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恨的戴黎民
在草長莺飛的陰歷三月天裏,唐安琪穿着一身粗布褲褂,坐在一處土坡上發呆。虞師爺坐在一旁,默默的陪他。
虞師爺穿的幹淨,長的清秀,說起話來和聲細語,放在哪裏都足夠體面,家裏媳婦卻是不行——從小訂下的娃娃親,媳婦比他還大三歲,是個胖壯粗黑的婆娘,并且裹了小腳,從頭到尾沒有一處動人的地方。可是虞師爺不嫌,既然當初定了下來,那他長到十六歲,就真去把這醜姑娘娶了回來。
然後兩口子就開始過生活,一直過到現在,連個紅臉的時候都沒有。婆娘醜歸醜,可是個好女人,牛一樣的伺候男人。虞師爺對外人偶爾提起“你嫂子”,也是一派雲淡風輕,非常自然。
“你嫂子晚上蒸包子。”虞師爺告訴唐安琪:“你過來吃。”
唐安琪手握一柄雪亮的匕首,專心致志的在地上掘土:“什麽餡的?”
“豬肉白菜。”虞師爺說完這話,又問了一句:“你想吃什麽餡的?”
唐安琪收回匕首,在褲子上蹭了蹭刀刃:“這就行。”
虞師爺提醒他:“刀沒刀鞘,小心割了手。”
唐安琪擡眼看他,幽黑的睫毛上挑了灰塵:“那你給我找把好刀。”
虞師爺對他微笑,眼睛眯起來,顯得眼角很長:“安琪,別鬧。”
唐安琪垂下眼簾,面無表情的答道:“我不是鬧。如果今夜戴黎民再來招惹我,我就真捅了他!”
虞師爺依舊微笑着,嘆了一口氣。
唐安琪坐不長久,片刻之後起身走了,手裏還握着匕首。虞師爺看着他的背影——和剛來時相比,他又長高了一點,是個細條條的軟身子,走起路來沒什麽風姿力道。走着走着,忽然又把那把匕首抛起接住的擺弄着玩,虞師爺站起身來,想要喊一嗓子制止他這種危險行為,不過他越走越遠,動作熟練的玩刀,并沒有失誤受傷。
于是虞師爺咽了口唾沫,最後就還是沒出聲。
唐安琪獨自走回了寨子裏。
小黑山的寨子發展至今,房屋整齊,已經有了一點村落的模樣。戴黎民胸懷大志,并不打算在山裏做一輩子土匪。無師自通的,他把喽啰們當成小兵來訓,寨子裏面甚至有一處射擊場。唐安琪作為一名引人注目的異類,這時就來到射擊場,找了個角落蹲下來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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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黎民不許他碰槍,他不甘心。即便目前碰不到,他也要看出個十之五六來。
射擊場裏人很少,全以二當家為首。二當家是個黝黑粗壯的高大青年,名叫孫寶山,歲數和戴黎民相仿佛。孫寶山看到唐安琪來了,可是不理會,低着頭往手槍裏一粒一粒壓子彈,只用眼角餘光瞥視角落。
裝滿子彈之後,他回頭望向唐安琪,歪着嘴一笑——并非面癱,天生的笑起來兩邊嘴角不一邊高,顯着就有點歪。
“小白臉子,看熱鬧來啦?”他問。
唐安琪看了孫寶山一眼,然後垂下頭,沒有回答。
孫寶山打量着唐安琪,心想這少爺崽子是怎麽長的?真他媽的像花朵兒一樣。
“喂!”他心裏癢癢的呼喚:“過來,讓你玩一槍,怎麽樣?”
孫寶山教唐安琪開手槍,自己站在旁邊看着。唐安琪雙手握槍,第一次扣扳機,沒扣動;第二次用力扣動了,就聽“啪”的一聲槍響,他被後坐力帶的雙手一揚,子彈射入了空中。
孫寶山哈哈大笑,從後方握住唐安琪的雙手,把他摟在懷裏進行指導。唐安琪覺察出對方是把下身貼到自己屁股上了,并且還在不動聲色的磨蹭,但是沒翻臉。
他不恨孫寶山,前幾次逃走的時候,逮他的不是孫寶山,是戴黎民。他沒讀過兵法,不過發自本能似的,他想要在土匪窩裏結出同盟。單槍匹馬是不能成事的,甚至不能逃跑;為了不讓戴黎民在自己身上如願以償,他須得靈活一點,橫豎不是黃花大姑娘。
孫寶山正在快活的充當教官,不想後脖領子忽然一緊,随即戴黎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他媽的幹什麽呢?”
