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後,顧明舉俨然成了嚴鳳樓府上的常客。傳說中好面子顧排場的侍郎大人來時,偶爾侍從都不帶,他自己一個人拖著長長的袖子,潇潇灑灑地探頭拐進嚴鳳樓的書齋裏。
嚴鳳樓冷著臉道:“可是驿館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頻頻前來?”
顧明舉喂著籠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邊鬧得天塌下來你也不會來看我,與其勞累你兩頭奔波,還不如我自己厚著臉皮來招你讨厭。”
他說完回過頭來大大咧咧地對著嚴鳳樓看,嚴鳳樓卻語塞了,抿著唇把頭匆匆低下。
顧明舉的話是聽不得的,無依無靠的貧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顯赫地位,泰半靠了這條三寸不爛的舌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正著說反著說,說著說著他就能說到人的心坎裏,然後不知不覺就把人的心說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話裏摘食人心的魔。
顧明舉也不揭穿他的緊張,伸長了身子一心一意逗著廊下那只會說吉言的八哥。鳥是張知府花了心思選的,叫聲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閃亮,在籠中飛來蹦去煞是靈動。
原先還以為剛直不阿的嚴大人會把八哥退回來,沒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還養在了書房裏。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顧得井井有條。
顧明舉不要臉地說:“鳳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換來嚴鳳樓一個鄙夷的眼神。
現今的年頭,做官其實沒什麽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屬教訓好,再把來告狀的“刁民”打發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時光揮霍玩樂,縣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嚴鳳樓這邊,巴掌大一個南安縣就能滾雪球似地生出層出不窮的事,操勞得他從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還能坐在書房裏整理公文。
顧明舉看著他疲憊發黃的臉色連連搖頭:“一個南安縣就這樣,倘若把整個青州交給你,你豈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嚴鳳樓只是無聲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繼續埋頭書寫。顧明舉走上前抽過他案頭的公文來看,紙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蠅頭小楷,橫平豎直,字跡工整。又拿起另幾折展開,一頁頁俱是如此。
於是“啧啧”又是一陣感嘆:“難怪好官都命短,原來是讓自己累死的。”
嚴鳳樓疲倦不堪,沒有力氣同他擡杠:“出去。”
他兩手背後邁開八字步,笑嘻嘻再往嚴鳳樓身邊站兩步:“嚴縣丞,你是在同本官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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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鳳樓擡起臉吩咐門外:“送客!”連喚幾聲不見有人來。
顧明舉好心好意告訴他:“在你府上幹活也是苦差,幹上十年也不見得能見到幾滴油花。我替你賺個好名聲,放了他們一天假。”
年輕的縣丞氣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說話,顧明舉站到他身後,拿準力道,在他兩肩緩緩揉捏:“接著寫吧,你嚴縣丞的公文不寫完,南安縣的天就要塌了。”
“顧明舉,你存心來戲弄我。”被他按著肩膀發作不得,許是真的被公務攪擾得煩躁,嚴鳳樓恨得咬牙切齒。
“好好好,我不煩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陰晴不定著稱的顧侍郎大方讓步,只是安靜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這裏,你不該這麽寫,口氣太硬,張知府會覺得你不把他放在眼裏。還有這裏,也該換個說法。”
翻過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嚴鳳樓眼前,顧明舉一行一行指點給他聽:“這事是你的政績,你就不該如此輕描淡寫,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該寫成十分。”
“此文雖是向知府呈報公務,字裏行間也該對知府多加幾句贊美,敬問知府安好,甚者應邀他來南安巡視,使你能一盡關心孝敬之心。”
他擺出一副官場老手的姿态對著嚴鳳樓侃侃而談:“政績無非便是幾句吹噓,無中生有指鹿為馬的也不是新鮮事,你誇大上那麽一兩分又能怎樣?誰又能當真來看?旁人自己給自己送匾額豎豐碑,疏忽遺漏一概避而不談。你卻反著來,功績一筆帶過,倒是把過錯大書特書,待到吏部考核遴選官員時,他們不正好借著你的肩膀往上爬?”
