿眼見龍素素瀕臨失控,忙從頭到尾地将她與秦太師的談話一字不落地複述了遍,最後握着龍素素的雙手語重心長道:“我也是為了自保迫不得已而為之,你看你也好不容易當上了這貴人,總不願隔了三天就随我一道被我那出息五哥給宰了吧?還有,”
岑睿豎起三根指頭,指天誓日道:“我便是看上你,也看不上傅诤的。”
龍素素冷笑:“看上我?你想得美!”
重歸于好的兩人湊在一塊嘀嘀咕咕,龍素素在長樂坊裏雖是個清倌兒,但俗話說的好,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跑,風月場上對付男人的手段她也見識過不少。但見她嘴皮子直翻地給岑睿指點了許多法子,末了,岑睿抽着臉問:“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龍素素水眸橫斜。
岑睿道:“我現是個‘男兒身’。”
……
要麽傅诤是個斷袖,否則龍素素那套手段對傅诤不僅沒用,反而不久後在她這個皇帝頭上又冠上了個“龍陽君”的名號。
兩人一人抱了個枕頭絮叨到了半夜,龍素素幹脆也不回她的麟趾宮了,留在岑睿這過了夜。困極的岑睿将将閉眼,忽地想起了什麽,翻了個身問道:“你與敬太妃很熟麽?”
龍素素半夢半醒道:“不熟,今兒算是頭回正式見面。”
岑睿來了勁,推了推龍素素:“那她找你做什麽?”
不耐煩地一巴掌拍掉岑睿的手,龍素素抹去粘在臉上的發絲:“馬上到年尾了,太妃托我在你跟前求個恩旨,讓她見一見她的兩個兒子。”
岑睿哦了聲,她還以為是個什麽事呢。
又聽龍素素咕哝道:“還讓我與你說些……什麽來着的?”
等了半天下文的岑睿等到的卻是龍素素酣睡的吐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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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日值沐休日,休朝停議。
卯時一刻,天沒亮,傅诤已随着平日裏的作息起了身。他在房中走了一圈,掌了盞燈,理了理案上淩亂的紙頁,翻了翻看了一半的書冊。過了半個時辰後他看了看天色,欲往岑睿的寝殿去喚他起來将昨晚沒批完的折子料理完。跨出暖閣一步,小皇帝清瘦的身影不期然地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頓了頓後又折回了房中。
做了數年的皇親貴胄,也不曉得素日裏吃的油水都去了哪裏,個兒沒長多少,人竟比在清水郡時還顯得幹癟些。
傅诤一面想着讓禦膳房改一改岑睿的夥食,一面端起門邊矮架上的木缽,徑自往養心殿後苑的蓮池而去。
池中那條胖得有些過分的紅尾魚正懶懶躺在水底,肥碩的魚尾時不時掃一掃搖曳的水草,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乍一見到投食來的傅诤,一瞬恢複了生氣,歡騰得一躍老高。
被濺了一身水珠子的傅诤也不生氣,捏着一把魚食,有一粒沒一粒地撒着。
岑睿握着個小瓷瓶剛走到後苑的圓月門邊,遠遠就瞅到了個熟悉的身影坐在池子邊。岑睿頭一個反應是調頭就走,走出兩步,她又鬼迷心竅地退了回來,縮着脖子趴在門邊。就見着僅罩了件單袍的傅诤坐在那,撒幾粒魚食,低低地念句話,如此反複,竟耗了兩三盞茶的功夫。
看得見聽不清的岑睿撓心撓肺得想知道傅诤到底在說些什麽。
傅诤散完魚食,将要起身,無意瞥到了苑門邊上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又端坐了回去:“出來。”
又被逮了個現行的岑睿想跑也來不及了,腳尖在牆根踢了兩下,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一張口便是為自己辯白:“我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
傅诤計較的不是這個,皺着眉道:“登基也有段時間了,還你你我我的。”
岑睿心裏嘟囔,還不是看你一緊張,就把和龍素素說話的德性帶出來了。卻又忍不住多看了傅诤幾眼,今日的傅诤沒有束發、沒着朝服,一改往日一絲不茍的清冷模樣,倒是有了那麽幾分人氣。這麽想着,岑睿的膽氣又足了幾分,主動問道:“今日沐休,傅卿還起得這樣早?”