孫寶山立刻奪了手槍,又把懷裏的唐安琪向外一推:“大哥,我沒幹什麽呀!”
戴黎民不理他,直接轉向唐安琪:“誰讓你過來的?”
唐安琪有些臉紅,不是害羞,是激動:“我又沒往外跑,來這裏也不行了?”
戴黎民甩手抽了他一記不輕不重的小耳光:“別跟我讪臉!”
唐安琪被他打的一晃,不再回應,扭頭撒腿就跑。戴黎民沒有追,在後面喊了一句:“小兔崽子,他媽的給臉不要臉,今晚我就辦了你!”
戴黎民總吵着要“辦”了唐安琪,可是唐安琪一到那時候就像要發瘋似的,舞刀弄槍尋死覓活,憋着力氣要和戴黎民同歸于盡。戴黎民這話說多了,唐安琪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哪知春天到了,騷動的戴黎民這回要來真的了!
傍晚時分,戴黎民從虞師爺家裏抓出了正在吃包子的唐安琪,扛在肩膀上帶回了自住的小院。那時天已經黑了,孫寶山在外面溜達,就聽大哥房裏鬧翻了天,兩人污言穢語對着罵娘,後來唐安琪忽然“嗷”一嗓子慘叫出來——叫完之後停頓半天,孫寶山吓了一跳,以為這是把人給弄死了,然而過了片刻,斷斷續續的嚎啕發作出來,依然還是唐安琪的聲音。
孫寶山放了心。輕聲攆開幾名聽熱鬧的小喽啰,他遙遙見到虞師爺走過來。
“老二,你說這——”虞師爺有點發急,可是也沒失态:“本來是在我家裏吃包子呢,結果大哥忽然過來,扛起人就走——裏面怎麽哭成這樣?”
孫寶山壓低聲音答道:“正幹着呢。”
虞師爺怔了一下,緊接着搓了搓手,沒有發出批評,只是含糊說道:“不至于嘛,何必如此……既然沒出人命,那我就走了。老二,你嫂子蒸了包子,想吃來拿。”
孫寶山心不在焉的一點頭,然後豎着耳朵,猶猶豫豫的也進行了撤退。老大行房老二聽,沒這個道理,讓人看見了,非出閑話不可。犯不上惹得戴黎民發疑心病,他不是戴黎民的對手。
翌日清晨,戴黎民坐在熱炕頭上,吃白面饅頭和炖肉。唐安琪躺在炕裏,身下鋪着褥子,身上蓋着被子,光溜溜的肩膀露出來,可見他此刻是光着屁股的。
戴黎民回頭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後忍不住了,四腳着地的爬過去,在他耳邊詢問:“安琪,還疼不疼了?”
唐安琪臉色蒼白,嘴唇夜裏咬破了,凝着一層紫黑血痂。戴黎民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好像是有點熱,就探頭在他臉上一吻:“你別動,我給你找點藥去。”
唐安琪死去活來的熬過一夜,心神都散了,昏昏沉沉的不能清醒。
戴黎民把虞師爺叫過來,讓他根據常識,開一副退熱的藥方。虞師爺進房之後,看到唐安琪已是半死不活,忍不住瞪了戴黎民一眼:“他和你沒怨沒仇,你就這麽禍害人?”
戴黎民坐在炕沿上,微微仰起臉,顯出濃黑眉毛和雙眼皮的深痕:“師爺,我去年秋天把他弄回來,如今都開春了,才吃上第一口——這他媽的還叫禍害?再養下去我就要當他的孝子賢孫了!”
“那你倒是輕一點啊!你這——”
戴黎民笑了:“師爺,這是能輕的事情嗎?你以為我是根針,在他屁股上繡了一夜的花?”
虞師爺擺擺手:“我不管你是棒槌還是繡花針,我沒空和你扯這個淡。”
虞師爺讓人熬了一碗發汗的湯藥,然後脫鞋上炕,把光溜溜的唐安琪拉扯過來摟在懷裏。
戴黎民知道虞師爺是正經人,所以毫不吃醋。虞師爺喂着唐安琪喝了小半碗湯藥,唐安琪這時心裏明白過來了,身上疼,嘴裏苦,想爹娘,想回家,于是就恨毒了戴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