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難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的,只知道第二日一醒已是身處自己屋中。
茫然中猛然一驚,掀開被褥,衣服還好好的穿在身上,心下一松,才覺得頭有些昏昏然,想必是昨晚那酒的後遺症。
坐在床邊輕按太陽穴,屋內沒有燈光,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棂照進,照在案幾上,上面放着一盆水,盆上挂着幹淨的錦帕,水盆邊放了一杯東西,杯下還壓着一方薄帕。
是什麽?
我套上床邊放着的足襪,下床,拿開上面的杯子,抽出錦帕,上書:“醒酒”兩字,字體清俊,淡雅之氣撲面而來。是他弄的嗎?我猶豫的拿起那杯東西,晃了晃,一口喝盡,又苦又澀的味道。放下杯子,才看到盆後有一個小碟子,碟子裏兩粒飽滿的棗子。
捏起棗子,我喃喃自語:“這個家夥聽細心的嘛!”将棗子投進嘴裏,甜甜的,瞬間便掩蓋了剛剛的苦澀!放下碟子,就着旁邊的水盆洗了洗臉,漱了漱口,頭腦清醒不少。
打開門,只覺得寒氣又重了幾分,回屋順手拿了室內屏風上的一件男式鬥篷披在身上。出了門,回身關上門,穿上廊沿上的履,站在廊檐下,冰淩長長的從廊檐垂下,紛紛揚揚的清雪不斷飄落下來,黏在梅枝上又輕旋着飄落下來,甚是美麗,已是好久沒見過如此純粹而美麗的風光了,沒有污染沒有機器聲,只是單純的自然美景,好似仙境一般純白的天地。
賞了半天的雪,我下了臺階,将身後的鬥篷拉起,蓋在頭上,開始在別署中四處溜達。
張良一大早就沒了影,別署中大園套着小園,大的不得了,但是大是大,卻是空曠的很,雪還在下着,比剛剛小了一些,滿園的枝幹上都沉沉的綴滿了雪花,地上也到處都是白瑩的雪,在沒什麽溫度的陽光下,散發着一股盈盈的光亮。
我擡頭環顧,四周仿佛粉雕玉琢一般,一大片純天然的雪,沒有一絲的人跡,唯有我來時的清淺腳步,順着j□j蜿蜒而出。
不覺想到一句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句詩用來形容此刻的環境确實再好不過的。
我不指望可以看到福伯,也不會指望會見到張良,那個少年似乎只有他想見我時才會被我找到。
立在雪地裏,看着滿園的雪白,我不覺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感,兩千多年的時空,我又怎能融進,揉了揉凍紅的臉,将頭上的鬥篷往下拉了拉,遮住了滿是傷懷的臉,慢慢的往前走去。
踏在腳下的雪吱嘎吱嘎的響着,在這寂靜的雪園中倒是意外的響亮。
不知不覺進入一個院子,裏面竟然疏疏落落的種着一些竹子,竹竿大約碗口粗細,竹葉上也堆滿了大雪,咋一看,竹青雪白,水墨一般,煞是好看。
不禁想到一句話:可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不知是誰這般的娴雅,會在這裏種上這樣一叢竹子,要說着竹子在北方倒是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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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間,突然屋頂上傳來一陣輕響,擡起頭,一大片沾着清雪的青瓦上,懶懶的斜躺着一個人,淡淡的清雪慢慢的飄落在他的身上,那飄拂的青衣仿佛和這雪景融為一體了一般。
我眼神一亮,是張良!許是感受到有人,張良轉過臉,臉上還有些懵懂,看到來人驀然蕩開一抹笑,坐起身道:“要上來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問:“你在上面幹什麽?”
張良捏起瓦上的雪,把玩着道:“賞雪!”
我笑道:“賞雪?現在可還在下雪,你倒是有雅興!”
張良失笑:“你是第一個将爬屋頂說成有雅興的人。”
我倏然一笑,瞬間沖淡些本來對他的緊張。拉開頭上的鬥篷,順着他所指的木梯慢慢的爬了上來,因為落雪的原因,木梯有些濕滑,我手腳并用,小心翼翼的爬上屋頂,然後摸到他的身邊,坐到屋頂上。
拍了拍手心的細碎的雪,縱眼望去,只見一大片的雪海濤濤,恰似銀裝素裹,連綿不絕,深處,雲霧缭繞,好似仙子的飄帶一般仙渺,這美景真正的逼人心魄,我不禁感慨:“這便是終南山嗎?”
張良低頭微側了側臉,看着我揚起的頭,淡笑道:“美者美矣,卻沾着一股血腥之氣”
我驚然回頭:“為何這樣說?”
張良拉過臉邊橫斜過來的枝幹,拂了拂,優雅的嗅了嗅上面的雪,回頭笑道:“聞不出來嗎,無數屍骨堆出來的寧靜!”
