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歷經風月的女子總比小家碧玉多出一份聰穎的心機,知道什麽叫見好就收:“奴家不打攪二位大人敘話。”縱使錯身而過時的一瞥如何意味深長,飄雪嫋嫋遠去的背影卻是利落潇灑。引得顧明舉不知不覺講目光追出去許久“選個黃道吉日把飄雪姑娘收了吧。”
都來不及阻攔,言不由衷的調侃把心裏的酸澀表露無疑。
“反正……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該娶一房妻妾開枝散葉延續香火。”
被他看得心驚,顧明舉慌亂地收拾起自己的表情,幹笑兩聲,尴尬地在嚴鳳樓沉默的眸光裏一步步走到他的病榻前。
床邊置了一張方幾,卻不是用來放置茶水點心的。上頭小山似堆了一摞折子,有些是下頭送來報批的,有些是用來回報上級的。倘若随意選取幾冊來翻看,無一例外,各色字體下皆有嚴鳳樓一絲不茍的點畫圈閱。
明明病還沒好……顧明舉忍不住搖頭,嚴鳳樓,你還沒被旁人害死,就要先被這些公務累死。
“昨晚什麽時候睡的?”看他眼中的疲倦就知,恐怕又是整整一宿未眠。顧明舉壓低了嗓音,深深覺得無力。
嚴鳳樓仰頭看他的臉,一雙眼沈靜恍如深潭:“大人天天探訪,下官著實過意不去。”
“睡了幾個時辰?”
“下官近日未曾往驿館拜谒,不知大人住得可還稱心?”
“大夫交代過,你要好生靜養,不宜操勞。”
“前些時候,張知府曾派人傳話,大人若住不慣,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貧,恐委屈了大人。”
“嚴、鳳、樓!”他攥緊了拳頭恨得要殺人一般。
一意回避着,嚴鳳樓轉開蒼白如紙的面孔,将眼落到了榻下的青磚上:“我沒什麽大礙,大夫說只要記得吃藥就好。”
“這話你昨天也說過。”顧明舉毫不留情地揭穿。
“這是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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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病積久不愈就會成大病。”
嚴鳳樓還要分辯:“是些要緊的公務,拖不得。”
“公務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彎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擡頭同自己對視,顧明舉一字一句警告,“嚴鳳樓,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張知府叫來問問,為何嚴縣丞如此繁忙,連陪下官喝杯茶水、談天敘舊的空閑都沒有。”
嚴鳳樓不做聲了,眼中閃爍著幾許不甘的光芒。但是面對“張知府”三字,他唯有低頭臣服。
俯身在床沿邊坐下,顧明舉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離嚴鳳樓交疊在被上的指只差了一寸。當日出生小康之家的嚴鳳樓稱不上金尊玉貴,卻也至少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小少爺,一雙手生得修長幹淨,只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卻粗糙了,關節邊有因經年握筆而生的薄繭,指間隐隐殘留著去歲凍傷後的疤痕,還有手背上不知從何而來的細小口子……縱使他絕口不提這些年來艱苦,光看一雙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於是不禁又搖頭:“東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賊。隔壁徐州饑荒,不出幾日,必有災民湧入;目下朝廷開爐鑄錢又加了耗損;十月中旬就是聖上的壽辰,剛繳過高相的生辰綱,轉眼又要再籌一份賀儀。還有去歲從鄰縣移居而來的那一批流民,人離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縣丞就撒手不管了,全數推給了你。”
這些是他知道的,還有不知多少是他顧明舉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無不削減了腦袋要往京城裏鑽,因為撫恤一方的實在太辛苦,零零總總的雞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壓死。