嚴鳳樓執著筆不悅地說:“我只求一個問心無愧。”
顧明舉看看手裏的紙,再看看他。紙張是白的,男子執筆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纖長,骨節分明。幹淨整潔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潔細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陽光裏,瑩潤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順勢而上細細打量,他的鳳卿有一張耐看的臉,眉峰平和,唇角微揚。談不上如何姿容絕世,也說不上怎麽驚絕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書寫的專心模樣,便會恍然間覺得靜好如畫。
這樣的人,做師爺不夠機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請進三清觀中研經修道又塵緣未斷,只能擺進那巷子深處的學堂裏,做個外冷內熱的教書先生,清清淡淡一輩子,無富貴無權勢,但是也無風無雨無性命之憂。
他一手懊惱地撐著桌面幾番欲言又止:“鳳卿,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但是你要記得,同性命相比,氣節傲骨根本什麽都不是。”
他殷殷關照他,如何面對上司,如何應酬同僚,如何在官場為人處事:“恭維逢迎你是學不會了,但是也該學著怎麽明哲保身,別為了不相幹的人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嚴鳳樓停了筆,慢慢扭過頭定定看他:“我怎麽覺得,你的口氣像是在交代後事?”
“是嗎?”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
嚴鳳樓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筆直射來,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處:“顧明舉,你有事瞞我。”
顧明舉猛然一凜,神色霎那間幾度變幻:“我瞞著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彎腰湊近嚴鳳樓,挑起眉梢綻出一個輕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雖無妻妾,不過有一二紅顏知己,我走之後,有勞鳳卿替我照顧。你先去告訴京城鳳儀樓的牡丹,說她确實是我心中所愛;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煙舫告訴裏頭的畫琴,若有來生,我願娶她;還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女子;此外還有紅杏、柳絮、小憐……替我跟她們說,我喜歡她。對了,你要是能入宮,就去找……”
他一臉沾沾自喜活脫脫一個流連花叢的浪蕩子,腆著臉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賞遍群芳。嚴鳳樓看不下去了,咬著唇低下頭把筆管捏得死緊:“呵,顧侍郎果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方才聽他口氣,還以為、以為……卻沒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邊突然被人吹進一股熱氣:“你生氣了?”口氣幽幽的,驚起一身戰栗。
他的唇就貼在耳邊,自己輕輕一個顫動便能撞上。嚴鳳樓覺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張被繃緊的弓,保持著嚴正的坐姿不敢有半點輕舉妄動:“顧大人,你逾距了。”
“鳳卿。”他的話裏帶著笑,随著雙唇開阖,暧昧的濕氣一陣陣吹進嚴鳳樓耳中,“你在生氣。”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說得很輕,語氣飄忽,一手摟著嚴鳳樓的肩,一手擱在桌上,沿著紙張的邊緣緩緩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點一點握住嚴鳳樓的手,“我知就好。”
自語調至姿勢,無一不太過親密,親密得仿佛情人間的呢喃:“鳳卿,我喜歡你。”
“你……”嚴鳳樓聞言倏然回首,吸氣聲驀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顧明舉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頭,準确無誤地覆上他的唇。
一時,一室寂然。
蜻蜓點水般飄忽的一吻過後,嚴鳳樓的臉色頓時“唰──”地一下變作慘白。顧明舉稍稍起身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面孔微轉,瞥眼去看書房外,門外那人同樣面色蒼白,杜遠山。
“喲,是杜家公子。”離開縣丞府的時候,顧明舉主動叫住了臉色仍未平複的杜遠山。
