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攻心之戰

第75章 攻心之戰

日軍入城之後,城南的戰場還沒有清理完畢。有士兵從廢墟裏扒出了吳耀祖——吳耀祖躺在瓦礫泥土下面,一條腿被傾倒的炮筒砸斷了骨頭。人是昏迷不醒了,然而鼻端熱氣很足,顯然沒有性命之虞。

士兵們用擔架把他擡了出來,不知如何處置,連忙通報了虞師爺。虞師爺剛剛把相川大将請入清園,這時聽了這個消息,不禁心念一動,連忙抽身趕了過來。

虞師爺抵達戰場時,吳耀祖已經醒來,剛對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沒死,因為槍裏沒有子彈。旁邊士兵吓的一擁而上奪下手槍,而虞師爺走上前去,就居高臨下的俯視了他。

“吳團長。”他溫和的喚道。

吳耀祖躺在藍天烈日之下,從頭到腳肮髒不堪。漠然的望向虞師爺,他啞着嗓子開了口:“虞先生,你有求生的自由,我也有求死的自由。”

虞師爺蹲下來,先是扭頭看清了對方那條歪斜出去的傷腿,然後平靜的繼續說道:“吳團長,你可以死,不過不急在這幾天。”

他從衣兜裏掏出手帕,又拿過士兵的水壺倒了點水,把手帕浸濕。伸手擦向吳耀祖那張煙熏火燎的烏黑面孔,他不急不緩的繼續說道:“一個人,憑着一時之氣尋死覓活,縱算死得其所了,也只堪稱是匹夫之勇。所以給我幾天,讓我看看你是匹夫,還是英雄。”

吳耀祖任他擦拭,口中問道:“激将法?”

虞師爺搖了搖頭:“非也,你死你活,與我何幹?只是這樣糊塗死了,有些可惜。”

吳耀祖笑了一下:“我是糊塗,你是精明?”

虞師爺終于擦出了吳耀祖的本來面目。随手扔下髒污手帕,他嘆了口氣,然後盯着吳耀祖的眼睛說道:“我說你糊塗,你就是糊塗。聽我的話,再活幾天,等你能夠走動了,我帶你出去看看,讓你知道你糊塗在哪裏。到時你若還是不服,那我不攔,刀槍繩索毒藥,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

然後他站起來,對着身邊士兵一揮手:“把吳團長送去清園,再從縣裏醫院找個醫生,把他那腿接上。”

虞師爺說到這裏,轉身就走。然而走了沒有幾步,衛隊長吊着胳膊,迎面跑了過來:“師爺,鬼子——皇軍要糧食!”

虞師爺腳步不停:“把孫團的糧庫打開,裏面有的是糧。”

說完這話,他忽然扭頭看向了衛隊長:“你剛才叫我什麽?”

衛隊長有點怕他,這時就是一驚:“我叫您師、師爺啊!”

虞師爺點了點頭,然後一笑:“我是誰的師爺?以後別這麽叫了。”

從二十多歲起,他就是虞師爺,人人都稱他一聲師爺,他幾乎快要淡忘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到了如今,他心裏知道,自己這師爺是當到頭了。

戴黎民值得輔佐,唐安琪可以控制。現在他們都離他遠去了,而活下來的吳耀祖既不需要輔佐,也不會接受控制。

天下大亂,他做夠了師爺,也該出去看看了。

道路坑窪,開不得車。虞清桑走出戰場飛身上馬,然後一抖馬缰,向清園方向飛馳而去。

他忙得很,除了敷衍相川大将之外,還得張羅唐太太的後事。後事可以簡單一些,反正娘家也不會有人來鬧——文縣遭了大轟炸,陳宅那一大片花紅柳綠亭臺樓閣,據說已經坍成廢墟。

回家之後,他看到虞太太正在抱着嘉寶落淚。

在虞太太的眼中,唐安琪和唐嘉寶都像是她的兒子一般。安琪這個老大在她身邊生活了整整九年,每天嫂子長嫂子短的要吃要喝,她眼看着對方從半大孩子長成了大人模樣——結果說沒就沒了。

