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寒衣
再次見到紀雲開已經是五天後了。
周月明清早洗漱後,去向祖母請安。一出房門,就看到院子裏的槐樹下負手而立的白衣人。
大約是聽到了她這邊的動靜,他緩緩轉身,如同尋常人走路那般向她而來。曦光籠了他一身,他原本冷峻的眉眼多了些暖意。他挑眉,唇畔漾出若有若無的笑:“卿卿……”
他的“身形”仿若有實質一般,不再像數日前那般“稀薄”。
周月明看一眼身邊的青竹,輕聲吩咐:“青竹,你回去把我前幾天做的那個抹額找出來,我等會兒直接給祖母。”
青竹不疑有他,應一聲便轉身回房。
四下無人,周月明這才輕聲問紀雲開:“你現下是好了麽?”
“嗯。”紀雲開點頭,“本來也沒什麽大事。”
“我……”周月明略一沉吟,再次道謝,“那天的事謝謝你。”
“沒什麽。”紀雲開神情誠懇,“真的沒什麽。”
反正對他也沒什麽損害,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心說,他可以不在意,但她不能。因為被救的人是她,她無法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她彎了彎唇:“你這幾天去了哪裏?”她停頓了一下,換了個問法:“你平時都在哪兒?一直在靜心居嗎?”
她也是這幾日沒見到他才想起來的。她之前強調讓他不要總跟着自己。那麽不在她跟前時,他是飄在哪裏的?
紀雲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隐約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态度好似柔和了許多。略一思忖,就知道是因為那日西山之事。他也未深想,只回答說:“我聽說我以前住松濤居,我有時候會去那邊走一走。”
周月明“哦”了一聲,扯了扯嘴角,小聲道:“你的确住那裏。”想起先前他問她舊事,她含糊回答,她這會兒不免有些心虛:“你很早以前就住那兒了。”
說了這一句以後,她就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正思忖着如何打破尴尬,偏巧青竹握着抹額從房間出來:“姑娘,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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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明松一口氣,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她沖紀雲開小聲道:“我先去祖母那邊。”就帶着青竹前往春晖堂去了。
這抹額本就是要送給祖母的,不過是這一會兒提前拿出來罷了。
劉氏收下抹額:“非年非節的,怎麽想起給這個?”
“孝敬祖母,還要特意挑節日麽?”周月明輕笑,“可惜我不會裁衣裳,不然給祖母做件衣裳。”
“說起衣裳,這都九月了,你們的冬衣備好了沒有?”劉氏問道。
周月明答道:“二嬸嬸已經讓人準備了。”安遠侯夫人早逝,府中內務多由二房的徐氏料理。近年來,周月明年紀漸長,也跟着徐氏學些管理家務。這些事,她還是知道的。
劉氏點了點頭,略過此事不提。
周月明則想到了即将到來的十月初一寒衣節,也該給已經離世的母親燒些冥衣了。她思緒轉的快,不知怎麽就又轉到了近一個月來一直一身白衣的紀雲開身上。
前幾天他救了她,按理她也該給他燒些冥衣。
再次見到紀雲開時,周月明正坐在陽光下看書。
午後陽光和煦,她持一卷書坐在院子裏。連紀雲開何時飄在她身邊的,也沒察覺。
她手裏的書是她從書房新翻出來的志怪小說。她父親安遠侯素來不信鬼神之說,自然也不許子女們看這些邪書。周月明在書房翻了許久,也才翻出幾本來。
她原本想着會有讓人去投胎轉世的方法,但是翻了好久,沒見到怎麽轉世,反倒是女鬼和書生你侬我侬起來了。她還覺得有些奇怪:這鬼居然還能跟人肌膚相觸的?紀雲開好像不是這樣。
周月明看書一向快,一目十行而下。不一會兒就看到女鬼含羞自薦枕席,要做鬼妻,書生應允,兩人對月盟誓,結為夫婦。她再往後一翻,居然是簡陋的洞房花燭,沒有紅燭鴛鴦帳,但描寫得甚是香豔。
周月明一個閨中少女,何曾見過這些?看第一句時還不甚明白,後知後覺懂得後,當即吸了一口冷氣,臉頰卻不知不覺就變紅了,燙得驚人。手裏的書也在一瞬間變得灼熱,讓她坐立不安。
她心說,難怪爹不讓他們看閑書,這都什麽東西?她随手将書合上,偶一擡頭,卻看見紀雲開就在她身側不遠處,不知已經待了多久。
“你什麽時候來的?”周月明心裏一咯噔,雙目圓睜。她立時站了起來,卷着書就要往袖子裏塞。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書裏的內容?
這事兒要傳出去,她也不必再見人了。周月明情急之下,一時竟忘了紀雲開已經離世,無法将此事說給旁人聽了。
紀雲開神情如常:“我剛到。”
不過他心裏并不像表面這樣淡然。他過來有一會兒了,無意間瞟了一眼她手裏的書,那一眼掠到的內容教他臉紅耳熱。——如果他還有身體的話。
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次慶幸自己沒有身體。見面前的少女臉頰紅的幾乎要滴出血來,烏黑透亮的眸裏寫滿了不安。紀雲開雖然仍覺得不自在,但到底是鎮定下來。他佯做不知,故意問道:“你是在看佛經嗎?”
“啊?”周月明心內正天人交戰,忽聽這麽一句,猶若天籁,她輕咳一聲,點一點頭,“是吧 。”她主動換了話題:“寒衣節快到了,你需要冥衣嗎?還是我讓人提前跟你燒?”她皺了皺眉:“燒了你能收到麽?”
“冥衣?”紀雲開雙眉輕皺,下意識拒絕,聲音冷硬,“不用。”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是異類,但是他內心深處很排斥這一點,尤其是在她面前。
“哦。”周月明微微一怔,垂眸,不再說話。她也沒有對紀雲開示好的經驗,被他一句話回絕後,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她重新坐下,遙望院中栽種的花。
她垂眸不語,紀雲開反倒懊惱起來,好不容易她對他态度柔和了,他自己倒像是在拿喬了。他輕咳了一聲,緩緩下沉,半截“身體”在土裏,與她視線平齊:“我的意思是,不用這麽麻煩。我母親燒了紙錢給我,我可一點都沒收到。你給我燒冥衣,肯定也到不了我手裏。”
周月明騰地站起,臉龐雪白:“你出來啊,別這麽跟我說話。”
土裏一半,地上一半,很吓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