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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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記載,元立五年三月,禦史大夫于南宮譚彈劾尚書左仆射林謙衆罪,以十罪之二惡逆內亂居首,加以受財枉法,受所監臨,結黨私營等罪。帝大怒,交以大理寺查之。
這就是明宣帝一朝,所有史書都要大肆渲染然後記載大案的起始。林謙一案,影響深遠,被牽連者多達數百人,短短數月之間,五品以上被誅被革職被流放者,不在少數。至此案末時,朝堂勢力,已變三分,也就是這個時候,明宣帝的集權措施,慢慢顯露端倪。
慕容猊放下奏折,站起身來,朝着由門外走進的人笑道:“小六,你來了。”
慕容慬今日一身花色素雅的深藍便服,頭發松松挽起,眉眼含笑,平日裏的精明竟被自內而出的慵懶之氣所替代,更襯得他一派悠閑自得之風,仿佛此刻他進的不是皇宮內的南書房,而是郊外踏春賞花之地。
“皇兄。”他拱拱手,在沉香做就的窗邊坐下,手指撫過白玉棋坪,碧玉棋子,道,“好久沒和皇兄你來一局了,現在如何?”
慕容猊在對面坐下,點頭,欣然接受。
一場棋局很快開始,黑白棋子,縱橫交錯,宛如兩軍對壘,缺少了狼煙鮮血然而同樣驚心動魄的戰場。
慕容猊沉吟,手覆在棋盒上,突然之間他擡起頭,看向對面同樣嚴肅着一張臉,沉思的人,輕笑道:“不過一盤棋,小六你有必要如此認真嗎?”
“皇兄你不也一樣?”慕容慬放下一子,剛剛好好截住了那角慕容猊已漸漸擴大的勢力的關鍵之處,相必是對自己這步極為滿意,志在必得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再說,皇兄你棋藝高于我,我若想贏你,必須全力以赴,可容不得一點點疏忽啊。”
“好好好,這步飛真是妙招!!”慕容猊目光凝聚在那一子之上,贊道。
慕容慬微微笑着,只要是贏眼前之人的,哪怕只是一盤棋中暫時的上風,也足以令他心情愉悅。
看着眼前人的笑容,慕容猊贊過之後稍稍搖頭,嘆道:“不過,小六你又小看我了哦。”說罷,一子白子跳出,竟是出乎意料的柳暗花明之勢。
慕容慬臉色大變,大驚之下,看向棋盤,一時間竟毫無頭緒。
而慕容猊坐在那裏,抿了口茶,眉毛彎彎,形狀優美的薄唇上揚,滿眼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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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盤結束,白子最終勝出,雖然僅僅二子。
慕容慬的額前的頭發,已被汗水沾濕,他用手撥了撥,低頭道:“皇兄一如既往的厲害啊,我只有認輸了。”
“呵呵。”慕容猊笑道,不置可否。
兩人一起收拾棋子的間隙,慕容猊嘆道:“小六你棋藝愈發精進了,本來是贏的棋啊,只可惜……”
“可惜什麽?”慕容慬思緒依然沒有從棋中脫離,他接口,同時在腦中回想剛才的棋局。
“可惜……”
慕容猊把最後一顆棋子收入棋盒中,繼續道:“可惜小六你執念太重,太在乎一子的輸贏,不肯退後半步,也不肯暫時落了下風……當然,這點在成為你下棋弱點的同時,在別的方面來說,對你來說,倒不是壞事。”
慕容慬沉默着,片刻過後,才揚起笑容:“我知道了,下次下棋,我會注意的。”
而聽到這樣回答的慕容猊,在心底嘆氣。
他的提醒,果然再次被忽視了。這個弟弟,他是越來越不懂了,或者,他一開始,就沒有懂過。
兩人收了棋局,慕容猊坐到書桌後面,剛才的輕松之意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的表情嚴肅下來:“小六,林謙這件事,有點超出我們的想象。”
慕容慬靜等着慕容猊的話,如果他所猜不錯,他将被告知的,就是他來到這裏的緣由。
“小六你還記得林謙的正妻,王氏麽?”
“嗯。”
“四年前,他們的婚禮,當時是請了你做主婚人的吧?”
