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今兒還真是應景,顧嫣乘着馬車到玉泉寺時,灰蒙蒙的天正下着綿綿細雨。玉泉寺裏住的基本都是尼姑,确切點說更該叫庵,不過當朝佛家學說認為和尚尼姑都是佛家弟子,故而區分得也不是很分明。如同感業寺,雖名為寺,卻曾是某朝嫔妃等出家的地方。

顧嫣去見了明|慧大師,捐了香錢,宋敏芝信佛,香錢給的倒很大方。明|慧大師知她是将軍府的長女,待她亦極為周到。

“不知施主今日前來求的是什麽?”一番寒暄後,明|慧問道。

來玉泉寺求姻緣的信女不少,明|慧雖不住在城中,但也多少聽過一些顧嫣的傳聞。聽聞顧将軍攜長女入京擇婿,顧大小姐一眼便相中燕王殿下,兩人的風流韻事已被傳得有模有樣。也聽聞顧大小姐求而不得,成了心病,纏綿病榻數日,燕王殿下為其癡心感化,日日送珍稀藥材至将軍府,關懷備至。

明|慧估摸她多半求姻緣而來。

誰知顧嫣卻道:“實不相瞞,阿嫣今日前來,一求父兄平安,二則是想為一位故友立個牌位,懇請□□大師為我這位故友誦經回向。”

她說得極為真誠,又捐了不少香錢,明|慧倒也沒推脫,便問:“不知施主與這位故友是何關系?生辰和歸期又是何年何月?貧尼好方便寫牌位。”

顧嫣想了想,“你便寫瑾兒之靈位罷,其餘的都不用寫了。”

“這……”明|慧有些不解,“這樣恐怕不妥,這世間叫瑾兒的怕不止施主故友一個。”

“無妨,若是超度錯了,便當他沒這個福氣。”顧嫣淡淡道。

明|慧聽她這般說,倒也沒再強求。

顧嫣其實并不信鬼神,哪怕她現在重生了,亦未見神仙鬼差。如今一切從頭再來,這一世怕是再無瑾兒,想到這裏,她的心跟着狠狠地緊了緊。

那個乖巧懂事又善良的孩子,七歲便能吟詩作對,十歲能與天子談治國之道,他仁德孝順,宛如一塊溫潤無瑕的美玉,沒想最後卻死在了他父親手上。

亦不知他是否也沿着時光回溯,重生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姑娘,姑娘?你……你怎麽哭了?”飛鳶拿來筆墨紙硯,沒想進屋便見顧嫣望着窗外出神,臉上還挂着兩行清淚,把飛鳶着實吓了一跳。

Advertisement

顧嫣拿起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剛剛風沙進了眼睛。”

飛鳶狐疑不已,這潮濕的天氣裏,就算有風也不見沙啊。不過顧嫣最近确實像變了個人,好像就是從她處置翡翠那日起,顧嫣便跟以前很不一樣了。

飛鳶整日跟在她身邊,也實在想不出顧嫣為什麽會變化這麽大。按理說現在燕王殿下待她比以前更好,夫人還将貼身大丫鬟紫桐賞給了她,而她的病也康複如初,完全沒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啊。

“姑娘,你肯定有事瞞着我,那個瑾兒是誰?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飛鳶直覺顧嫣傷心是因為這個瑾兒,但她從八歲起就跟在顧嫣身邊,從未聽說過瑾兒這個人。

“我看你是越發不懂規矩了,主子的事情是你這個小丫頭該問的嗎?”顧嫣自知和飛鳶解釋不清,便拿自己身份壓她。

“誰又不懂規矩了?拉出去藤條伺候。”飛鳶正委屈着,紫桐端着茶水從外面笑着走進來。

“不用你們拉,我自己出去領罰。”飛鳶從未被顧嫣拿身份欺壓,現在只覺顧嫣對她大不如前,滿腹委屈地跑出去了。

“這丫頭怎一點規矩都不懂!”紫桐蹙眉道。

顧嫣搖頭輕笑,“她就是這種脾氣,被慣壞了,沒大沒小的,紫桐姐姐好生教教她。”

紫桐把茶水擱在桌上,點了點頭,“我知她與姑娘向來親厚,姑娘也從未與她計較,但這種小性子終是不好,若讓夫人知曉,到時候吃虧的也只有她。”

“紫桐姐姐所言極是,所以我才請姐姐和她說清利害。”顧嫣收起笑容說,“我這裏沒什麽事了,你也累着了,先下去罷。”

飛鳶這丫頭愛憎分明,待她也自是全心全意,只是這性格确實被她慣得太驕縱了些,完全沒個丫鬟的自知之明。顧嫣其實倒不在意這些,飛鳶跟着她這些年,盡心盡責伺候她,顧嫣也當她是半個妹妹一般看待,但這京師之地規矩甚多,飛鳶這脾氣不改改,今後要吃許多苦。

紫桐告退後,顧嫣便将飛鳶帶來的紙張展開,慢慢抄起經書來。

她雖不信這些,但想着她的瑾兒,又多少想借着這種方式尋個安慰。萬一真有陰朝地府,萬一她的瑾兒也能入輪回……她只盼着瑾兒下輩子能投胎到一個普通人家,過安穩平淡的生活。

皇權富貴雖是風光無限,但背後的辛酸和付出又是幾人能知?

