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鄉親父老
花紅柳綠四月天,戴黎民帶着三十人騎馬挎槍下了小黑山——早上走的,晚上就回來了。
虞師爺從來不跟着他們出去舞刀弄槍,一整天都坐在戴黎民屋裏的炕上,和唐安琪玩紙牌。唐安琪新近學會了這套游戲,不大擅長,總是要輸,于是動了歪心眼。虞師爺先不理他,待他贏到了一定的程度,這才忽然放下紙牌站到炕前,把唐安琪攔腰抱起向內一扔。唐安琪不由自主的打了滾,就露出了藏在身下的一屁股牌。
把那偷藏起來的一堆紙牌劃進牌堆裏,虞師爺坐回炕沿,對着唐安琪發笑,笑容很溫柔。
唐安琪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頭發亂了。
他新近剪了頭發,剪的不好,像個小愣頭青;然而在這狗啃一般的短發下面,臉蛋卻是依舊白裏透紅,明淨滋潤。讪讪的舔了一下嘴唇,他這做賊的現了形,分外羞愧:“反正也不賭輸贏……”
随即他轉了話風,卻是又沾沾自喜起來:“師爺,不管怎麽講,你先前可是一直沒瞧出來吧?”
虞師爺心平氣和的微笑:“其實現在我也不想瞧出來,可是屋裏只有這麽一副紙牌,要是再由着你偷下去,過一會兒咱們就沒牌可玩了。”
唐安琪探身拍了他一巴掌,聲音和表情都很憊懶:“師爺,你倒是實話實說。”
正當此時,窗外響起馬嘶人叫。虞師爺起身走過去撐起木格子窗,發現是戴黎民等人凱旋而歸了。
戴黎民這一幫人空虛的出門,充實的回歸,由橫隊變成縱隊,吆吆喝喝的趕着一大溜驢車,上面堆得全是糧食——還沒到新麥收獲的時候,這批糧食能讓小黑山衆匪平平安安的熬過這一段青黃不接的時期。
小黑山的土匪要下山發財,二十裏外的唐各莊提前得到消息,能藏的金銀全藏起來了,能跑的壯年也全跑了。戴黎民把全莊洗劫一遍,除了糧食之外,又逮來三名肉票,其中一名是須發皆白的老者,一名是病怏怏的中年婦人,又有一個十來歲的白胖男孩,穿一身綢緞褲褂,顯然是個財東家裏的少爺。
虞師爺邁步出門,唐安琪也跟出去看熱鬧。戴黎民耀武揚威的從馬背上跳下來,先是對虞師爺眉飛色舞的打了個響指:“師爺,這回大概要發橫財!”然後扯過一名老者搡到唐安琪面前:“安琪,瞧瞧,你認不認識這位?”
老者也是绫羅綢緞的穿戴着,渾身抖如篩糠。唐安琪莫名其妙的向他打量一番,末了猶猶豫豫的問道:“您是……三爺爺嗎?”
老者雙手都被反綁在了身後,眯着一雙昏花老眼細看唐安琪:“你是……”
唐安琪答道:“我是唐約翰的孫子,十年前我和爸爸回老家,就住在您家裏啊!您不認識我了?”
小家夥長得快,一天一個模樣,何況經過十年,唐安琪從幼童變成了少年。老者聽聞此言,把嘴一咧,十分驚詫:“喲……你是、是拴狗的孫子?你沒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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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琪一愣:“誰說我死了?你們也知道我爹娘出事了?”
老者唉聲嘆氣的苦着一張老臉:“你八叔叔年後接到的信,說是拴狗的兒子從天津過來,半路讓土匪要了性命——老八還因為這個特地跑了一趟天津。”
唐安琪不明所以:“去天津幹什麽?”
老者理直氣壯的答道:“人口沒了,房子還在,不得讓家裏人過去處理處理?”
唐安琪聽到這裏,心中立時騰起了一股子怒火:“家裏人?家裏人怎麽只知道處理財産,不想着給我爹娘收屍?”
老者嗫嚅着後退一步,改換話題低聲問道:“你……你這是當土匪了?”
唐安琪不理這話,繼續追問:“你把我家的財産怎麽處理了?你說!”
老者到了這個時候,就心虛膽怯了:“老八把那房子給賣了。”
“錢呢?”
“錢……幾家平分了。”
唐安琪登時急了,六神無主的看了看虞師爺,又看了看戴黎民,他氣的肝膽俱裂——沒家了,就算能夠逃回天津,也是無處安身了!