閱歷尚欠的書生還未從先前見到的那一幕裏緩過神來,正呆呆立在縣丞府門前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顧侍郎頭戴玉冠笑得和藹,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進去見嚴縣丞?可惜現下他恐怕無心見客。”
杜遠山聞言,方才一再強迫自己要忘記的點點滴滴頓時又從眼前湧現,臉色逾顯複雜,一張白淨的面孔漲得血一般通紅,口中卻結結巴巴不知該從何問起:“你、你……他……”
“我和他嗎?呵呵……”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顧明舉開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遠山身前,卻驚得杜遠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現在本官來回答你,為什麽我不願同你游城。”
眼前的學子太生澀,即使瞪大眼強自挺直背脊裝作一副不甘想讓的态勢,氣憤畏怯與幾分好奇還是明明白白寫在眼裏,清楚得比書頁邊上的注解更讓人看得了然。這樣一張青春年少的臉真真叫人想起當年,一晃眼,原來已經幾度鬥轉星移,鬓邊青絲悄然改作白發。
“為官之前,我與鳳卿在南安書院同窗三載,南安城還有什麽地方是我們不曾去過的,你說是嗎?”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戲耍的貓,他眯起眼将語調一降再降。
他最後半句出口,杜遠山已經是一臉瀕臨崩潰的死白:“南安書院……”
顧明舉猶嫌不夠,唇角忽而一揚,一雙如刀似劍的眼筆直刺進他神思潰散的眼:“聽聞杜公子同鳳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詳情,不妨進去找鳳卿問問。以二位的情誼,他應該不會回避才是。”
杜遠山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能用難看來形容。脾氣倔強的學子如何都不肯在這位聲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緊牙關回應他挑釁的目光:“此乃縣丞大人的私事。學生……無需探問。”
“呵呵呵呵……”顧明舉發現,在杜遠山跟前,自己的心情總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悅起來,仿佛是那西天的如來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轉雀躍的孫猴,“那麽,就讓本官來告訴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礙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時候為難的可是你的嚴大人,而不是我。”
“杜遠山,我顧明舉出生林州蒼梧縣,嚴鳳樓則是林州章懋,算來我們是同鄉。而後在南安書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們同一年中舉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說,這可算是緣分?”
他不再戲弄杜遠山,轉身走出幾步,兀自一人負手而立,口氣中幾分高傲幾分狂放,“只是於我顧明舉而言,嚴鳳樓不只是同鄉同窗,亦不只是同僚。你、明、白、嗎?”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風宴,他從不忌諱将自己與嚴鳳樓那段不能說清的過往示於人前,也從不懼怕将心中最大的隐秘昭告天下。
鳳卿、鳳卿,當日我苦苦求學願得一個功名,於是魚躍龍門一舉登科;後來他汲汲營營願成一番事業,於是一路青雲睥睨天下。而如今,我只願天下唯我一人能将你如此親昵稱呼。
丢下張口結舌的杜遠山,他揮一揮衣袖潇灑離去,頭顱高昂衣擺蹁跹,姿态如許赫赫揚揚,仿佛雲端天君下得凡塵。
顧明舉走後,天邊刮起飒飒一陣秋風,雨點淅淅瀝瀝而下,打在枯葉上,滴滴答答地,傳進耳裏,落上心頭。
自來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兒家嬌養深閨,出閣時單只要擔得起“柔順賢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兒卻任重道遠,好男兒當志在四方、當建功立業、當名留青史。若讀書,則學富五車名揚四海;若從商,則財源廣進金玉滿堂;若入仕,理所當然該是封妻蔭子位極人臣,唯有如此這般,才算當得起“光宗耀祖”四個金光燦燦的大字,家鄉的年邁父母才能在遠親近鄰的交口稱贊聲裏擡頭挺胸揚眉吐氣。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學念書的,誰家父母不點著自家一臉髒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腦袋,額角爆著青筋恨聲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裏的顧侍郎!老娘什麽時候才能倚著你這個小讨債鬼過一天舒心日子喲!”