我不語,收回目光淡淡看着遠處,我知道他是想到了他的國家,他的父親,秦軍的鐵蹄踏碎了他的國家,更是踏破了他相國公子的迷蒙,他像是受傷的小獸一般,散盡家財,只為拼死擊殺自己的仇敵。
而今失敗之後,他卻躲在這裏,表面上雲淡風輕,我知道他必然是難過的。
我低低道:“你難過嗎?”張良松開樹枝,回頭,我繼續:“難過就哭出來,這兒沒別人,只有我和你,我定然不會告訴別人的。”
張良沒有回答,黑眸絲絲縷縷,仿佛堆積了無數的東西一般,感受到他的目光,我有些郝然: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
還不帶我說完,他倏然一笑,低聲道:“你對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他的聲音輕軟,好似不經意的問起一般,卻帶着一股讓人忽略不了的森冷,我從迷蒙中猛然驚醒,不覺驚出一身冷汗,我竟然把他對我暫時的溫柔當做推心置腹,差點忘了我只是他的砧板上的肉,差點就丢了自己的小命,轉頭順勢道:“知道啊……”
他眯了眯眼,我狀似天真繼續道:“就是一路上發生的事,那個大漢和你分開了,你現在一定很孤單吧,我們那就有人說過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張良有絲徨然:“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黯然……”
他不住的念着,這麽多天來也只是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這樣迷離的表情。
我也不再招惹他,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裏,享受着有人陪的感覺。
山間的風有了些變化,雪粒子不斷的被風吹到臉上,我的臉和鼻子凍得更加紅了。
他坐過來一下,靠的很近,近到我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梅香。他擡手拉起我的鬥篷罩在頭上,牽起我的手放在兩手間揉着,我一顫,他笑吟吟擡頭道:“冷嗎?鼻子都紅了!”
我狀似無意的抽回自己的手,低頭避開他呼在臉上的暧昧氣息,轉了話題道:“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多大了?”
張良收回手,往旁邊一坐,淺淺一笑:“怎麽?”
我回身看他道:“我就是好奇,你猜我多大了?”
張良淡道:“二十?”
我張大嘴:“你是不是騙我,我看起來那麽年輕?”
張良笑:“難道不是?”
我洋洋得意:“我二十五了,你呢?”
難得這個狐貍一般狡猾的人也會被我耍一回。
張良笑的更歡:“果然這樣會說實話!”
我一愣,才知道又被他耍了去,原來他根本就無意猜,只是随便說一個,等着我自爆年齡,我恨的只咬牙:“那你呢?到底多大了?”
張良望着我,只是笑。一聲不吭,我惱了:“我知道你一定比我小。算起來……”我頓了頓,“算起來我該是你的兄長”。
張良不接話,垂目看着我身上的鬥篷,我順着他的目光一望,頓時有些尴尬,畢竟偷穿了別人的衣服不太好,再說還沒有經過主人的同意。
張良輕輕笑道:“這是我父親的?”
咦!我擡頭疑惑的看着他,輕聲道:“你說什麽?這是你……父親的?”
張良點頭:“小時候見父親只穿過一次,後來戰事吃緊,陛下提倡節儉以供前線的糧草,自此父親大人便将家裏值錢的衣物都拿出去賣了捐給前線,而這件鬥篷就再也沒有穿過了。”
我低頭,默默無語,張良的父親,戰國時期韓國丞相姬平,那個一心為國的男人,在張良小的時候就離開的男人,在小張良的心裏留下來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眼見氣氛冷了下來,我擡頭道:“你不是說賞雪嗎?賞的是哪裏的雪?”
張良斜眼過來,似笑非笑:“你怎知我賞的雪和你的一樣,即使我告訴你,你我賞的東西也是不同的”
我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訴我,你賞的是哪裏的雪,你感覺怎麽樣?也好讓我也說出來比較比較,看看是否一樣。”
張良道:“你确定?”
我點頭道:“當然,這有什麽确不确定!”
張良掃了我一眼,施施然站起,拍了拍身上落上的雪花,輕捏起身畔橫過來的梅枝,湊過去輕聞,輕吟道:“予慕眠兮思倩影,唯零落兮碾為塵,梅花雖美,不過徒然一現,人生在世不過百年光景,何況這雪……”
我一驚,擡頭仰望着他的臉,他的臉在那花枝的印襯下并不明晰,只是顯得更加蒼白了。
他繼續道:“這雪,占了其他枝木的土地,侵了花枝的活力,用冰寒幽冷蓋住了一切,狀似一副孤高饋贈的摸樣,實則壓抑着無數龌龊的事情,養活了無數毒蟲虺蜴,美則美矣,卻是讓人心寒……”
輕柔的話,低淺的聲調,他的面目在雪原中變得越來越淡漠,越來越模糊,我知道他是借着雪來表達自己對于秦朝殘暴破開六國國門的憤慨,但是對于我這個來自未來的人來說,我對于這個深入骨髓的民族之情并沒有多大的感覺,我們甚至是歡迎六國一統的,畢竟到了現代之後,無論韓國,魏國還是秦國都是一個國家。
可是這個少年似乎并不是這麽想的,他想要複仇,想要複興韓國,想要回到戰國六國争霸時期,他想要恢複自己家族的榮耀!可是一切因着韓國國門的攻破都變的那樣的遙遠,如果沒有秦始皇的統一六國,張良本該是韓國的國相,憑着他的智慧,他完全可以将韓國治理的很好,沒有颠沛流離,沒有國恨家仇,只是安安穩穩的過着。
我想的出神,并不知張良已然說完,正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猛然感到四周一片寂靜,我回過神,對上他漆黑的眼眸。心神一縮,直覺想逃,趕忙撇開眼,在屋頂上顫顫巍巍站起身道:“你不冷嗎今天就想到這裏吧,坐在這裏感覺快凍僵了,我先回屋了!”
剛爬到木梯邊,只聽到一道異常詭異的溫柔聲音傳來,只将我打入深潭:“冷嗎?別署不遠處有一處溫泉,我們一起去泡,如何?”
我擡頭,他微微斜過眼望着我,黑眸掩在雪幕中,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