“不錯。”
林謙表面上是明宣帝的入幕之賓,但在朝堂,稍有心眼的人,都知道,如果将皇帝換成瑞親王,會更恰當。
當初慕容猊能在朝堂一片混亂之時,除太子,殺奸臣,先帝的诏書雖然起了一定作用,但更重要的是那時六皇子慕容慬的背後支持。五年來,兩人聯手清除原太子慕容淵隐于暗中的勢力,各方面的情況都在好轉。但是,随着新帝魄力的漸漸展現,不可避免的是瑞親王慕容慬一方勢力的獨大。林謙,就是慕容慬一派的重要官員。
“朕不知道他們哪裏來得消息……但是,那個王氏,這次,真的害了林謙了。”
慕容猊似乎有些懊惱,看起來仿佛是漏算一步的不甘:“……我們,千算萬算,卻還是有算不到的地方。”
“皇兄你說得清楚點……”慕容慬雙手撐在桌子上,一副震驚的表情,他大了聲音,急切的吼道,“什麽叫我們小看了他們?!!”
慕容猊苦笑道:“朕……給你講個故事吧!”
出身名族的青年,在媒妁之言下迎娶了一個冷若冰霜的女人作為他的妻子。婚後不久,妻子生下一個男孩。可這個孩子并沒有成為他們之間感情的催化劑,反而從另一方面,讓青年逐漸遠離仿佛堅冰般難以親近的妻子。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之下,青年和一個歌樓女子相知相愛,最終不顧家人的反對,娶了那個女子進門。歌女的溫柔似水攫取了青年的心,同時也點燃了青年正妻,出身名門的大小姐的嫉妒之火。
就在歌女生産的當夜,一場大火,永遠埋葬了青年深愛的人。他抱着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嘶聲大哭。
沒有人知道,歌女所生下的女嬰,在歌女貼身丫環的苦苦哀求之下,經過正妻的授意,被丢棄在當時京城一大戶人家門口,被婚後多年,卻未生育,相愛至深的男女主人所收養。
十幾年後,女孩出落的如同一朵蓮花。
她愛上了意外之下相遇的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這個貴公子就是林謙。”慕容猊無奈道,“而這個女孩,則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王顏。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王氏。”
慕容慬微微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後,才吸收掉這個小小的意外:“……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內亂’?”
“不錯,大理寺已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兩人當時,是在得知這個秘密的情況下,請你當的主婚人拜堂成親的。”
“這……不太可能吧……”慕容慬似乎有些不相信。林謙的這個罪名一旦坐實,首當其沖,受到牽連的人就是他。
“朕也如此希望。”慕容猊嘆道,“物證,人證,一應俱全,甚至就連他自己,都招了……”
“朕……就是想救他……也救不成啊!”
慕容慬慢慢變了臉色,血色開始消退,蒼白已占主導。沒有人想到,隐在時間中的往事,會是如此。
而最後一句,才是真真正正的……晴天霹靂。
“還有……林謙和王氏,他們為了這個秘密不再被人知道,合謀殺了林謙的母親。”
夜至四更,萬籁俱寂。
皇宮地牢的最深處,只有月色,給那裏覆蓋上凄涼的慘白之色。
男子曾經俊朗飽滿的面容已經枯澀,曾經的二品朝服已經換作了粗布制成的囚服,若是見過他往日風采的人,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必要重重感嘆一番,若是心思敏感細膩者,只怕要涕淚滿布,傷心嗟嘆了。
明月半彎,銀光黯淡。
他坐在簡陋的床上,看着懸在牆壁最高處的小窗,那裏,有淡淡的月光透入。
他只是被暫時下了獄,并未受到嚴刑拷打,他相信,王爺是不會丢棄他的,只因為這個誣陷之罪如此明顯,明眼人只要不是傻瓜,都看得出來。更不用說,他和王爺之間的密切聯系。
他勾了勾嘴角,面上浮現出一個自信的微笑,卻在下一瞬,失了血色。
他的眼睛瞪大,他的嘴巴不自覺的張開,恐懼之色,深深入骨。
從窗戶透入的月光,已不知何時,被鬼魅的黑影所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