她為了将瑾兒栽培成一個明君,從他三歲起便日日給他安排滿各種枯燥的課業,讓他從小就肩負起繼承大業的重任。而今想來,她亦不是個合格的母親,未曾好好陪瑾兒開心地玩鬧過,把那孩子教得少年老成,卻從未問過他是否開心,是否想要那樣的人生。

一滴淚落在剛寫好的字跡上,暈染出淡淡的磨痕。

顧嫣抄完經書已臨近傍晚,她打算在玉泉寺小住幾天,這裏環境清幽,遠離京城那些蠅營狗茍,反倒住得舒服。

想來紫桐找飛鳶說過話,飛鳶那丫頭倒是收斂了許多,也沉悶了許多,顧嫣只裝不知情。可能長久住在一起的人會相互影響,飛鳶像極了前世的她,顧嫣不想這丫頭再像前世那樣魯莽,現在受點委屈總比今後被別人欺負好。

山裏連下了幾天雨,顧嫣在客房住得有些悶,好在第三日雨終于住了,顧嫣便出門去後山走走。她最近思慮較多,想好生靜靜,便沒讓紫桐和飛鳶跟着。

玉泉寺的後山種滿了桃李,山間氣溫比城裏冷幾分,現在城中的桃李花都開過了,這山寺桃李花卻才開不久。

前世,她也曾帶瑾兒來玉泉寺小住,因為當初她曾在這裏放了她爹的牌位,故而每年清明都會來此一游,慕容軒倒沒過問過她這些。

也不知是故地重游,還是受這幾日綿綿細雨的影響,顧嫣這幾晚總是夢見前世,夢見瑾兒那孩子。

而今走在熟悉的路上,身邊卻再沒有那個惹人憐愛的孩子陪伴了。

“和我一起回去見父王一面罷!”一道清洌的男聲悠悠傳來。

“施主請回。”緊接着便是一道冷清的女聲。

顧嫣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樹白色李花下,身着玄色錦衣的男子正跪在一名道姑面前,那道姑欲走,男子忙拉着她的衣擺,仰頭問着:“你還是不肯認我麽?”

待看清男人的臉,顧嫣也是一愣,男人神色凄切,臉帶淚痕,卻也絲毫不影響他超塵拔俗之姿,這……這不是東平王世子慕容麟麽?

其實她前世和慕容麟不熟,總共也沒見過幾面,招呼也不曾打過,但慕容麟天生一副好皮囊,可以說放眼全天下,還真沒人能比得上他。

就算是燕王慕容軒,和慕容麟比起來也要稍遜那麽一籌。

得益于這樣的天人之姿,但凡見過這樣的神顏,也叫人永生難忘。

所以即使和慕容麟不熟,顧嫣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另一名道姑背對着顧嫣站立,顧嫣倒是看不清她的容貌,不過從那清瘦高挑的身形來看,想必也是個美人。

乖乖,她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秘聞!

不過顧嫣對東平王的秘聞沒什麽興趣,這個人孤僻傲慢,目下無塵,結果死得比誰都早,如果她沒記錯,這位世子爺沒兩年可活了。

雖說慕容麟是個半只腳踩進黃土的人,但也很不好招惹。他是東平王獨子,也深得老皇帝和太後娘娘的厚愛,就連京城的太子和燕王都要禮讓三分。

更遑論慕容麟本身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她現在不走,等慕容麟發現了,估計就難辦了。

顧嫣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沒料草叢中突然蹿出一只野兔,驚擾了在地上找食吃的鳥兒,幾只麻雀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這動靜一點不小,只聽一道冷厲的聲音隔着花樹傳來:“誰?”

