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各懷鬼胎
戴黎民對于唐安琪,總覺得是說來話長,而且還是不知從何說起。所以他決定幹脆放下一切,趁着兩人湊到一起了,趕緊過上兩天好日子才是正經。
下火車後,唐安琪上了戴家汽車:“貍子,先送我回一趟家,我得把這衣裳換了!”
戴黎民答應下來,又扭過頭來上下的看他:“你這麽打扮着更好看!”
唐安琪很歡喜,歡喜的抓心撓肝坐不住:“昨晚出了一身大汗,你聞聞,衣裳都酸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把袖子擡到戴黎民鼻端。戴黎民吸了一口氣,沒嗅到汗酸氣,然而故意又伸舌頭又咳嗽,用手在面前連連扇風。唐安琪見狀,又笑又氣:“他媽的,我是醋精?”
趁着天亮,戴家的汽車夫開了快車,一路流星趕月似的抵達了唐宅。戴黎民陪着唐安琪下了車,正要和他一同向內走去,不想忽然有人從裏面沖将出來,一頭幾乎紮進唐安琪懷裏。唐安琪吓了一跳,後退一步放出目光,這才看清原來對方乃是小毛子。
“喲!”他莫名其妙的問道:“瘋跑什麽?”
小毛子回手一指院內,剛要開口,哪知一人托着一塊西瓜邁步跨過了門檻,一邊走還一邊低頭咬了一口。唐安琪放眼望去,登時瞠目結舌,這回真正是大驚失色了。
與此同時,虞師爺咀嚼着西瓜擡起頭來,毫無準備的面對了前方二人。
小毛子咽了一口唾沫,無言的放下手來,知道自己終究是慢了一步。
唐安琪站在原地,像被釘住了似的,臉都白了:“師爺?”
虞師爺含着嘴裏的西瓜,擡頭望向唐安琪,随即目光一轉,盯上了戴黎民。
轉身把手裏那塊西瓜交給守門衛兵,他從身上摸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手,然後對着戴黎民一笑:“大哥,好久不見了。”
有那麽一瞬間,戴黎民的神經像是受到了針刺,手指下意識的張開來,不由自主的就要去摸腰間手槍。可是手臂不為人知的作勢擡了一下,他強行咬牙穩住了心神。
他不想獰笑,然而露出的笑容還是偏于險惡了:“別叫我大哥,你比我年長。”
虞師爺平靜的點了點頭:“那好,戴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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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黎民背過雙手,垂下眼簾做出回應:“虞先生。”
然後他轉向唐安琪,用很溫柔的聲音輕輕催促道:“快回去把衣裳換了,我在這兒等你。”
唐安琪單手插進褲兜裏,像根樁子似的傻站在一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完全不敢正視虞師爺的眼睛。沒人罵過他一句,甚至沒人多看過他一眼,可是他仿佛受了重大打擊,頭腦都變得空白了。頗為遲鈍的擡頭看了戴黎民一眼,他懵懂的答了一聲,然後硬着頭皮邁開步子,想要從虞師爺身邊擠過院門。
然而虞師爺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剎那間的一扯之下,他糊裏糊塗的順着力道轉過身來,不知不覺的就和虞師爺并肩而立了。
“難得見上一面。”虞師爺和藹的笑道:“戴師長別在外面站着,進去坐吧。”
不等戴黎民回答,他擡手拍了拍唐安琪的後背:“安琪,請戴師長進去喝杯茶,天色還早,要出去玩,也不急在這一時。”
唐安琪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感覺身邊伴着兩只陰險狡詐的豺狼虎豹,同時承認自己的确是太欠火候。連貍子都修煉的快要喜怒不形于色了,他還像只火藥桶似的直腸子,只會鬧出幾聲爆響。
依照他的本心,他不想邀請戴黎民進去喝茶,因為擔心虞師爺給茶裏下藥;可是憑着他的本事,又不大敢當面拒絕虞師爺的要求。正是期期艾艾的不知如何是好,對面的戴黎民卻是爽快,對着虞師爺微微一躬身:“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唐安琪一閉眼睛,松了一口氣。
三人絡繹進入唐宅院內,虞師爺讓小毛子前去招待戴黎民,自己則是跟在唐安琪身後,唠唠叨叨的抱怨他一去不複返,一玩不回頭,家裏媳婦近來一直腸胃不好,興許就是有了身孕,要當父親的人了,怎能還這麽沒有正經?