好才學好手段好運氣的顧侍郎可謂名滿天下。只是於天下而言,這樣的傳揚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
嚴鳳樓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撫平褶皺,仔細折疊,按著順序一冊冊碼在手裏,然後整整齊齊放回左手邊。
那篇寫到一半被打斷的公文還鋪在面前,嚴鳳樓重新壓過鎮紙,舔過筆鋒,擡手懸腕,執著筆想把那個才寫了兩筆的字補上。誰知,筆杆凝滞,腦中空空如也,突然間就想不起來了,連同之前已經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幹二淨。
雨一陣接一陣地下,檐角的銅鈴被風吹得“叮叮當當”,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響,不安分的鳥在籠裏上蹿下跳。
鎖緊眉頭幾番認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團亂麻,那個寫了一半的字還是沒補全。這公文是寫不成了,按照顧明舉說法,本來就不該寫。
索性擱了筆,閉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靜一靜。一個人的書房裏,腦海裏翻騰來翻騰去脫不開那張始終不曾忘記過的臉,當年的,現在的,按照傳聞勾勒的,親眼所見的,近的,遠的,看著自己的,望著別人的,形形色色千變萬化,從五年前到五年後,卻自始至終是那張臉,那個名,那個人。
嚴鳳樓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來再假裝不在意也騙不了自己,他嚴鳳樓永遠鬥不過顧明舉,只消對方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輕如無物的親吻,人前剛正端肅的南安縣丞就能被攪得心煩意亂潰不成軍。
被顧明舉說對了,五年了,他嚴鳳樓一點長進都沒有。
“鳳卿,我可不可以說,其實你不恨我?”一吻過後,他這麽問,還是維持著那張永遠讓人猜不透的笑臉,眼中眸光閃爍。
恨不恨?他不問,嚴鳳樓自己也不知道。一如那句“我喜歡你”,他們之間從來都不說這些的。縱使是在如膠似漆耳鬓厮磨的時候,他或是他也終不曾将這兩個字訴諸於口。
“大人……”
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嚴鳳樓睜開眼,看到了門邊的杜遠山。書桌與門檻尚有一段距離,那個有著青澀臉龐的高個學子卻止住了腳步,不知被什麽束縛了手腳似地,拘謹地不肯再向前。
“是遠山啊。”他直呼他的名,收拾起一臉茫然的神色,傾身上前親切喚他。
出自南安書院的縣丞向來對書院學子照顧有加,杜遠山是本屆學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來公務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談文論道了,來,先來說說,你最近又寫了什麽好文章。”
“大人,學生是來問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頭的決心,杜遠山方觸及他的目光便急急忙垂下頭把視線死死地釘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卻遲疑了,握緊雙拳苦苦壓抑:“學生知曉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當問。可是、可是……”
他嗫嚅著,恨不得把一張臉全數埋進胸膛裏。
雨水聲聲,桌上的白紙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哦?你想問我的私事。”現今的學生果然不能同自己當年相比,那時,巧辯機敏如顧明舉也不敢輕易去探詢夫子們的私事,更何況是一縣之丞。
嚴鳳樓越加覺得有趣,寬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麽關於本縣的傳說?你但問無妨,我絕不去府上告狀。”
“我、我……”他雙拳一緊再緊,自來耿直坦誠的少年屏住一口氣突然大膽擡頭,“大人與那位顧侍郎究竟有何淵源?”
出乎意料的提問,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會從這個一心向學的學生口中問出,嚴鳳樓不禁訝異:“遠山,你何出此問?”
随著話音落下,積攢了許久許久的勇氣已經散了。杜遠山掙紮著想要說出那難以啓齒的一幕:“方才,學生本想來拜見大人,卻在書房外,看見、看見……那位顧侍郎,他、他……”
他說不下去了,像個無措的孩子似的,雙腳緊緊貼著門檻,渾身上下都是僵的。嚴鳳樓看到他被雨水淋濕的肩頭,顯然,他在雨裏徘徊過多時:“你看見他吻我。”
“……”杜遠山半張嘴愣住,不敢相信向來為自己所敬重的縣丞會如此坦然地說出之前的場景,口氣平靜仿佛是在敘述屋外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