傅诤瞧了一眼岑睿,他這是在提醒他不該一時心軟沒一同拎他起來看折子?抿了抿唇道:“臣慣于早起了。”
有心示好的岑睿遇到傅诤這樣的惜字如金,搜腸刮肚也找不出第二句話來。她偏了偏腦袋,瞅到池中繞在傅诤身旁的那尾肥鯉魚,腦子一熱道:“傅卿的這條鯉魚養得很是肥美。”
池中的鯉魚靜了靜,簌簌發抖地躲到了傅诤身後。
“……”傅诤注意到岑睿手中的藥瓶:“陛下龍體抱恙?”
岑睿忙擺手道:“沒。我,朕只是來收集些蓮葉上的露水。”
那日在養心殿張掖瞞着她傅诤的病,回頭岑睿親自去了趟太醫院,軟硬兼施,張掖雖沒說出傅诤究竟患得什麽病,但到底讓她磨出了些蛛絲馬跡來。張掖透露道是傅诤近日的飲食睡眠有些不當,岑睿一拍大腿,這好辦。
岑睿的母親于調香上是位不世出的個中高手,在民間時,這個曾經的貴妃娘娘便是靠着這門手藝拉扯大了岑睿。調香聽起來像是富貴人家的賞玩之技,但配方得當,于藥理上也有輔助之用。岑睿小時雖作男兒教養,但她母親考慮到這孩子到底是個女兒家,再者,有一技傍身日後也算條生計之路,便斷斷續續教了她一些調香之法。
宮中香料一應俱全,岑睿便思量着趁着沐休日,取些清晨時的露水,配個怡神靜氣的方子,送予傅诤。這麽看,她也算是用心地,向傅诤示好了。
傅诤雖不知岑睿采露水的具體用途,但也猜出了十之八/九來,總之逃不了不務正業這四字。如是想着,他的臉色也微沉了下來。
擔心日頭升起時露水消退的岑睿見傅诤遲遲不肯離去,心急之下催促道:“傅卿,你昨日不說今日有事要出宮麽?”
傅诤拂去衣上水汽,站起身來:“不去了,昨日禮部呈了今次科舉的士子名單,臣尚未閱覽。”
岑睿看他作勢要離去,心頭一樂,面上卻做出副真誠之色道:“傅卿辛苦了。”
傅诤道:“臣職責所在,不敢稱苦。如此,”向前做了個手勢:“陛下,走吧。”
岑睿傻眼了,傅诤淡淡道:“科舉是為陛下擇賢取才,陛下不應親力親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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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休一過,日日早朝岑睿只得摸黑爬起來,頂着濃濃睡意和睜不開的眼,在蓮池邊蹲了三日,才灌滿了一整個瓷瓶。白日的日程又被傅诤定的毫無空隙可鑽,又僅靠着晚上睡前的那一小會趴在桌前握着秤杆,一錢兩錢地稱量香料。
龍素素大驚小怪道:“你這樣費心費力,不會真看上了他吧?”
岑睿呵欠連天地讓龍素素把香龛遞給她:“調香便是要如此精細,我娘當初也是這般的。”
這些時日的早朝,不僅傅诤,連底下百官也看出龍椅上的岑睿那兩個碩大的黑眼圈,不免議論紛紛。
一日朝議完畢,岑睿正要宣布散朝,右側官員裏頭突然走出個人來,有模有樣地舉着玉笏道:“臣有本要奏。”
此人,正是岑睿的老對頭——魏長煙。
這厮從來都是把上朝當兒戲,幾百年才見他心血來潮來一次,從來沒見過他正兒八經參議過一次政事。所以百官驚訝啊,岑睿也驚訝啊,她很好奇魏長煙想上書個什麽,難道是擴展京城花街柳巷的經營範圍?
