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錄音

“顧老師很好。”

“顧老師教得好。”

“卷子?沒什麽特別的。”

在李國政看來,蔣坤天生就長着一張不好管教的臉。

每次對上他像個小獵豹一般的眼神,就總有種多說幾句要挨揍的錯覺。

沒有大事,李國政也不願意單獨叫蔣坤出來聊。

印象當中,唯數不多和蔣坤交流比較多的那回,還是他剛轉學過來,辦手續的時候。

是個異常沉默的小孩,愛裝酷,說話總是一個字一個字兒。

“是,好,行,随便”之類的。

蔣坤給一個成年人的感覺都很不好相處,再加上他的家庭背景、個人經歷都非常特殊,這樣的學生……李國政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把他分到了十班。

不成想,顧曦執教這半年,蔣坤變化這麽大。

他話多了,人也看起來沒有那麽暴躁,最起碼說話的時候看人,眼神沒有那麽充滿攻擊性了。

而且……李國政翻看了一眼十班的成績單,蔣坤考得竟然還不錯,雖然也是倒數,但好歹各科目都有分數,尤其是語文,都快及格了。

都說一山不容二虎,同時收服兩個“刺頭”學生的可能性,對顧曦來說幾乎為零。

李國政做事比較嚴謹,怕蔣坤李競平時不做卷子,沒有注意到,又特意喊了班上成績好的學生,連着問了兩三個,也都說沒做過特別的卷子。

他懸着的心,才放下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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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下午,他都在等待技術部門的回應。

到了晚上,學生們都下了晚自習,李國政才收到了消息——視頻是真的。

只是剪輯掉了一些畫面,除此之外,就是放大了卷頭。

這就奇怪了。

物證确鑿,人證卻不承認,這中間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難不成顧曦收賣了整個十班?

就她?

李國政并不認為她有這個本事。

事情發展到這裏,不可能不上報到校長那。

校長退休在即,本也不願意管事,什麽都推給李國政。

只是,事關學校榮譽,李國政不敢馬虎大意。

他擡手看了眼腕表,時間差不多了。

已經來不及把顧曦叫過來對峙,只能見機行事,盡早結束媒體訪談。

為了不打擾學生學習,校長和媒體約定,晚自習下課後,也就是八點半,準時在學校的小禮堂接受媒體的采訪。

還有不到五分鐘,李國政抄起電話,打給校長,對方已經關機了。

他步履匆匆往小禮堂趕,只見省裏的大小媒體都已經就坐,還有幾家在全國都很有影響力的媒體也聞風而來。

“國政,你來得正好。”校長聶忠良示意他到主席臺就坐,“人都到齊了,咱們開始吧。”

“聶校。”李國政一落座,企圖低聲用三言兩語,先把事情說個大概,最起碼讓校長在吹噓十班和徐亞洲的時候,別把話說得太滿,免得被打臉。

聶忠良見李國政滿臉心事,一副在打啞謎的樣子,心中有了淡淡的不悅,低聲地說:“有什麽事兒,回頭再說。”

這次來了這麽多媒體,能在退休之前,在全省教育界風光一把,對聶忠良來說,是給他一生的教育生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點。

聶校長拿出準備好的演講稿,對着麥克風開始致辭:“我代表文山市實驗高中全體師生,向各位遠道而來的媒體朋友致以最誠摯的問候。我們文山高中,創辦于1972年,一直秉承着踏實、勤奮、嚴謹、創新的校訓治學,多年來我們……今年我校學子徐亞洲以優異的成績奪得了本次全省聯考的狀元,這是學生努力的結果,更是師生共同奮進的動力……十班本是我們學校成績較為落後的班級,為了能夠提高學習成績,我們創新工作方式,大膽聘用了應屆畢業生擔任班主任,年輕人有活力,有沖勁兒,有想法……現在看來,這個辦法是小有成效的,幾位年輕任教老師在各自的崗位上都發光發熱。大數據時代,全省聯考,乃至全國聯考,這是大趨勢,更是學生素質的試金石……”

“俗話說,真金不怕火煉,明珠不會永遠蒙塵。相信今後我們學校會湧現出更多像徐亞洲這樣的優秀學子!”

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短炮對着主席臺上的校領導一頓猛拍。

聶校長說:“下面就有請狀元班主任,顧曦老師來為大家講兩句。”

