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安縣
虞師爺對戴黎民說:“土匪這事做得好了,就叫軍閥;軍閥這事做得好了,就叫大總統。做大事得講究個文武雙全,你單是能打,那還不夠。”
戴黎民坐在炕沿上,兩條腿垂下來,光腳脫了鞋。腳臭,鞋也臭,熏的唐安琪在炕上坐不住,自己悄沒聲息的溜了下去。
“文武雙全?”戴黎民撓着肚皮發問:“我認識好幾百字呢,我夠文的了!”
這是實話,當戴黎民還是村裏放牛的二貍子時,他時常跑到村塾窗外偷偷聽夫子講學;夫子就是虞師爺的父親虞老秀才。虞老秀才從來不攆他,不但不攆他,下雨下雪的時候還許他進門,只是沒有桌椅紙筆給他。
“師爺說的不是那個意思!”唐安琪忍不住了,感覺戴黎民蠢的出奇:“師爺是讓你做事之前多動腦筋!”
戴黎民一聽這話,就不管虞師爺了,專門只對着唐安琪一人微笑:“你說我傻啊?”
唐安琪走到窗邊呼吸新鮮空氣:“傻臭傻臭的!”
虞師爺知道唐安琪對戴黎民沒好話,而戴黎民起初雖然嬉皮笑臉,可不定唐安琪哪一句說狠了,他也會驟然翻臉。屆時雙方狗咬狗一嘴毛,自己又得另找時候把話說完。
“大哥,保安團團長和吳耀祖是本家,恐怕我們是不好再下手了;不過新來的縣長孤家寡人,倒是可以聯絡一下。”
戴黎民晃蕩着兩條腿:“聯絡?給他送幾百大洋?”
虞師爺搖了搖頭:“幾百大洋少了點,湊個一千吧!”
戴黎民垂下腦袋,半晌沒說話。他看着野調無腔吊兒郎當,其實心裏也有數——一千大洋現在倒是拿得出來,不過平白無故向縣長納貢,這事可是讓他不大痛快。
他搞不明白,自己都當了土匪了,怎麽還有這麽多的說道講究。不過虞師爺的話是應該聽的,虞師爺念過大書,不會異想天開的胡說八道。
“行啊!”他最後答道:“可是通過誰能把這筆大洋送出去呢?我親自去一趟?”
虞師爺擺擺手:“你別露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不要公然出現。這畢竟是官匪勾結,萬一哪天關系崩了,他們會順藤摸瓜的收拾咱們!把錢給我,我去。”
這時,唐安琪忽然插了一句嘴:“我也去!”
Advertisement
戴黎民一聽他說話就想笑:“你去幹什麽?想跑哇?”
唐安琪靠着窗框面對了戴黎民,因為臉白,所以顯得眉目濃秀動人:“我和師爺一起去,讓師爺看着我。我要是真跑了,你把師爺剁了!”
虞師爺微微歪着腦袋,笑而不語。
戴黎民逗着唐安琪說話:“你就那麽想去逛縣城?”
唐安琪背着手,斜着眼睛看他:“你管我呢?反正我不會逃走就是!我往哪兒逃?我回天津要飯去?”
戴黎民哼哼的笑,覺得對方這個小模樣太惹人愛了:“行啊,可路上要聽師爺的話,不許亂跑。”
唐安琪天天守在戴黎民身邊,膩煩的簡直無法言喻,如今終于有了個閑逛的機會,便歡天喜地。他長得快,身上褲褂總是顯得局促緊張;虞師爺跑了一趟将軍甸,向富戶家裏硬借來幾丈府綢,拿回家去讓太太剪裁縫紉,給唐安琪做了一身合體衣裳。
然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虞師爺帶着唐安琪,在兩名小兄弟的保護下,乘着馬車上路了。
小黑山這一片土地,再加上妃子嶺那一帶,全都屬于長安縣。長安縣是個大縣,有火車站。唐家去年就是在長安縣下的火車,然後雇了一輛大騾子車直奔西天而行。
馬車走過山路,經過那段土崖之時,唐安琪掀開車窗簾子向外看,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倒是沒有哭泣流淚。虞師爺挪到他身邊,和他近近的坐了,也沒說話,只是擡手一下一下撫摸他的後背。唐安琪回頭看他,就見他望着自己苦笑,滿眼都是悲憫憐愛。
這個時候,唐安琪就覺得虞師爺很像父親了——唐大衛也是個溫柔人物,因為只有這麽一個獨生兒子,所以即便兒子被校長攆回家了,也不打不罵,由着他慣着他。
兩名小喽啰在外面作伴趕車,簾子一放,車內沒有別人。唐安琪看着虞師爺,看了片刻,忽然向前一撲,把臉貼到了虞師爺的懷裏。
他悶聲悶氣的低低說道:“師爺,我想他們。”
虞師爺摟住了他,也是長嘆一聲:“安琪,忘了吧。人就是這麽一茬一茬替換下來的,遲早都是黑發人送白發人。”
唐安琪又問:“師爺,我将來可怎麽辦?”
虞師爺垂下眼簾,看到了對方那一頭黑亮的短發。唐安琪是軟身子,總帶着一點柔若無骨的意思,虞師爺抱的舒服,可也僅僅只是抱着,再無其它逾距行為。
“将來……”虞師爺難得的沒有出言寬解,他閉上眼睛,說了實話:“事在人為,別問将來,只看現在吧。”
馬車走的飛快,經過了大半日的颠簸,這一行人便進入了長安縣城。縣城內的風光,對于唐安琪來講,自然是毫無吸引力。幾人先去找了旅店安頓下來,然後虞師爺帶着唐安琪出門,在大飯館裏吃了頓好的。
當晚回了旅店休息,虞師爺和唐安琪要了一間房,那兩個小喽啰合住一間房。唐安琪知道自己挺招男人喜歡,上床之時還有些惴惴,然而虞師爺背對着他躺下去,不言不語的就真睡着了。
唐安琪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氣——總算有個靠得住的好人了。虞師爺,君子。
唐安琪沉沉睡去,半夜受了驚動,朦朦胧胧的要醒不醒,覺察到是虞師爺在給自己蓋被子,他放下心來,一頭紮回了睡眠之中。
到了清晨,兩人起床洗漱。虞師爺見唐安琪穿戴整齊了,就走過來抻了抻他的袖口,又蹲下來扯了扯褲腳:“吃飯的時候小心點,別油污了衣裳。”
唐安琪此刻感覺很好,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代,一切都是被人照顧伺候的:“今天是不是就要去見縣長了?”
虞師爺站起來;陽光從窗子射入,把他半邊面孔照成了黃白顏色。唐安琪像個小學生似的乖乖看着他,感覺師爺長的很好看,端正清秀。
虞師爺告訴他:“吃過早飯就去,你跟着我。”
虞師爺和唐安琪出了門,先在攤子上吃了油炸糕作為早點,然後走大街穿小巷,來到了縣長的府邸門前。
将一塊大洋塞到守門人的手裏,虞師爺笑道:“我們是縣長的同鄉親戚,經過長安縣來瞧他一眼,勞駕您進去通報一聲。”
守門人沒接過這麽重的賄賂,十分激動,攥着大洋沒說話,扭頭就往裏走。片刻的工夫,他風風火火的走出來,張嘴一說話,原來是個大嗓門:“縣長請您二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