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赤色逝已(下)

? (六)

很久以後,酒吧內的男男女女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有那麽一個男子看似什麽都沒做,卻阻止了兩個擁有異能的家夥,從而給他們留下了無比深刻的、鮮明的印象。

穿着深藍色低領長袖的男子猶如走在自己的領地巡視領土的王者,帶着令人忍不住想要仰視的态度,一步步地走至抓住了一個女子正不斷吐出污言穢語的蓄胡男人身邊。

酒吧裏的衆人議論紛紛,卻又不敢接近。正要對女子伸出髒手的兩人周圍形成了一個無人地帶。

就在這時,一個穩健有力的腳步聲傳入了已是神智不清的兩人的耳中。他們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金發女子眼看着就要被兩頭餓狼輕薄的那一刻,蓄胡男子的頭上突然降下酒液,澆了他一個透心涼。

男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松開抓住女子肩部的手,抹了抹臉上的酒水,将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媽的!哪個家夥做的?!”聞到了酒味的蓄胡男子猛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像是瞬間酒醒了似的,一張臉憋得通紅,怒聲喝道。

與此同時,另一個男人幾秒鐘前還一臉淫邪表情,突然像是受到了一股力量的猛烈沖擊,即使他周圍圍繞着讓人敬而遠之的陽炎,此刻卻像是無力燃燒的小火星,頃刻間,被傾盆的大雨完全澆熄,一點火苗也不剩。就算是再疲于掙紮,當感受到來自青發男子身上強大的力量時,也再沒有半分反抗之力。

蓄胡男子看着同伴臉色蒼白,如同大戰了一場般滿頭大汗地跪坐在了地上,本能地驚慌起來。還沒等到他準備腳底抹油,頭部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而後便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如歌唱般朗聲道:“守護的力量與戰鬥的力量,卻只用于自身私欲,應當好好懲罰呢。”

“你——!”

當看清站在身前咫尺之處的宗像時,蓄胡男子一臉的難以置信。

并非是他認出了眼前這位是日本統領Scepter 4、專門整頓異能者的組織的首領,而是他發現,在男子保持着悠然的步調接近自己的同時,他居然一步都動不了。

不是被某種力量禁锢住,只是莫名地,他的本能對不斷走近的男子産生了膽怯……他的雙腿在顫抖!

因為害怕于微笑着睥睨一切的男子而在不停地顫抖着!

當警察将那兩名鬧事的男人帶走之後,絡繹不絕的掌聲應聲響起,繼而越加響亮。直到長相出衆、氣質顯眼的男子與一位老年人一起離開酒吧,才漸漸消弭。

“親眼所見,王權者确非一般人。這兩個異能者的力量已經被青之王的力量壓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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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宗像身邊的老人約莫六十五六歲,不說話的時候身上的學者氣息濃重,會讓人有種和他說話的時候一定要挺直腰杆的沖動。不過,一旦說話,卻立即給人不太客氣的感覺,微微上挑的眼角更是有種狡猾之感。

“老先生您過獎了。我原本還想偶爾輕松一下,過幾天卸去青王頭銜的生活,誰曾想第一天就被揭穿了身份呢。”宗像說着,不由露出苦笑。

“我等了有一陣子了。”老人有些淩厲的視線并沒有讓宗像覺得有任何的尴尬和不适,他也并未繼續說話,任由老人打量,一邊欣賞起了周圍的洛可可風格的建築。

不一會兒,老人總算收回了打量宗像的目光,之前一直板着的臉忽然展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自我介紹道:“奧古斯特?齊格勒,您可以稱呼我為奧古斯特教授,一般學生都這麽稱呼我,說是比較親切,我也并不介意直接被人喊我的名。我現在在德累斯頓工業大學擔任經濟學教授。宗像先生,您願意到我那裏卻坐坐嗎?”

“不甚榮幸。”

其實,奧古斯特從宗像走進酒吧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不僅僅是他知道青王宗像禮司的模樣——從日本的各種報紙上得知——而且還有宗像身上獨特的氣質。雖然較其他歐洲男性來說,宗像颀長的身材要清瘦許多,但渾身散發出的壓倒周圍一切的存在感,卻讓人不注意到他也難。

而他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現身,也是因為想看看,他所寄信的兩位王權者中的一位,到底是什麽樣的品性。雖說他已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了一些關于青王的評價,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也是萬年不變的真理。

事實證明,宗像禮司果然是非常出色的一個人,就是性格,不得不說,稍微有點惡趣味。

——沒錯,奧古斯特便是那個寄匿名信給宗像以及國常路的人。

宗像與奧古斯特在前往德累斯頓工業大學的路途中,兩人像是相識已久的默契老友,并沒有提任何關于信件的內容。

兩人聊了很多天南海北的消息,甚至宗像将對于拼圖的理念告知奧古斯特的時候,還得到了對方極大的認同。

“看得出,你确實是個極有耐心的人,就算遇到再簡單不過的事也不會松懈以待。”