她哭唐安琪,哭唐太太,哭這花朵兒一樣驟然凋零的小兩口,哭懷裏的嘉寶小小就沒了爹娘。她的眼淚不停,眼前總是模糊着的。

嘉寶倒是滿不在乎,他吃足了奶,此刻抓着胖腳丫往嘴裏塞。

虞清桑走過去抱起嘉寶,探頭在那臉蛋子上親了兩口。嘉寶高興的嘎嘎大笑,笑的時候眼睛彎起來,嘴角翹起來,和唐安琪一模一樣。

虞清桑一陣心痛,簡直不敢看他。把孩子交還給虞太太,他輕聲說道:“好好照顧嘉寶。”

虞太太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只能連連點頭。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虞清桑依舊是很忙。

陳蓋世自作主張的辭去了縣長職務。虞清桑只好一邊發送唐太太,一邊和相川大将周旋,一邊處理縣中事務。日本軍隊并沒有屠城,就是嘴饞,要吃大米飯,還要吃肉。百姓們不敢和日本人抗衡,寧願放棄自家的雞鴨大米,反正是夏天,黃瓜蔬菜也能填飽肚皮。除此之外,家裏凡有大姑娘小媳婦的,全都終日關嚴大門,姑娘媳婦也都用鍋底灰滿臉的蹭了,故意打扮的披頭散發——皇軍吃飽喝足之後,會滿世界的找女人。

街上野跑的小孩子又多了起來,而且總是湊向日本軍營,因為日本士兵的飯食常常多到吃不完,小孩子可以跟着蹭些家裏沒有的好吃喝。大人倒是沒有去的,大人要臉。

長安縣南北兩端都被炸的沒了樣子,中間一段卻還保持了往昔的繁華。縣裏百姓暗暗的又懷恨又慶幸,因為聽說萬福縣那裏慘得很,日軍圍攻五天才勝,進城之後便開始燒殺搶掠,萬福縣成了人間地獄。

文縣就更不要提,文縣遭了轟炸,現在簡直不知道還能有多少活口。

虞清桑打開吳團糧庫,開始向貧苦百姓放糧。反正糧食是留不住了,不是給日本軍隊,就是給中國百姓。給誰不是給呢?

百姓們知道是虞清桑把日本人放進來的,可是嘴裏吃着虞清桑的飯,他們對虞大善人恨不起來。

百姓們不恨虞清桑,而相川大将則是快要愛上了虞清桑。

相川大将是個矮胖子,臃腫的身軀裏住着個瘦削挺拔的靈魂,眼神總是孤傲銳利。虞清桑是相川大将心目中理想的中國人——溫柔,潔淨,家裏有花有草,有書有畫,飄逸的既沒骨頭,也沒血氣。如果全中國的老百姓都是這麽個調調,那皇軍在這片土地上,真就毫無煩惱了。

在清園內住了十天半月,相川大将看出虞清桑不是個平凡的人,立刻就想讓他當個縣長。

然而虞清桑拒絕了,虞清桑已經在長安縣住得太久,他把這個地方是徹底看透了,如今需要換個環境。

再說日本軍隊是越來越不老實了,城中日益變得烏煙瘴氣,他懶得再去收拾這個爛攤子。他須得快走,否則虞大善人的名號恐怕不保。

于是經過幾次三番的試探與交談,相川大将最終同意為虞清桑另牽高枝。日本軍隊不可能永遠駐紮在長安縣,最後還是要采取以華制華的政策,他要籠絡着虞清桑,讓對方壓住城中局勢,還要提拔着虞清桑,免得對方在城中根系太深,自成一派。

在這年的九月初,虞清桑帶着吳耀祖,來到了天津。

吳耀祖隐約猜到了他的意圖,以為他是要引着自己去花天酒地,讓自己感受生之可戀。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汽車把他載去了勸業場一帶。