說着說着,虞師爺的話題有了改變。唐安琪在卧室裏脫西裝換長袍,虞師爺站在門口,皺着眉頭訓斥:“你不惦記媳婦,也不惦記我了?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學來的滑頭,在家裏裝出一百個好來,離了家就是野鳥出籠。”
唐安琪知道虞師爺親自趕來天津,必是有個緣故在裏面,只是自己還不知道。手忙腳亂的扣着紐子,他那雙手隐隐發顫。虞師爺說完自己,又提起了唐太太,口口聲聲都是“你媳婦”如何如何。唐安琪聽在耳中,急在心裏,暗想師爺這都放的是什麽閑屁?我那媳婦放在家裏餓不着渴不着,怎麽還就離不得我了?前面小院就這麽大,師爺這點閑屁全被貍子聽去了!
他心不在焉,穿了袍子就要往外跑,虞師爺尾随而上,繼續責備:“怎麽?你現在不願意聽我說話了?”
唐安琪打了個立正,轉身對着虞師爺一抱拳:“沒有,絕對沒有!我願意聽,願意極了。可是等我回來之後有時間了,你再慢慢教導我也不遲。現在我那個……我和貍子出去走走,你老人家的長篇大論先往後放一放,好不好?”
說完這話,他擡眼向前,終于和虞師爺第一次近距離的目光相對了。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他發現對方那張清秀面孔有些抽搐,一雙眼睛竟然已是目露兇光。
他素來自認老子天下第一,誰也不怕。可是此刻,他真是怕了。方才他光顧着換衣裳,沒想到虞師爺一直是以這樣的表情和他扯閑話。
虞師爺狠狠的和他對視了兩三秒鐘,随即氣勢洶洶的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用力太猛了,衣袖都帶着風,方向正是對着正房客廳。
唐安琪沒動地方,嗫嚅着低聲說道:“師爺你別生氣,我就是……”
虞師爺沒等他說完,轉身徑自向前走去。唐安琪無可奈何,只好跟上。
進入客廳之後,虞師爺像變臉似的,神情驟然就輕松了。
在戴黎民身旁坐下來,他側過身子打量了對方,眼神漸漸變得柔和,仿佛感慨良多:“戴師長現在,意氣風發啊!”
戴黎民是個吃一塹長一智的人,當初那一場背叛真是讓他長了不少智慧。比如此刻,就算虞師爺在他面前落下淚來,他也會是不為所動。
“哪裏。”他端着一杯熱茶,低頭輕輕嗅那香氣:“興許這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
虞師爺笑了笑,面不改色的又道:“我想找個時間請一次客,你,我,加上安琪,坐在一起吃一頓飯。萬事總是有因有果,我想在我們之間,其實還是有些話可以講的。把話說開了,對大家都好。從此無論愛恨,總算有個明白。”
戴黎民擡起頭,忽然嘿嘿一笑:“那虞先生挑個時間地點。我倒是很想聽聽你的因果。你要是不說,我還真想不明白。”
虞師爺安詳的略一點頭:“好,等我定下來了,立刻就向府上打去電話。”
說完這話,他站起身來,對着唐安琪說道:“去吧,去吧。你啊,就知道玩!”
唐安琪一出自家大門,就擡手自扇了一個嘴巴:“我他媽賤,就非得回來換這一趟衣裳,結果可好,遇上師爺了!”