魏長煙煞有介事道:“陛下龍體乃國之根本,請陛下以社稷為重,克己節欲。”
百官神色各異,真還有人點頭附議的。
“……”岑睿勉力坐穩了身子,沒從龍椅上跌下去。
原來,群臣皆認為,岑睿這幾日的精力不濟,皆是與龍素素夜夜笙歌所致。
挂着一臉黑線的岑睿下意識地瞧了眼文官隊列前方的傅诤,與她同住一殿的傅诤自是曉得她連讀書喘息的功夫都緊巴巴的,哪有時間羅帳貪歡。在群臣瞬間聚焦的目光下,傅诤緩步上前。一啓口,竟是接過魏長煙的話不冷不熱地訓了岑睿幾句。
朝罷,岑睿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來喜一路小跑都跟不上她的步伐。沒頭沒腦地沖了一段,岑睿猛地停住步子,從袖裏摸出個小盒,恨恨地往地上擲去。手擡到頭頂,胸膛起伏了兩下,又慢慢落了下來……
傅诤從理政殿出來,他瞧見了岑睿離朝時的怒色,到底是少年心性,幾句話都擔不得。再過幾日,燕王入京,少不得言辭交鋒。燕王麾下的幕僚言語犀利者比比皆是,他這樣,兩句話怕是都挨不過的。
轉過廊角,卻見得岑睿眼眶微紅地立在那,見着他來伸出只手來,掌心裏托着個方方正正的玉匣。
傅诤不明其意,岑睿不看他,盯着朱廊上的雕花,悶聲悶氣道:“睡前點上,可助眠安神,調理脾胃。”
傅诤一想即通,這幾日,他皆是在琢磨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白天出去玩……晚上回來遲了,更新晚了。罪過罪過。明天,不對,今天繼續更。女主現在年紀還小,做事會有些孩子氣,會慢慢成長起來的~
【陸】禁食
傅诤久久沒有動作,伸着手的岑睿被晾在一邊既是尴尬又是惱恨。
好嘛,自己熬了數宿,擔了莫須有的罪名,結果人家還不瞧不上眼!岑睿由衷地懊悔,她不是個傻子,又不是看不出傅诤表面上對她恭敬,實則壓根瞧不起自己這無能皇帝。虧自己還獻寶似的想博他歡心,得,熱臉貼冷屁股。
岑睿舉酸了的胳膊一點點落了下來,突然她掌心一空。
将玉匣收入袖中的傅诤瞅了瞅怨氣沖天的小皇帝,擱下句:“陛下有心了。”便拾步與她擦肩而過,自行往養心殿而去,走出幾步回過頭:“我看陛下将《群觀治要》看得有好些時日了,午膳後便與臣說說其中概要。”
岑睿僵滞的一張臉,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眼看着傅诤愈行愈遠,對來喜喃喃道:“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讨人嫌的人?”
來喜一個勁兒道:“哪有哪有,首輔大人……”
岑睿一眼橫去,來喜立即改口:“首輔大人委實讨人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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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了午間,窩在禦書房裏臨時抱佛腳的岑睿打着呵欠,命人随便送些點心過來囫囵果腹。結果,來喜樂颠颠地跑過來道:“陛下!首輔大人道是今日與陛下一同用膳,已在梁華殿候着呢。”
岑睿一不留神,撕爛了手裏的《群觀治要》……
而此刻梁華殿裏頭的傅诤,看着宮人呈上來的一盤盤禦膳,眉頭緊鎖。滿滿一桌膳食,全數是大油大葷之物。好不容易有兩分翠色,還是妝點菜盤所用。
久候岑睿不至的傅诤遂召了個禦廚過來,詢問之下方知,這皆是按着岑睿的喜好做來。
怪道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