虞清桑攙着他下了汽車,然後在街邊找了處幹淨地方,扶他坐了下來。

汽車開到遠處停下。虞清桑眼望着前方的喧鬧景象,一言不發,忽然伸手一拍吳耀祖,他讓對方去看街角一處耍猴的場子。

吳耀祖莫名其妙的放眼望去,先還能看到猴子翻筋鬥,後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很快就被人牆遮住了視線。

狐疑的轉向虞清桑,他開口說道:“虞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虞清桑面對前方,輕聲說道:“沒什麽意思,只是讓你看看,看看別人都是怎麽過日子的。”

吳耀祖摸不清頭腦,果然繼續旁觀下去。九月份,天還和暖,眼前的摩登男女們依舊打扮着,有說有笑的來來回回。白嫩的小腿和黑亮的皮鞋一雙一雙的從他眼前經過,一輛汽車鳴着喇叭緩緩行駛,車屁股噴出一股股黑煙。

這地方越近中午越是熱鬧,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食物香氣。耍猴的那裏依舊圍滿了人,一個老媽子牽着小少爺從裏面擠出來,小少爺幹幹淨淨的穿戴着,手裏捏着塊軟糖往嘴裏塞。兩個叫花子為了搶地盤,在大太陽下一聲遞一聲的互罵。

虞清桑這時站起來,走到不遠處買了兩套煎餅果子。回來後送給吳耀祖一套,他重新坐下,低頭開始吃。吳耀祖正好餓了,自然也不客氣。

兩人默不作聲的打發了腸胃。虞清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後把這手帕又遞給了吳耀祖,吳耀祖沒多想,拿它擦去了手指上的油。

直到此刻,虞清桑才是正式開了口。

他說:“吳團長,你以為一個人只要成了亡國奴,就不能活了?”

他問:“吳團長,你看街上這來來往往的百姓,又有哪個是不想活了的?”

吳耀祖微微偏過臉來,注視了虞清桑。虞清桑也正視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清楚說道:“人家日子過得正來勁,你算哪根蔥,他媽的鹹吃蘿蔔淡操心!”

他伸手一指前方街面:“看看,看看你的國民。你就為了這麽一幫沒心沒肺的東西鬧自殺?”

他對着吳耀祖點了點頭:“吳團長,你不只是糊塗,你還有點賤,自輕自賤。”

吳耀祖不動聲色的答道:“虞先生,我永遠記得我的那些小兵們,他們對着飛機開槍,他們一茬一茬的死。”

虞清桑立刻說道:“他們那是受了你的騙。你糊塗,連累的他們也跟着你一起糊塗。”

吳耀祖答道:“虞先生,如果我們的祖先都像你這樣精明,那大概早就沒有中華了。”

虞清桑一笑:“祖先是人,我也是人,未見得誰就更高過誰。況且沒有就沒有,中華又不是我的中華。”

吳耀祖忽然激動起來:“沒有中華,哪來的你?!”

虞清桑依舊不緊不慢,和聲細語:“沒有就沒有,我本來也未曾求誰把我帶到世上。再說我娘死得早,我爹是個窮秀才,我連去縣裏學校念書的學費都負擔不起,只能毫無希望的在家裏讀舊書。這個時候,中華到哪裏去了?”

吳耀祖盯着虞清桑,眼神有些淩亂:“我是軍人。”

虞師爺哂笑一聲:“少和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的底細?你是土匪。如果當初沒有我的邀請,你直到現在也還是個土匪!”

吳耀祖的聲音降了調子:“你知道日本鬼子殺了多少中國人——”

虞師爺一擺手:“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不過鬧天災會死人,鬧土匪也會死人,鬧饑荒更會死人。有人逛洋行,有人掉腦袋,有人吃大菜,有人吃觀音土。原來中國沒有日本人,老百姓們就全安居樂業了?”

吳耀祖的臉上肌肉隐隐抽搐了:“我還沒有聽過這樣的謬論!”

虞師爺把手插到他的腋下,用盡力氣攙他起來:“你狹隘,你沒聽過的還多着呢!将來倒是可以向我多學學。”

然後他撿起拐杖送到吳耀祖面前:“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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