在來到德累斯頓工業大學校門口之時,奧古斯特突然對宗像如此評價道。不知不覺,他對宗像不再用敬語相稱,而宗像卻仍然以他一貫的口吻與之交談。

“謬贊了,奧古斯特教授。”

“不過啊,就是你這态度有些讓人覺得拒人千裏之外呢。”

奧古斯特說話一向直接,對宗像更是從一開始便抹去了幾分距離感,更是說得直白。宗像難以察覺地微微一愣。并非是因為奧古斯特的評價讓他驚訝,而是,周防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且不止一遍。

想到那個嚣張的、看似不将他放在眼中的紅發男子,宗像突然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奧古斯特教授,這麽說我的,您并非是第一個。”

“那我還真是榮幸。……不過,就你早就被人這麽說過卻并沒有改正這點看來,宗像先生——雖然我這麽說可能對你而言,有些不太現實,但想我活的年歲是你的兩倍,還是想說——你這樣,有時候可是會吃虧的。”

走入校區之後,奧古斯特便不停地與各種學生打招呼,甚至還有些學生看到宗像腰際挂着的軍刀,驚訝地提出疑問或表達了興趣,都被奧古斯特應付了事。期間,宗像只是安然地走在一旁,不言不語。斷斷續續間,奧古斯特總算說完了上述的話。

但即使如此,他也捕捉到了宗像臉上乍現的微笑。

“您所言極是。不過……”頓了幾拍,宗像将視線移向前方。

人煙越來越稀少,逐漸無人的不遠處慢慢出現了一間風格獨樹一幟的木屋。

“……也非人人都能讓我認同的。”

言下之意,就像是此時的奧古斯特還達不到宗像所認同的程度,所以他才會表現出那般的态度。

自然,奧古斯特早已不是聽到這樣的話便會輕易受到傷害的小毛孩子了。再加上宗像現下已經收回微笑,徒留一抹轉瞬即逝的落寞,他便清楚,剛才的話題還是就此揭過不提吧。

然而,雖說奧古斯特口頭提出了宗像這個缺點,在心中,他反而愈發地認同宗像了。原先在他設想中應當是如同東方神話中那些無情無欲的神仙般的青王,如今,他發現,其實也是凡人罷了。

但,雖為凡人,卻也身為王者,本質上與凡人又有着天壤之別,懷抱着他們這些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的抱負與大義。

這些,從适才與宗像的談話中,便可窺探一二。

奧古斯特着實有些佩服宗像禮司這人,沒有前輩與後輩之分,僅僅是——作為人而言。

(七)

宗像先生敬啓:

我發現了石板一個隐藏的秘密,想當面與您或國常路先生談談。不過,可能這個秘密您早已知曉,是否願意前來,全由您決定。

如您願意前來的話,德累斯頓有一家名為「HOMRA」的酒吧,您只要稍一打聽,便會知道。除非有特殊情況,我一般都會在下午兩點至三點左右光臨那裏。靜待您的到來。

以上便是宗像收到的信的內容。國常路收到的那封信,也僅僅是改變了收信人,其餘的一概相同。

回想起奧古斯特在信中所寫的話,宗像看似極為随意地看了一眼正對他侃侃而談德累斯頓工業大學歷史的奧古斯特。

這個人,也算有趣。

奧古斯特居住的木屋,可以說是一道獨特的景色,平時他也偶爾用來招待來這裏竄門或拜訪的學生。

木屋雖小,卻也是五髒俱全。裏面劃分為裏外兩間。此時,宗像站在外間的窗口,看向窗外大大小小的被夕陽籠罩的學院建築。

“宗像先生,我這裏既沒有雞尾酒,也沒有黑啤,只有加冰的威士忌,要嘗嘗嗎?”雖這麽說,但奧古斯特已經自顧自地從小型冰箱中拿出了威士忌和冰塊。

宗像聞聲回頭,看了一眼拿了兩個酒杯的奧古斯特,點頭道:“多謝。”說來,剛才在酒吧他也并未盡興,這次換換口味也好。

奧古斯特将冰塊放了幾塊在酒中,把冒着寒氣的威士忌遞給站在窗邊的宗像,随後快速地喝了一大口自己手中的酒,稍顯豪氣幹雲的樣子讓宗像不禁側目。

喝完一杯,奧古斯特放下空杯,走到立在窗邊的一個書櫃前,一邊抽出一個厚重的文件夾,一邊語帶揶揄地說道:“雖然現在人人都持有終端機這樣萬能的機器,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拿着紙張的感覺。宗像先生,你覺得呢?”

