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上人與眼前人
齊時雨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在一間倉庫一樣的地方。屋裏的窗子背陰,暗無天日,周圍全是陳舊的藥材氣味。
他心生警覺,旋即又想起今時早已不同往日,孤身一人闖蕩江湖,被人挾持是難免的。曾經他萬人之上,有無數人願意豁出性命保護他,如今一窮二白,誰也不會為了路邊的乞丐豁出命去。
但他知道,從前也是有個人,無論自己身份貴賤,都願意護住自己周全,只是那個人最終被他丢下,荒壟窮泉,此生再也不能相見。
他也不配再與他相見。
齊時雨摸了摸自己腰間的瓷瓶,笑了起來。他笑起時眼尾略略上揚,似乎沾染上了當年蘭芳宴殘存的風流,很是好看。随後齊時雨朝着房門的方向喊了一聲。
“少俠你請人做客,竟也不給好酒?”
沈停雲聽到倉庫裏的聲音,知道被自己綁來的齊君郎醒了,走到窗邊說道:“家傳的桂酒,君郎不是喝過了嗎?”
齊時雨說:“少俠莫要騙我,那酒原也不是什麽好酒,不過是引在下入套的魚餌罷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門外之人的聲音,聽起來跟濛濛很像。
聲音像,身形也像,這人一定也和停雲一樣,有着最熱忱的心和最明亮的眼。
沈停雲早都預料小伎倆會被識破,幹笑了兩聲,道:“君郎見笑,事出有因,家裏夫君想見上你一面,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草草做了個魚餌。”
齊時雨挑眉:“我向來只出計策,不摻和麻煩。不過,即便是問策,也需得有好酒。”
沈停雲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有求于人,如今又不能立刻把人帶回南疆,必須好好招待才是。于是讓夥計把酒攤上的酒拿來,自己親自給齊時雨送了進去。
齊時雨只聞了聞,便開始搖頭:“這不過是帶了苦味的泔水罷了,怎麽也好意思稱起美酒來?”沈停雲無奈,只能吩咐夥計去最近的城裏買些好酒。
沒有酒,齊時雨懶得搭理這人,窩在庫房裏打盹,沈停雲見對方跟自己無話可說,也不自讨沒趣,就幹坐在對方身邊等夥計買酒回來。
沈停雲無聊多看了齊時雨幾眼,覺得這人實在面善,盡力想了想,覺得頭疼,便起身去了前院。前院重了很多藥材,當初季明歸教他認過些許,沈停雲憑借着記憶一一辨認,用來打發時間。
傍晚時夥計終于回來,沈停雲帶着酒又推開了庫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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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齊時雨勉強滿意了,扯着壇子灌了一大口。
沈停雲看着這人喝酒的模樣,隐約想起了什麽已經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人,忍不住開口勸道:“別喝了,酗酒多誤事,這世道有多少人因為喝酒弄得妻離子散的。”
齊時雨苦笑不答,把酒壇遞給了沈停雲,示意對方也喝點。
要不是心裏苦,誰能想喝這玩意兒?
只有喝醉了,才能忘記些錯事,讓自己心裏稍微好受一些。
他說過要用餘生來懲罰自己,如今淪為街頭賣藝的落魄酒鬼,也是有意為之。只有讓曾經位極人臣的自己徹底陷進泥裏,人人見了都要唾棄一口,誰也扶不起來,才算是給停雲報了仇。
沈停雲擺手,沒有接下對方遞來的酒。
“你是誰的人?”齊時雨笑了笑,問。他酒量練得很好,喝了幾口臉上也不帶泛紅。
沈停雲躲開了目光,抱着酒壇朝自己勾唇的男人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他本就喜歡男子,被對方弄得心亂如麻。他拼命回憶着自己跟季明歸之間說不上驚心動魄卻平淡溫馨的過往,告訴自己只應當對季明歸一個人有這種感覺,然後開口道:“朱明教。”
“你是教主?”
沈停雲搖頭:“我是教主夫人。”
“我想也不是。”齊時雨摸了摸下巴,“可惜我天生有疾,分不清人臉,不能一睹江湖傳說中的朱明教的教主夫人到底是怎樣的美人兒。”
沈停雲倒是沒注意齊時雨末尾有幾分輕薄的話,滿腦子都是方才聽到的對方的分不清人臉的病。
連別人的臉都認不得,那他該有多可憐。
“那你亡妻呢?難道你直到他去世,也不知道他的模樣?”沈停雲不是有意想往齊時雨的心口去戳,只是一想到對方連自己心愛之人的面容都無法辨認,就忍不住去替對方難受。
齊時雨又笑了笑,不知怎的,沈停雲覺得今日的交談中,只有齊時雨這次的笑,才是出自真心。
那是懷念的笑容,包含了一切已經消逝的美好。
“我當然知道他的模樣,我撫摸過他的臉龐千百遍,他的樣貌我早都銘記于心。”雖然今生都無法親眼看到沈停雲隽秀的樣貌,但他早已将那些憑借手指得來的支離破碎的五官輪廓镌刻在了心底,與齊時雨這條茍延殘喘的性命相依相伴。
“真好,你當初一定對你的妻子很好吧?”沈停雲問道。他為眼前的男人傷心,也對男人未曾被生死磨滅的情愛心生憧憬。
齊時雨斂去了笑容,良久後搖了搖頭,說:“不,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好,他活着時辜負他良多,以至于他死了,我連殉葬的勇氣都沒有,生怕他在黃泉見了我,連死後都不開心。”
齊時雨已經很久沒有跟人講過沈停雲,有些話,不講出來,永遠不會釋懷,還有些話,即便是講出來了,也依舊不能釋懷。
齊時雨的這些話,像淩遲的刀子,片在他的血肉之軀上,鮮血淋漓的,展示給眼前的陌生人看。
可這些話,也只能說給這個陌生人了。知交半零落,他的身邊早已沒了舊人。
“人吶,就是賤。在的時候不知道珍惜,等到他因自己而死時,才恍惚發覺弄丢了今生摯愛。夫人,你說可不可笑?”
沈停雲說不出話來,他一生順風順水,跟夫君舉案齊眉,沒有經歷過這樣慘烈的事情,身為連旁觀者都算不上的傾聽人,更連一句評論都無法說出口。
齊時雨喝了幾口酒,帶了些醉意,又道:“算了,夫人,這種滋味,能少一個人明白,就少一個。我只一句話,珍惜眼前人。”
沈停雲點頭,齊君郎的這句話他聽懂了。回到南疆以後,他一定會更好地對季明歸,努力讓自己重新找回失憶前願意與對方攜手一生的那種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