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富燒香
長安縣內的大士紳們聽聞唐安琪成了旅長,紛紛前來送禮祝賀。客人幾乎踏平虞宅門檻,氣的虞師爺揪住唐安琪的一只耳朵:“怎麽把人全招到了家裏來?這吵不吵?”
唐安琪順着他的力道歪了腦袋:“哎喲,師爺,疼了!”
虞師爺果然松了手,又捂住他的耳朵揉了揉。唐安琪規規矩矩的站着,對他微笑;虞師爺不笑,虞師爺板着一張臉看他。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斜斜的照耀了虞師爺的面龐。虞師爺一邊睫毛被映成了淺淡黃色,另一邊臉孔則是陰影重重。唐安琪看得很清楚,越看越覺得虞師爺好。
“師爺。”他笑嘻嘻的說:“你有點像顧維鈞。”
随即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比顧維鈞更清秀。”
虞師爺沒想到他會忽然扯到這裏,不禁啞然失笑:“拍我馬屁嗎?”
唐安琪盯着他,忽然又做了否定:“不對,你像汪精衛。”
虞師爺拎着他往外走:“你就是誇我貌似潘安也沒有用,馬上給我滾去旅部,我這裏要關門謝客了。你看你嫂子這一天都沒出廚房,光忙着燒水沏茶。你嫂子不做飯,我晚上吃什麽?”
唐安琪到了院內,掙紮着對廚房大喊:“嫂子,晚上別做飯了,我讓館子送飯菜過來!”
唐安琪被虞師爺推出大門。站穩之後撣撣袖口前襟,又擡手抹了抹油光锃亮的小分頭,然後才對着前方打了個響指:“小毛子,去把汽車開過來,送我去旅部!”
小毛子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兵,大名沒人知道,從上到下都叫他小毛子。小毛子成日守在虞宅門口,如今接到命令,立刻立正敬禮,答應一聲,然後跑去胡同口,把停在那裏的汽車開了進來。
唐安琪洋洋得意的環顧四周,心想該換大房子了。
所謂“旅部”者,其實就是保安團的團部換了名稱。長安縣多了一支侯司令麾下的唐旅,然而憑空沒了保安團,這顯然是不大妥當。不過虞師爺很快就做出了指示——無需另外重組保安團,唐旅兼行保安團職責。
誰敢不服,可以去找孫寶山營長面談。當然,現在不是孫營長了,是孫團長。孫團長除了粗暴之外,沒別的毛病。拼着一身剮,也許可以把孫團長拉下馬。
如此一來,唐安琪有了隊伍,有了地盤,有了番號,有了軍饷。其實他什麽都沒想要,只圖着吃點喝點玩一玩,然而糊裏糊塗的,他什麽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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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得來全不費工夫,所以唐安琪并未對此感到十分珍惜。倒是虞師爺表現出了躊躇滿志,又說他是個有大福氣的人,要趁着天還不冷,帶他去城外的廟裏燒兩柱高香。
唐安琪覺得虞師爺在這方面有些老古董的意味,正所謂“窮算命、富燒香”,沒想到虞師爺也有俗的一面。
唐安琪和虞師爺一起坐車出城。深秋了,唐安琪說:“師爺,應該戴手套了,凍手。”
虞師爺扭頭正看外面風景,聽了這話,就摸索着抓過對方一只手,往自己的袖口裏塞。
他越不理睬唐安琪,唐安琪越要沒話找話:“師爺,你不冷嗎?”
虞師爺下意識的想要摟他,可是扭頭望向他,虞師爺發現他長大了,不是當初山裏那個氣急敗壞的小少爺了。
就算自己肯繼續把他當成孩子看待,他也的的确确不是個孩子了。
想到這裏,虞師爺的心情有些複雜,眼神也有些複雜。可在短暫的猶豫過後,他還是擡手攬住了唐安琪的肩膀。
唐安琪敬他如兄如父,所以他不能逾矩。也許這樣的舉動,已經有些不大合适了。
唐安琪一歪腦袋,自自然然的枕上了他的肩膀。枕着枕着,身子也歪了,漸漸合身偎到了虞師爺的胸前。
他想自己可是挺招男人喜歡的,但為什麽虞師爺對自己就一點都不動心思呢?就算不愛,那連玩玩的興趣都沒有?
唐安琪強忍着沒有嘆出聲來,他想虞師爺是正人君子。
在城外山上的大廟裏,唐安琪跟着虞師爺有樣學樣,恭恭敬敬的上香磕頭,香火錢卻是沒有奉獻許多。唐安琪偷偷對虞師爺說:“師爺,別小氣啊,好容易來一趟,多施舍一點也沒什麽的,咱們又不是沒錢!”
虞師爺擺擺手,低聲答道:“有錢也不能亂花,那幫大和尚比我們富态得多,不是缺錢的。”
這時老方丈帶着一個小和尚迎了出來,一定要請唐旅長到後面坐坐,喝杯熱茶驅寒。唐安琪看出虞師爺對于和尚沒有好印象,便遲疑着不肯立刻答應,正值此刻,山門外面又到了大施主——何複興旅長來了!