嚴鳳樓沈默著,嘴角幾番細微抽動,但終究沒有說什麽:“衆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難處。”
顧明舉只覺得心疼。他的鳳卿瘦得厲害。打從青州城外下轎看見他的第一眼起,顧明舉就發現,嚴鳳樓瘦了。當日他也不見得壯碩,禪衫竹架,長袖飄飄,畫中的仙人般飄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臉色蓋住了。現下因為一場病,愈發露出了憔悴,甚至間或有時會露出幾分頹喪厭世。
“別這麽看我。”看見他眼中的溫柔,嚴鳳樓不自禁也放柔了語調,“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說罷了。”
“鳳卿……”伸手去攬他的肩,趁著嚴鳳樓不及推拒,顧明舉傾身而下,終於達到了天天前來探病的目的,将嚴鳳樓緊緊擁進了自己懷裏。
“你……”嚴鳳樓想要掙紮,雙手抵上他的肩,卻又放棄了,任由顧明舉就這樣将自己撲倒在榻上,手腳相疊,交頸而眠,“顧大人,你逾距了。”
“噓……”男人将頭埋進了他的頸窩裏,聲音卻是溫柔的,溫柔得好似能将嚴鳳樓化開,“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愛惜。放心,有我在。”
屋子外天氣很好,秋高氣爽,澄空萬裏。午後的陽光懶懶散散,偶爾拂過一陣風,帶來一縷冷冷的菊花香。
身後的顧明舉睡得很沈,綿長的呼吸聲微微響在耳畔,仿佛他才是一夜未睡的那個。在他霸道的懷抱裏,嚴鳳樓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入眼便是他一張俊朗英挺的面孔,一枕之間,呼吸相聞,再稍向前半寸就要撞到鼻尖。
顧明舉的樣貌從來都是出衆的,還在南安書院讀書時,就颠倒了城內一衆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日日失了魂一般跟在他身後,如癡如醉地等著他回眸一顧。
絲綢鋪賣絲綢招引來員外家春情勃發的六姨太;在酒樓做夥計卻喚起寡婦老板娘一顆寂寞難耐的心;萬般無奈上妓院去當跑堂,一嘴的甜言蜜語哄得人家的花魁都不肯安心接客,惱羞成怒的鸨母揪著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拖,氣到七竅生煙還不肯伸手往他那張笑嘻嘻的臉上打。
真是真是……真是天理難容的出衆。
嚴鳳樓大著膽子細細打量他的臉,夢裏的顧明舉睡得安谧,飛眉入鬓,嘴角微揚,一絲一毫皆是舊時模樣。他無意識地把扣在嚴鳳樓腰上的手緊了又緊,嚴鳳樓恍恍惚惚,那些窩在一床棉被下無聲嬉鬧的寒夜一幕幕湧上心頭。
唯一一處變更,是他眉心間始終揮之不去的警戒。高處不勝寒,萬衆矚目既是衆矢之的,保不齊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來。
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在胸間盤桓,嚴鳳樓屏住呼吸用手指去觸碰他的眉心。才伸到半途,他似有感應,出手如電擒住他的腕,叫嚴鳳樓想要抵賴也不能。
嚴鳳樓懊惱:“你裝睡。”
“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蕩。
嚴鳳樓臉上發熱了,臂膀用力想要掙脫開他的束縛。顧明舉反握得更緊,掌心貼著肌膚順勢而上,便将他的手扣住了,手指糾纏,愈發牽扯不開,“你怎麽不睡?”
“睡不著。”
他的神情便變得費解,一雙漆黑如墨的眼好似能把嚴鳳樓穿透:“什麽時候開始的?”
“……”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睡不著?”
嚴鳳樓鎮靜地同他對視:“最近。”
“鳳卿!”
交握的手被捏得發痛,指關節好似能被揉碎。嚴鳳樓疼得咬緊嘴唇:“兩年前。”
三年前就開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睜眼發現天還是黑的。及至兩年前,睡著的時間越來越短,後來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閉上眼腦中就“轟轟”一團亂想,心緒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擔:“躺著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幾份卷宗。”
嚴鳳樓說得避重就輕,加諸在指上的力道卻消失了,只是他仍固執地不肯放手。
“沒什麽,睡不著而已。我……”
