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西山
唐安琪和盛國綱結伴去了北平,中午的特快列車,下午就到站了。
如今正是盛夏時分,趙振聲将軍早已搬去西山別墅避暑。這二人眼看今天是做不成事,便直接趕去北京飯店休息。要說摩登逍遙,那北平是比不得天津的,不過北京飯店闊綽豪華,倒是個上好的消遣之處。
吃過晚餐之後,唐安琪拉扯着盛國綱前去跳舞廳玩樂。廳內一片衣香鬓影、燈紅酒綠,唐安琪遺憾的唉聲嘆氣,只怨自己穿着長袍,不大适宜跳舞。
盛國綱找到座位,摁着他坐了下來。招手點了兩杯啤酒,他輕松笑道:“今晚随便看看熱鬧也就是了,我們要養精蓄銳,明天好上西山。”
唐安琪沒辦法,只好端起啤酒抿了一口。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唐安琪早早起床,把那身淺灰西裝穿了上,又敲開盛國綱的房門,拿着兩條領帶反複比較:“老盛,幫忙瞧瞧,哪條更好?”
盛國綱光着膀子蓬着短發,手摸下巴認真審視了片刻,末了答道:“鵝黃的更好,顯着嫩。”
唐安琪沒多想,匆匆回房系領帶去了。
唐安琪很少穿西裝,因為不喜歡被西裝箍住胳臂腿兒。今日為了體面,他算是破了例。盛國綱洗漱完畢出了門,還不見唐安琪的影子,便進入房間找到了他。原來唐安琪手藝生疏,打出的領帶結總是歪的,所以站在穿衣鏡前不能離開。
盛國綱在穿衣鏡旁停住腳步,握着肩膀把他扳向自己,然後親自為他打了個整齊飽滿的領帶結。唐安琪扭頭望向鏡中人,見這套西裝十分合體,自己從頭到腳無一處不順溜,便沾沾自喜的點了點頭。
初次拜訪趙将軍,不好空手登門。唐安琪提前從盛國綱那裏購得一尊翡翠觀音,用個絲絨襯裏的小皮箱裝着。提着小皮箱離開飯店,他孤身一人,就全随着盛國綱安排帶領了。
盛國綱在北平城內也有些人馬,這時唐安琪和他乘車出城,抵達八大處後下車改坐轎子,在一隊衛兵的簇擁下往山上走。唐安琪那乘轎子落在後方,他擡手在嘴邊圍了個喇叭,大聲問道:“老盛,真沒問題吧?”
前方的盛國綱回過頭來,手上舉着一把蒲扇遮陽:“出發之前已經打過好幾個電話,絕對沒有問題!”
盛國綱說“沒問題”,果然就真的沒問題。在趙家別墅裏,他們順順利利的見到了趙振聲将軍。
趙将軍今年也就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大個子,穿長袍,面目平常,然而氣勢極足,氣派極大。泰山一般站在別墅院內的一棵老樹下,他老氣橫秋的擡起眼皮,懶洋洋的、漠然的、撩了盛國綱一眼。
盛國綱身穿便裝,不好去行軍禮,故而只是深深一躬,然後笑容可掬的柔聲說道:“将軍,國綱來向您老人家問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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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将軍從鼻孔裏噴出幾不可聞的一聲“嗯”。目光像兩道長鞭似的掠過盛國綱,他忽然看清了後方的唐安琪。
盛國綱察言觀色,心知肚明。微微側過身來,他像一株綠柳似的,舞動了話語的春風:“将軍,這就是我在電話裏向您提起過的唐安琪唐旅長。”
唐安琪恭而敬之的一鞠躬:“安琪見過将軍。”
将軍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開始蕩漾。
趙将軍“龍顏大悅”了。
唐安琪和盛國綱都受到了至高禮遇,得以進入別墅書房,和趙将軍做面對面的長談。趙将軍和藹起來,倒也真和藹。坐在寫字臺後的大沙發椅上,他微微向前探頭,含笑問道:“安琪,你平時都喜歡做些什麽活動呀?”
唐安琪和盛國綱坐在靠牆的長沙發上,這時自然不能實話實說,只得微笑答道:“安琪平時喜歡讀書,散步,還有……藝術。”
趙将軍一挑眉毛,顯出很感興趣的模樣:“藝術?哪一方面?”