“這他媽的算什麽家裏人?”他指着面前這位三爺爺,對着虞師爺大聲抱怨:“你說這他媽的算什麽家裏人?!”
戴黎民站在旁邊傾聽良久,聽個了心裏美,一是得知唐各莊這幾位財東絕對有財;二是明白唐安琪從此大概不會再逃——無親可投,無人可靠,往哪裏逃?
這時唐安琪一眼看到了美滋滋的戴黎民,恨得繼續怒吼:“你笑什麽?你個狗日的騷貍子!要不是有你礙事,我早回天津了,何至于被人瓜分家産?”他氣急敗壞的一跺腳,聲音已經帶出了哭腔:“我完了!我他媽的真要當土匪了!”
戴黎民收斂笑容,一本正經的上前一步告訴他:“安琪,你別難過。師爺說過,千金散盡還複來,況且我也算條有本事的好漢。從今往後我養着你,等将來咱們這隊伍拉扯大了,我帶你打回天津去!”
唐安琪滿腦袋頭發全立了起來,兩條濃淡相宜的眉毛擰到一起,歇斯底裏的想要發瘋:“去你的吧!你就是打到北平,打到上海,打到英吉利美利堅,你也是個土匪!”
然後他原地做了個向後轉,蹦蹦跳跳的竄回房內。外面衆人只聽“咣咣”兩聲響,乃是半開的兩扇窗子全被關上了。
戴黎民一撇嘴,這回轉向了虞師爺。擡手一拍身邊老者的腦袋,他大模大樣的開了口:“師爺,唐各莊的族長,這條老命我要他五萬大洋,不過分吧?”
虞師爺一手摸着下巴,片刻之後點了點頭:“不過分。”
戴黎民後退一步,擡手又拍上了一名婦人的肩膀:“鄉約的老婆,一千大洋,不過分吧?”
虞師爺思索着輕聲答道:“五百以上就成。”
戴黎民繼續後退,一腳踩到了孫寶山的腳面上,回身一胳膊肘把對方杵出老遠,他把個涕淚漣漣的胖男孩子拎了出來:“族長的孫子,怎麽定價?”
虞師爺盯着地上一朵小小野花:“孫子嘛,就和爺爺一個價吧!”
戴黎民深以為然的一點頭,語氣輕快:“聽師爺的!”随即扭頭找到孫寶山:“傻看什麽?還不快把這十萬零五百大洋妥當關起來!”
孫寶山斜背着兩杆長槍,這一路可能是被戴黎民欺負的夠嗆,所以如今一句二話沒有,一聲不吭的押起肉票就往外走。而戴黎民把安置糧食的任務交給虞師爺,自己則是歡天喜地的推門進屋去了。
唐安琪背對窗子蹲在炕沿上,抱着膝蓋縮成一團。
戴黎民蹑手蹑腳的走過來停了腳步,彎腰一拍對方的屁股:“安琪?”
唐安琪的精神正是崩潰,所以根本不理睬他。
戴黎民坐上炕沿,歪着腦袋湊到對方眼前。早就知道唐安琪的老家是在唐各莊,可是沒想到唐各莊的父老鄉親們還有這一手,悄沒聲息的斷了唐安琪的後路。
唐安琪深深低頭,鼻子嘴巴全貼在了膝蓋上,只露出了一雙黑幽幽的眼睛,倒是沒有含淚。
戴黎民盯着他看,看到發癡。從小到大沒見過唐安琪這麽漂亮的人,他總覺着對方是個集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存在,并非凡人。
“哎!”他賴皮賴臉的對着人家笑:“至于嗎?”
唐安琪垂下眼簾,不看他。
“我怎麽了?我是好吃懶做還是窮困潦倒?你看我随便幹這麽一票,就能弄回來幾大車的糧食,上十萬的大洋!能跟我戴黎民過日子,你就偷着樂吧!”
唐安琪這回瞟了他一眼,随即把牙一咬,狠狠抽了他一記大耳光。
虞師爺在外面分派人手搬運糧食,又讓人把拉車的驢子卸下來拴到外面吃草。忙碌完畢後正要離去,忽然就聽房內吵鬧起來。下意識的想要進去勸架,不過轉念一想,他管住了自己的腿。
抓不到狐貍惹一身騷的倒黴事情,他虞某人是不會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