何複興肯到此地燒香,倒是件正常事情,因為方圓幾百裏之內,除去天津衛不提,這座大廟就算是數一數二的名勝之地了,香客但凡走得起路,就必會來到此地求神還願。唐安琪聽到了小和尚跑來通報的消息,心知自己沒有主動前去招呼的道理,太丢身份;傻站在這裏又冷,馬上回去呢,必然打個照面,萬一戴黎民也在,可能會當場撕了虞師爺。所以思來想去的,他決定還是去後面客堂裏喝熱茶去。一邊走一邊又對身後的小毛子遞了個眼神:“去,去,讓勤務兵跟過來!”
雖然唐安琪此次施舍有限,但是老方丈看他是個少年得志的大人物,所以話裏話外十分恭維。如此過了不久,老方丈估摸着何複興大概燒過香了,便告辭離開,又去前面寒暄招待。唐安琪這時見四周無人,便對着虞師爺笑道:“這裏的佛爺是不是真的很靈?何複興也跑來燒香了。”
虞師爺瞪了他一眼:“這是廟裏,不許妄言。”
唐安琪又道:“師爺,哪天閑了,我帶你去天津玩呀?總在縣裏有什麽意思?”
虞師爺剛要回答,哪知外面響起一陣歡聲笑語,卻是何複興一行人也過來了。
唐安琪這回見到何複興,雖然毫無交情,然而表現的活潑親熱,拉着對方的手仔細端詳:“何旅長胖了,臉色也好多了。”
何複興一臉煙灰色,佝偻着腰,半死不活的露出笑容:“戒針之後,我的身體狀況,倒是的确有所好轉。”
唐安琪請他坐下,然後又正色說道:“戒針等于扒層皮,豈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何旅長能有這番決心,又是如此堅忍,不愧是條好漢。”
何複興哆嗦着從褲兜裏摸出手帕,堵着嘴咳嗽一聲:“還沒有恭賀唐旅長高升……”
唐安琪哈哈一笑:“那還不是全憑着侯司令的擡舉提拔?侯司令是你的舅舅,說起來我也是托你的福了!你我之間,不必講那些虛套,我年紀小,你叫我一聲老弟,反倒更是親切啊!”
何複興點頭,點的十分顫抖,一個腦袋上下亂動,仿佛是要打起擺子。捂着嘴又咳嗽一聲,他轉向唐安琪說道:“老弟,這裏冷得很,我要走了。你若有空,到我那裏坐坐。”
唐安琪連聲答應,起身送他,結果一出房門,他看到了戴黎民。
戴黎民正伸着腦袋向房內窺視,顯然是在尋找虞師爺,可惜虞師爺坐在了角落裏,從他那裏射出目光,正是難以找到。唐安琪看了他一眼,見他穿着一身黃色細呢軍裝,肩膀端正,腰身筆挺,還服服帖帖的紮了武裝帶,看着十分威武;臉也白了,顯得眉眼更黑,頭發卻是剃的非常之短,打不起發油,梳不成分頭。
于是他就鬧着玩似的,擡手在戴黎民那毛茸茸的腦袋上摸了一把。
戴黎民一見了他,就把虞師爺姑且放下了。何複興在前面走,他在後面對着唐安琪一低頭:“你摸,你再摸!”
唐安琪擡起一只手,在他頭頂上飛快的彈了一指,鑿出“梆”的一聲脆響。何複興聞聲回頭,疲憊不堪的說道:“黎民,不要對唐旅長失禮。”
戴黎民直起腰,竟仿佛是并不懼怕長官:“鬧着玩呢,旅座走吧,沒事。”
何複興青着一張臉,繼續前行。
戴黎民問唐安琪:“虞清桑是不是也來了?”
唐安琪立刻搖頭:“他沒來。你什麽時候見過師爺燒香?”
戴黎民說:“我也沒見過你燒香。”
“現在不是見着了?”
“你就護着他吧!不識好歹的東西!”
“佛門淨地,不許出言不遜,否則佛菩薩一生氣,下雨打雷劈碎了你!”
“劈碎就劈碎呗,你還舍不得我啊?”
唐安琪聽了這話,忽然生起氣來:“滾,我舍不得你?你也配!你趕緊和何旅長走吧,讨人厭的!”
何複興回頭看了他一眼。
唐安琪立刻做出解釋:“我不是說你讨人厭,我說戴黎民貧嘴惡舌,讨人厭。”
何複興嘆了一口氣:“黎民,你少說幾句吧,過來扶我一把。”
戴黎民快步上前:“旅座,別走了,我背着你!”
戴黎民背起何複興,就此離去。而唐安琪松了一口氣,也帶着虞師爺馬上乘車回城。虞師爺把餘出的香火錢留了下來,另行安排用途。而如此又過了半個來月,戴黎民卻是忽然來了。
戴黎民帶着一隊衛士,公然入城,要見唐旅長。孫寶山全副武裝的坐在旅部,不露面;虞師爺把門一關,也不露面;于是唐安琪就颠颠跑去,要會一會這戴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