唐安琪心裏沒底,思索着胡謅:“音、音樂。”
趙将軍深以為然的慢慢點頭:“唱歌?”
然後不等唐安琪回答,他擡起雙手,做了一個鼓舞的手勢:“來,唱一首。”
當着趙将軍的面,唐安琪沒敢去和盛國綱交流眼神。很不情願的站起身來,他困窘的說道:“安琪唱得不好,将軍湊合着聽吧。”
随即他挺直腰背微微昂頭,也不看人,對着窗外風光開口便唱,唱的乃是英國國歌《天佑女王》——全是小時候跟着瑪麗蘇學的。
除了幾首古老的英文歌,他再不會別的。雖然嘴裏很愛哼哼呀呀,可因記不住歌詞,所以只能算做不會。
他唱得不大好,聲音單薄,高音不高低音不低。一曲唱完,趙将軍緩緩鼓掌,微笑颔首:“不錯,不錯。”
唐安琪雙手下垂,對着趙将軍又一鞠躬:“将軍過獎了,安琪不敢當。”
盛國綱坐在一旁,忍着不笑。趙振聲素日那樣威嚴,一張老臉繃的快要上霜;哪知如今一見漂亮小白臉兒,就徹底走了樣。
唐安琪則是忍着不怒。趙将軍抻着脖子對他上看下看,還讓他唱歌——這算什麽事情呢!
然而趙将軍又開口了:“安琪,喜歡跳舞嗎?”
唐安琪得了教訓,這回連忙搖頭:“不會——跳得不好。”
趙将軍朗聲長笑了:“年輕人嘛,應該活潑一點,摩登一點。我很提倡你們學習跳舞,既能鍛煉身體,又能陶冶情操。哈哈哈,我老了,沒有那個興致了,你們不要學我,要……要……”他像要抻長面條似的,把兩只手在胸前大開大合:“……要有精神,要有活力。”
唐安琪正色答道:“将軍教訓的是。”
趙将軍擡手一拍桌角電鈴。房內沒有聲音,房門卻是立刻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副官走了進來:“将軍。”
趙将軍說道:“就近去邀幾名賓客,晚上開個舞會。”
副官答應一聲,關門離去。趙将軍向後一靠,一雙眼睛又盯上了唐安琪。
唐安琪一直認為自己天生就是交際場上的人才,然而此刻面對着趙将軍,他真感覺自己是招架不住了。
趙将軍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神雍容而又下流,是一副堂皇坦然的垂涎模樣,仿佛唐安琪已經落入他的手心,吃或不吃,不過是個早晚的問題,全在他一念之間而已。
唐安琪頗想吐他一臉唾沫,可又不敢。無可奈何,只得受刑似的坐在長沙發上,和聲細語的陪着他扯閑話。
兩人陪着趙将軍吃了一頓晚飯,舞會終于開始了。
趙家別墅十分闊大,樓下一間空曠大屋收拾出來,直接就可充作跳舞廳。屋角屏風後面坐了白俄樂隊,副官打開四壁彩色電燈,仆人托着各色飲料出出入入,那種狂歡的氣氛立刻就升起來了。
趙将軍不過是随便吩咐了一句話,卻是召來賓客無數。原來夏日之時,西山各處別墅都有家庭居住,請起客來反倒方便。唐安琪趁機混進人群,只見來者有男有女,女子以妙齡小姐居多,男子則以青年軍官居多。無論男女,都是相貌可喜、服飾美麗。
盛國綱找了個僻靜地方坐下喝汽水,唐安琪怕趙将軍再來糾纏,則是逃進舞池,一口氣連跳三四支曲子。他那舞伴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頭發剪成男孩式樣,衣着卻是袒胸露背。唐安琪不累,她也不累,兩人鬥雞似的在舞池裏對着扭。末了女孩子氣喘籲籲的笑道:“唐旅長,你很快樂啊!”