“各有所好罷了。”

“——各有所好……”

宗像的話像是觸碰到了奧古斯特心中某個特別的位置,他突然沉沉地嘆了口氣,在嘆息中拿着文件夾在宗像眼前晃了晃,然後走到放桌邊,放在了桌子上。

宗像微微挑眉,跟着奧古斯特走到桌邊,将酒杯放下,得到奧古斯特的示意“随便看”後坐了下來,随之翻開了側面寫有“德累斯頓之解”的德文字樣的文件夾。首先映入宗像眼簾的便是一行行文字。

這時,奧古斯特忽地語調悠長地說起了剛才未說完的話:“還真是……我都不知道我從始至終,是想完成我父親對于石板的執念……還是不知不覺中……自己被石板勾了魂……”

宗像翻看着文件,眼鏡後的眼眸在只看了最初的幾行文字後,便露出幾分少有的、顯而易見的驚訝。

而後,奧古斯特的話也随之傳入耳中。

對于感慨萬千的奧古斯特,宗像并沒有投以注目。他只是翻看着文件,繼而淡淡地開口道:“奧古斯特教授,其實您又何須糾結于這個問題呢。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找尋不到想要奮鬥的目标。相對而言,你我二人,何嘗不是幸運之人?相比起來,在這過程中,有那麽一刻樂在其中,不是也很好嗎?”

奧古斯特細細咀嚼着宗像所說的話,不多時,心中一直為之糾結的東西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打破了。沉默中,他深深地凝視着前方的男人。

宗像看似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背脊自然挺直。就算是現在翻看文件的姿态,也讓人覺得賞心悅目。這個男人……還真是奇怪得很。

然而,這份奇怪,放在這個名叫宗像禮司的男人身上,卻又形成了另一道風景線,讓人不禁對之投注目光,從而被吸引,被迷惑。

窗外的夕陽照入屋內,将男子的背影在地上拉得仿佛如遠去的時光般源遠悠長。

天色逐漸暗下來,明亮的燈光被打開。宗像擡頭看向不知喝了第幾杯威士忌的奧古斯特,用撞擊人的心髒般、似有回味的低沉聲音緩緩說道:“三份抄本……三塊石板……奧古斯特教授,您父親這樣的猜測還真是大膽……”

“我相信,即使只是猜測,宗像先生,你也會願意一試吧?”

“為何這般肯定?”

“因為——”

拖長的音調仿佛是吊胃口似的。但如果要耗耐心的話,宗像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

終于,在一段漫長的詭異的靜谧過後,奧古斯特果然敗了。

盡管自己的人生已多過對方一倍的時間,奧古斯特再次認識到,宗像禮司果然是個奇怪的男人。

“在還未遇到青之王的時候,即使活了大把年紀了,我依然很沒底。但在見到了青王之後,之前的擔憂、彷徨全部變得微不足道。

——青之王,宗像禮司,我相信的是您。”

奧古斯特幾近逼視的目光并未讓宗像有哪怕一絲不自在。當奧古斯特說完一通堪稱讓人受寵若驚的理由後,宗像還悠悠然地抿了一口因為冰塊全部化去而使得口感變淡了不少的威士忌。

“被您這麽說,不答應的話,我會顯得不近人情嗎?”宗像不動如山,嘴角的笑意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這……”奧古斯特喝了口酒,并未接着回應,似是認為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答案。

又是一陣沉默,而周圍的空氣卻仿佛蠢蠢欲動。等到奧古斯特再次聽到宗像的聲音時,他有種似乎過去了千萬年的錯覺。而那樣淡然的話語,從宗像的口中吐出時,竟又顯得無比沉重。

“确實,我願意一試。……尋找可能并不存在的其餘兩塊石板,也算是與拼圖一樣,需要靠耐心解決的事呢。縱使可能徒勞,不過,偶爾也有想要體驗一回不确定的未來。拼圖終究可以完成,其他的,誰知道呢。”

不知想到了什麽,宗像臉上閃過一絲難言的笑意。他拿起酒杯,向奧古斯特舉了舉,随後在奧古斯特剛拿起酒杯之時,一口飲盡了杯中之酒。

此時此刻,亦或者是不論何時何地。這個像是對什麽都不怎麽在意的男人,即使是端坐于燈光下,卻也猶如站在藍天之下,頭頂懸空之劍,無畏無懼,毫不退縮。

“加了冰的威士忌,偶爾嘗嘗,味道也不錯呢。”這麽說着,宗像浮現出優雅如初的微笑。

奧古斯特聞言站起身,走向冰箱:“再來一杯?”

“再來一杯。”宗像笑着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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