他還想敷衍,說到一半卻忽然無言了,眼前的故人緊緊繃著臉,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淚。
“你……”被再度仰面壓倒在床榻之上,嚴鳳樓淺笑著舉起右手去撫摸他的鬓角,“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不過是、不過是……”
他深沈的眼中寫滿不相信,嚴鳳樓一遍遍重複。其實,連自己都不相信:“不過是,睡不著……而已。”越說底氣越無。
“鳳卿……”淚水已經溢到了眼眶,顧明舉咬著牙仰頭閉眼,而後一點點慢慢地俯下,将額頭貼上他的,“這些年,你做官做得并不開心。”
天底下有誰是真正做官做得開心的?熟谙官場的顧侍郎竟會說出這種蠢話。嚴鳳樓想要趁機狠狠地嘲弄他,對上那雙不知為何會那般痛苦難當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翹不起來了。明明睡不著的是他……
“鳳卿、鳳卿……”他一聲聲喚他,額角相貼,鼻尖相碰,雙唇一次又一次顫抖地觸到彼此。
“我……”幾番欲言又止,無論怎麽別開眼都躲不開他無聲的追問。
罷了罷了,嚴鳳樓總是拗不過顧明舉的。自曾經到如今,任宦海幾度浮沈,任世情幾度寒涼,縱口口聲聲說毫無瓜葛,縱打心底不願再看他一眼,縱五年間音信俱渺恩斷義絕,能讓自己敞開心扉傾訴的只有他一個,普天之下獨他一個,唯有顧明舉一個。
“前幾日,朝廷傳旨,稅賦要再加三成。今年以來,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慣例要繳的稅錢,還有耕地錢,過橋錢,修路錢……無論做什麽都要交錢,哪怕坐在家裏不出門,也有印花錢。青州已經旱了整整兩年,一斤種子收不了半斤谷,百姓吃飯穿衣尚捉襟見肘,早已沒有餘糧可繳。況且旱就比澇,恐怕明年的收成……”
盛世之景早成過往雲煙,當年的繁華氣象被一一錄進史書裏,於今人眼中,卻似一場海市蜃樓。夢醒睜開眼,蒼涼的現世益發悲哀得刺目。
兩年旱災,黃土龜裂,遍地饑民。有典妻賣女者,有割肉喂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來聖者總說道,民者貴,君者輕。貴者如民早已哀鳴泣血,然輕者如君卻依舊昏聩難察。
“撫恤一方,我什麽都幫不了,反是那個拿刀逼迫他們的。”各地稅賦,朝廷例來皆有定額。若督辦不利,則必有嚴懲。重則貶職查辦,輕則嚴辭叱問。
不想征收,卻不得不征收。為官至今,他還從未如數完成過定額。幾番調任,與此也大有幹系。只是他縱有再麻木的面目去面對上峰一次激烈過一次的苛責,卻越來越沒有勇氣去直面那些苦苦掙紮於世間的人們。
於是閉上眼,就是那一張張面黃肌瘦的面孔和一雙雙冷漠的眼睛。
再也睡不著。
“辭官吧。”顧明舉道,“再做下去,你會垮的。”
嚴鳳樓卻搖頭。
“為什麽?”
“……”嚴鳳樓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遲遲不開口。
顧明舉急了,雙手用力抓著他的肩:“鳳卿,別再跟我說那些澤被蒼生的鬼話,你明白的,這不可能。”
澤被蒼生,初入官場時或許是因為如此。但是現在,已經完完全全不是了……
“我要留在官場。”他眼中的蛛網般密布的紅絲早已暴露他的疲憊,重重疲态之後,卻是一絲如何也無法泯滅的堅持。
顧明舉搖著頭無法理解:“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嚴鳳樓的目光越加迷離,任憑顧明舉如何逼視也無法從中捕捉到任何端倪:“你別問,我不會說。”
往後,顧明舉來得更勤。一早嚴鳳樓還未起床梳洗時他就來,留下同吃一頓午飯,然後匆匆趕回驿館。嚴鳳樓午間用藥時,他又來,拖著長長的衣袖倚在門框邊,輕佻地開著飄雪的玩笑。及至夜間掌燈,嚴鳳樓閉眼睡下後,他才戀戀不舍地走。臨走依依話別,他每每都要低下身給嚴鳳樓一個擁抱。絲毫不顧及他人的側目,他親昵地貼在嚴鳳樓耳邊一遍又一遍叮囑,要放寬心,什麽都別想。
嚴鳳樓聞言睜開眼。他低頭吻他的嘴角,用手掌覆上他的眼:“鳳卿,睡吧,有我在呢。”
第二天天明,縣丞府的小厮伸著懶腰打開門,他已早早候在府門外:“你家嚴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在嚴鳳樓房裏總能看見飄雪。穿一身緋紅秋衣的女子不說話時靜美得恍如枝頭的紅葉。看見顧明舉來,她總陪著說笑兩句,周到地将茶水點心布置妥當,而後托詞告退。
顧明舉打趣說:“飄雪姑娘是越來越有縣丞夫人的樣子了,将來是要當一品诰命呢。鳳卿,我們可不能耽誤了人家。”
“呸!”沒走遠的女子聽見了,扭過身子重重啐他一口,“将來要是大人趕奴家走,必定是你這壞心的顧侍郎撺掇的!”