唐安琪喜愛對方那洋派女學生的腔調和語氣,那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擡手一抹頭上的熱汗,他大聲笑道:“密斯江,大家同樂。”
随即兩人拍着大腿,蹦蹦跳跳的一起轉了個圈。
一曲終了,唐安琪不敢亂走,也不讓密斯江走,兩人站在暗處喝冰鎮汽水解渴。眼角餘光忽然瞥到趙将軍走到盛國綱那邊坐下了,他吓的一個激靈,連忙拉着密斯江又回了舞池。
這回舞曲有了變化,卻是恰恰的調子。密斯江最擅長跳恰恰舞,這時就是興致高昂。唐安琪不甘落後,也立刻擺好了架勢。
這舞不大好跳,況且先前舞曲一直不停,許多男女跳到此刻也都感覺疲憊。舞池之中明顯變得空落許多,唐安琪和密斯江這一對自然就醒目起來。他們越是醒目,旁人越要識趣退下,最後衆位青年賓客幹脆圍站過來,專心觀看他們舞蹈。
唐安琪喜歡出風頭,密斯江發起人來瘋,兩人自我感覺良好的大扭特扭。最後舞曲奏到末尾,兩人配合默契的一起收了動作。周遭衆人一起叫好鼓掌,唐安琪得意洋洋的仰起頭,正是歡喜,不想目光向前直射出去,他臉色忽然一變,竟是看到了戴黎民的面孔!
戴黎民站在人群外圍,一身戎裝。面無表情的和唐安琪對視了兩三秒,他低頭戴上軍帽,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唐安琪愣了一瞬,随即松開密斯江的手,推開衆人向外追去:“貍——黎民!”
戴黎民在前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神情平靜的低聲答道:“安琪。”
唐安琪推着戴黎民,一路走了出去。
兩人站在別墅院內的草坪上,這回身邊再無旁人。太陽已經下了山,借着院內電燈的光芒,唐安琪仰頭望向戴黎民,很緊張的開了口:“貍子,我不知道你在這裏。”
光影重疊渲染出了戴黎民的面孔輪廓,他溫和的答道:“軍委會在西山有辦事處,我在那兒住。”
然後他看着唐安琪的眼睛,壓低聲音狡黠一笑:“預備着要給趙将軍拍馬屁,好讨些軍饷回家。”
唐安琪見他笑了,心中立時感覺松快了好些。歡喜的拉起戴黎民的一只手,他輕聲笑問:“貍子,你現在成師長了?”
戴黎民聽了這話,依舊注視着唐安琪,可臉上的笑意顯然是漸漸淡化了。無聲的嘆了一口氣,他擡手一拍對方手臂:“安琪娶媳婦,貍子升官,多好。”
唐安琪的目光立時就黯然了:“貍子,你怪不怪我?”
戴黎民露出了苦笑:“不知道。”
唐安琪心裏難過起來——他瞧慣了對方嬉皮笑臉的模樣,看不得貍子苦笑。
這時,戴黎民又說了一句話:“安琪,我真想抱你一下。”
唐安琪聽聞此言,卻是來了精神:“貍子,那我們走吧!現在城門雖然關了,但是我們可以住進西山飯店!”
不等戴黎民回答,他急切的開始發出了催促:“你在外面有沒有轎子?有的話預備兩乘,咱們這就下山。”
戴黎民答應一聲,正要去辦,不想盛國綱遙遙走來,大聲呼喚了唐安琪。唐安琪不明就裏,只得姑且抛下戴黎民,轉身向樓門前跑去,而戴黎民不肯浪費時間,徑自也去安排轎子。
盛國綱對唐安琪說:“趙将軍要你上樓去見他。”
唐安琪起了警惕的心思,可是也不好對盛國綱多說什麽。獨自向上走到二樓,一名副官引着他進了一間房屋。唐安琪站在門口一瞧,發現這裏竟是一間卧室,靠牆擺着一架大床。
于是他就背靠房門,沒敢深入。
趙将軍坐在靠窗的一把硬木太師椅上,這時站起身來,慢悠悠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擡手一掠唐安琪那汗濕的短發,趙将軍背過一只手去,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舞跳得不錯。”
唐安琪打了個冷戰:“将軍謬贊了。”
趙将軍臉上的笑容在擴大加深:“活蹦亂跳的小東西,看着就喜慶痛快。哈哈,可愛啊!”
說完這話,他那粗糙的大手徹底撫上了唐安琪的臉蛋。
唐安琪大睜着眼睛瞪了他,屏住呼吸沒言語。趙将軍看他一臉傻相,是受了驚的模樣,心中便是越發憐愛:“夏季西山很涼快,你就留下來,住上幾天吧!”
唐安琪依舊瞪着他,不知應該如何是好。依照他的本心,他想一巴掌扇到對方的老臉上;可如果他當真這樣做了,回家之後虞師爺會扒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