顧曦一直在臺下候場,她今天化了點妝,讓自己看起來成熟幹練一點。

上輩子,她不喜歡這種老調常談的場合。

學校開校會,不是缺席,就是睡大覺。

集體活動,對她來說是一種沒有自由感的煎熬。

今天,當她落落大方地站在演講臺上,看着臺下坐滿了的媒體。

她知道這些媒體都是沖着徐亞洲來的,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在心底油然而生。

教育局的領導坐在第一排,李競的爸爸赫然也在其中。

顧曦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們父子長得十分相像。

李競的爸爸嘴角有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眉心微蹙,那是一種上位者的習慣性動作。

顧曦的眼神與他交彙,李競爸爸的目光充滿了審視的意味。

這不光是對一名普通教師的審視,更是對他兒子口中的“顧老師”的審視。

和領導隔了三排就是媒體,媒體後面,陸陸續續還有教師跟進來,多為十班的科任教師。

讓顧曦有些意外的是——許驕也來了。

她隔空朝着顧曦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加油,眉梢眼角都有藏不住的亢奮和笑意。

就好像成了狀元班主任的人是她一樣。

顧曦清楚地知道,數學教師這個崗位,她和許驕必有一争。

之前不是沒有撕破臉,許驕也并沒有這樣的胸懷,會坦然給她祝福打氣。

她過來,恐怕是另有所圖。

會議室的門開開合合,幾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偷貓着跑進來。

顧曦站得高,看得清楚,是李競他們210宿舍的幾個人,都偷偷來了,蔣坤也緊随其後。

準備好的公式化演講稿,被她丢在了一旁。

李國政低聲咳嗽了一聲,似乎是對她脫稿的行為有些隐憂。

顧曦另有打算,既然李競和他爸都在,要完成系統裏拯救李競的任務,其實有一半是落在他爸爸身上的。

如果他爸不自殺,李競還擁有完整幸福的家庭,也不會堕落。

這段時間接觸下來,顧曦看清楚了,李競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她淡淡地開口:“說來慚愧,我其實并沒有資格站在這個舞臺上。徐亞洲乃至十班其他學生能有今天的成績,都是他們自己努力的結果。有人說老師是園丁,學生就像是一粒種子,從種到收,我們負責澆水施肥,驅蟲撒藥,但我覺得,如果說老師是園丁,那麽家庭環境,就是種子生長的土壤,而家長則是照耀着種子,溫暖着植株的陽光。十七八歲的年級,正是青春期撞上更年期,作為學生他們承擔着極大的學業壓力,而作為家長,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也殊為不易。在這過程中,總有一些情緒需要宣洩。”

顧曦想到了自己的上輩子。

被同學嘲諷,她可以打回去。

可心底的委屈和難過,卻只能忍着,那些情緒堆積了太久,逐漸變成了對老媽的怨恨。

如果能夠溝通,如果能夠在活着的時候,把心底的話和媽媽說清楚,會不會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哪怕她重活一世。

“宣洩情緒,一旦沒有用對方式方法,就容易搞僵親子關系。作為家長,我們不妨每天抽出那麽五分鐘,十分鐘和孩子談談心,就像朋友一樣。哪怕你傾訴你的煩惱,直率地說出你的焦慮或者擔憂,也好過當孩子成績出現問題,一股腦地批評孩子,說些讓人傷心的話。那麽對學生們,我也會建議他們,每當你沖動憤怒,就要說出那些傷害父母的話,因為憤怒或者委屈,馬上就要口不擇言的時候,也希望你能給自己一分鐘短暫的抽離,冷靜一下,想一想,如果你眼前的父母是老了二十歲、三十歲的他們,他們已經拄着拐棍,走不動路了,你還會這樣說嗎?”

顧曦全程脫稿,她表述的時候代入了自己,融入了感情,娓娓道來,說得格外動人。

現場有媒體的朋友在沉思,也有人默默地點頭,感性一點的女記者,眼角還墜着幾滴淚。

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210四個人巴掌都要拍紅了。

從前都是顧曦自己哭兮兮,現在他們班的哭兮兮能把別人感動哭。

接下來就是媒體提問環節。

都是意料之中,提前溝通好的問題,問學校的基本都是李國政來回答,順帶給文山實驗高中打了一波廣告。

還有人單獨提問顧曦,大概也就是問一些如何高效學習數學之類的。

顧曦早有準備,對答如流。

眼看着提問時間快結束了,角落裏有個扛着攝像機的記者忽然站了起來。

他來勢洶洶:“剛才顧老師講得的确很感人,只是我覺得有句話您說的不對。您說無論是徐亞洲還是十班的學生取得了好成績,都是他們自己努力的結果。我覺得不然。”

有人零零星星地笑出聲來,還以為這位媒體人在特意講笑活躍氣氛。

優異的成績确實不光靠學生自身的努力,和老師的培養也分不開,顧曦那種說法,在大家眼裏,是一種自謙。

誰知話鋒一轉,這人接着又說:“我收到了一封檢舉信,看完信上的內容,我覺得他們的成績有且只和您有關,您說對不對?”

“什麽檢舉信,麻煩您說清楚一點。”顧曦心裏咯噔一下,面上卻不顯。

她早知人心險惡,卻不知能夠險惡到如此的地步。

原來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軟刀子割肉,弱肉強食。

那人說:“顧老師看上去并不知情,那這樣好了,我把這封信拿出來給大家看看,您也給我們一個解釋。如果信中的內容冤枉了您,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澄清一下,而我也将為我的冒失向您道歉。”

他說着,就拿出随身攜帶的投影儀,把視頻直接投在會議室的空白牆壁上。

這內容和李國政收到的視頻一模一樣,顧曦抱着卷子喜滋滋地走出了複印室。

放大了聯考字眼的卷頭,臺下一片嘩然。

洩題的字眼不斷地傳出。

“除了物證,還有人證。”記者說,“我這裏還有一段錄音,來自十班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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