她跺腳賭氣,顧明舉指著她的背影哈哈大笑,嚴鳳樓坐在一邊,深深覺得丢臉。
縣丞府家丁不多,阖府上下總是靜悄悄不聞人聲。顧明舉躺在嚴鳳樓身邊,攬著他的腰迫他同自己一起午睡。連日被禁止處理公務,嚴鳳樓的睡眠稍稍有些好轉,只是依舊睡不得多時便轉醒。醒來後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大眼瞪小眼,顧明舉把嘴湊過去作勢要吻,不解風情的縣丞眨眨眼,翻過身去給他一個無情的背影,以此抱怨養病時光的枯燥無趣。
於是顧明舉就自背後摟著嚴鳳樓說話。榮寵於聖駕前的顧侍郎有口吐蓮花的本事,朝中的各色離奇傳聞,大小官員的恩怨情仇,及至後宮深閨中的是是非非,從他嘴裏說出來,總多了一分生動傳奇,仿佛置了戲臺子在眼前一幕幕活靈活現重演一般。
嚴鳳樓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回過身,落進他一雙星辰般璀璨的眼。
話題轉著轉著轉到從前,當年罰兩人留堂的夫子還在南安書院教書,年紀大了,酒瘾越深。嚴鳳樓常提著酒去看他,他在醉後同嚴鳳樓說起顧明舉,當年顧明舉幹的那些混賬事他一件都沒忘。有的同窗沒有中舉,回到南安開了個小書鋪,生意不是很好,但是娶了個賢惠的妻子,現下有一雙活潑的兒女。
還有那個從前常來書院給兒子送吃的的大娘,他家兒子也中舉做官了,接她去了京城,去歲傳來消息,她得了重病,冬天的時候走了,老鄰居們都嘆息,她的福澤太淺。
宴終有散,人終有盡。幾年風雨,回想時只是剎那間的功夫,其中已然幾番生離死別。掰著手指頭算一算,昔時那些同窗的家人們,光是尚有往來的,就有不少已經故世。誰的母親,誰的妻子,誰的兄長,還有,顧明舉的父親。
房裏突然間就安靜了。
朝中傳說,顧侍郎不願旁人議論他的父親。一旦不小心被他聽見,那就要被他恨上,自此在官場再也混不下去。有心人在背後偷偷嚼舌根,這個顧侍郎可是個大逆不道的不孝子。當了官不将父親接來京城享福便算了,居然在父親亡故時連面都不露一下,淚都不掉一顆,這滿天下,哪裏有這樣當兒子的?
難堪的沈默裏,嚴鳳樓再度背過了身:“我不該提的。”
顧明舉的笑容也慢慢湮滅了,一直淺淺笑著的眼中緩緩綻出一分落寞:“你還不肯原諒我。”
隔了許久,嚴鳳樓的聲音低低傳來:“你說過,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無從彌補。”
顧明舉執意擁抱著他,将臉埋進他披散的發間,用胸膛緊緊貼上他瘦弱的背:“鳳卿……”
懷裏的人一動不動。
他們之間毫無芥蒂地親昵談笑終只能是一時,而不能維系一世。一旦觸碰到現實,便如江流上的水中月一般,輕而易舉就能破碎。顧明舉知道,往後再像這般抱著嚴鳳樓閑話家常的時光幾乎是不可能再有了,忍不住閉上眼,艱難地收拾著自己內心的哀傷:“謝謝你。我知道,這些年你年年都會去我父親墳上看他。”
日日上縣衙辦公雷打不動的嚴縣丞,每年都會在那個日子前後告假,說是要回鄉探望父母,實則每次都會路經他的家鄉蒼梧。他也曾悄悄回去看過,父親的墳邊被收拾得很幹淨,石碑兩邊還各自栽著一棵松柏。村裏的人說,年年都會有自稱是他舊相識的人來墳邊祭拜打掃。他不用猜,心頭浮上的第一個人就是嚴鳳樓。
顧明舉沒有如往常般留到入夜,長久的靜默後,他坐起身,站在床邊最後抱了抱嚴鳳樓,然後低頭,在他唇邊落下一個吻。
離去的時候,嚴鳳樓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可以再解釋一遍。”
顧明舉回過頭,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決絕與深藏其後的矛盾。嚴鳳樓,這不像你。你向來講究是非,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從不欺人,更不自欺。
他面朝著嚴鳳樓一步步向門邊退去,想用力擠一個笑容,嘴中越發嘗出苦澀:“鳳卿,我可以騙天下人,但我不能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