顧嫣心中暗罵那只挨千刀的野兔,拔腿就跑。她跟着顧千霄在北境生活了十年,武功騎射不在話下,逃跑的功夫自然也不弱。只是她入京後疏于鍛煉,宋敏芝讓她乖乖當個名門閨秀,加之又病了一場,身手沒以前那麽靈活。

但應付一個養尊處優的東平王世子,應是沒有問題。

正這麽想着,肩膀突然被一雙細長的手抓住,顧嫣一驚,本能地伸手打在對方手腕,委身朝前,擺脫掉對方的鉗制。

輕敵果然是大忌。

顧嫣看着正面朝她迅速襲來的男人,雙腳輪換點地急速後退。慕容麟攻勢很急,眼裏再無剛才的柔情,此刻只剩下冷冷殺意。

顧嫣驚訝于慕容麟竟然藏有這般好身手,怕是跟她大哥顧雲也不相上下,顧嫣全然不敢分神大意,忙見招拆招。

奈何她終究不敵對方,沒幾招就落了下乘。眼見男人的手掌就要落在她咽喉,顧嫣索性一腳抵在石板路邊沿,仰面倒下去。

“你殺了我,我爹鎮北将軍定然不會放過你。”顧嫣急聲道。

她躺在尚有些潮濕的石板路上,慕容麟蹲在她身側,一手落在她脖頸上,遲疑了那麽一瞬,卻也沒放開她,只幽幽說道:“原來你就是顧千霄的長女,難怪會點三腳貓功夫。”

顧嫣被他氣到了,“自是比不得英武蓋世的世子,專門欺負柔弱女子。”

慕容麟虎口猛地一收,“你知曉我身份。”

顧嫣頓時感覺自己脖子上的骨頭要碎了,“我家丫鬟就……就在上面,你……你想那位師……師父……跟我……陪葬嗎?”

捏着她脖子的手終于松了些,卻依然沒完全放開,顧嫣感覺自己像被一條兇猛異常的蟒蛇纏住,又冷又出不了氣。

眼前少女因窒息而憋紅了臉,那雙眸子像清泉洗過的黑曜石,泛着盈盈水光,倒有幾分楚楚可憐。

清風拂過,飄落了幾片花瓣在兩人身上。

慕容麟微微勾唇,唇角牽出一抹乖張的弧度,竟讓那超凡脫俗的容顏生出了幾分桀骜不羁,“小王會把你的屍體處理妥當,保證就算顧千霄那老頭子親自來尋,也尋不到蛛絲馬跡。”

顧嫣心中一驚,正待要奮起反抗,殊死一搏,林間卻忽然傳來一道冷清的聲音:“施主莫要胡來!”

慕容麟這才慢條斯理地放開了顧嫣,顧嫣從這惡魔手上逃過一劫,也不敢多停留。知道得越多,只怕這慕容麟事後更不會善罷甘休,顧嫣當下便頭也不回地往回跑。

紫桐見顧嫣後背沾了些苔痕,疑道:“姑娘這是怎麽了?衣服弄得這麽髒。”

“山路太滑,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無礙。”顧嫣心中驚魂甫定,面上勉力維持常色。

紫桐細心如塵,見顧嫣脖頸上有些紅痕,驚疑不已,蹙眉道:“姑娘莫要事事瞞着我,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回去如何對将軍和夫人交待?”

顧嫣知道她不好騙,便道:“這事是個意外,你也不用再追問了,就當今天是我摔了一跤罷。再追問下去,對你對我都不好。”

紫桐見她說得鄭重,只好無奈道:“那今後姑娘切莫一個人出去了。”

顧嫣點頭應是,這下撞見了慕容麟的秘密,得罪了慕容麟,她今後哪還敢一個人到處亂走。

前世慕容麟死得早,長得又好看,顧嫣倒沒聽說過他有什麽雄才武略,還一直以為他是一只養在金籠子裏的嬌弱病雞。聽說他死後,京城半數的女子都哭紅了眼。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顧嫣受了驚,便乖乖待在房中,不敢再踏出房門一步,她已讓紫桐通知下去,待明日天明,便啓程回府。

這要死的人惹不起,只好躲着點了。

入夜,因着明日要早起回府,顧嫣早早就躺下。

迷迷糊糊間,她夢到了那陰狠的東平王世子,對方掐斷了她的喉嚨,拖着她的屍體埋在桃花樹下當花肥。她爹過來尋了數日未見她的屍體,坐在她被埋的那株桃花樹下默默流淚,揚言掘地三尺都要找到她。

于是,她看見慕容軒殷勤地揚起鋤頭挖着她頭上的桃花樹,敲得她的老骨頭砰砰作響。不遠處的慕容麟正和他的美道姑兩相依依,陰恻恻地笑看着一切……

顧嫣拼盡全力掙紮着,猛然睜開眼,直到頭頂的青紗帳映入眼簾,她才松了一口氣,還好只是個夢。

“醒了?”

顧嫣還沒緩過神,便被屋內傳來的冷冽男聲驚得脊背發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