戴黎民鑽進汽車裏坐好,眼看唐安琪也上來了,他擡手一指對方的鼻尖:“你看你怕他都怕成什麽樣子了?他是你親爹?”
唐安琪的臉還是蒼白的,對着戴黎民一攤雙手,他還死鴨子嘴硬:“我怕他嗎?我那是尊重他!”
戴黎民哼了一聲:“尊你媽了個×的重!他算個什麽東西,用你尊重?”
唐安琪今晚受了一驚,也無心再玩。順順利利到了戴宅,他進門之後倒是比在自己家中還要自在。随便吃了一肚子瓜果,他洗漱之後上了床,和戴黎民說說笑笑。後來戴黎民躺下來把他摟在懷裏,一下一下的摸了他的後背:“安琪,睡吧,這一天咱們可是折騰的夠嗆,我都困了。”
他一說困,唐安琪立刻也感到了疲憊。他嫌戴黎民身上太熱,掙脫開來自己滾到床裏,騎着棉被筒子睡覺。戴黎民靜靜躺着,耳聽得他那呼吸聲音終于是勻稱深長了,這才欠身輕輕喚道:“安琪?”
沒有回應。
戴黎民放下心來,蹑手蹑腳的下床出門,直過了兩三個小時才又回了來。彎腰接上一盤新的蚊香,他無聲無息的爬上床去。
唐安琪知道自己和戴黎民混在一起,回家之後定然沒有好果子吃。可他理智上雖然清明,然而一想到虞師爺那引而不發的憤怒嘴臉,便心中打怵,越感覺自己應該回去,越是不敢真的回去。
垂死掙紮的在戴宅又住了五六天,他也不出門,只和戴黎民在一起厮混。戴黎民哄着他捧着他,當着勤務兵們的面背他抱他。他騎着戴黎民的脖子登高望遠,戴黎民任他揪了自己的耳朵,還大聲笑問:“高不高?”
唐安琪擡起手臂,發現自己能夠抓到院角老樹的枝葉:“高!”
“怕不怕?”
“不怕!你累不累?”
“不累!”
到了第七天下午,虞師爺那邊打來電話,說是訂好了一家館子,想請戴黎民出去吃頓晚飯。戴黎民一口答應,然後閑閑的穿戴起來,虞師爺在電話裏說是五點見面,可當唐安琪問起時間之時,他一派自然的答道:“六點開始,我擺一點架子,六點半到,不算過分吧?”
說這話時,他正站在穿衣鏡前整理襯衫領子。唐安琪坐在後方一把藤椅上,懶洋洋的翹着二郎腿,一雙眼睛盯着戴黎民不肯移開。
戴黎民的風度是越來越好了,只要別亂說亂動,那任誰也瞧不出他是個鄉裏的土匪出身。唐安琪沒想到貍子會有今天,當初在小黑山時,他看對方只是個不開化的畜生。
這時戴黎民轉過身去,慢悠悠的走到門外。唐安琪扭頭望去,就見他站在院內,正和副官交談。這當然是沒什麽好看的,唐安琪只不過是下意識的注視了戴黎民的側影,心裏什麽也沒想。
戴黎民和副官做了一番長談過後,回到房內搬過桌子,要和唐安琪玩紙牌。兩把椅子相對着擺到桌邊,二人起初還是正經坐着,玩着玩着就一起走了形,統一的腳踏椅面坐上椅背,險伶伶的卻都不倒。
如此到了傍晚時分,戴黎民把紙牌往桌上一扔,随即拉開桌下抽屜拿出一把手槍,大模大樣的掖到腰間:“時間到了,出發吃飯!”
唐安琪看了他這動作,有些刺眼,不過也沒多說——他有兩把手槍,全是戴黎民給的,他嫌累贅,從來不帶,不過他屬于軍中異類,與衆不同,不好用他的标準去要求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