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樹叔叔一見到我就開始抱怨,“我們早上七點就出來了,這一路上堵得呦,足足用了四個小時才到。早知道不開車來了,大城市有什麽好,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年輕人。”

他用下巴指了指坐在沙發上的那位,“易歌,這是我大哥的兒子,舒選。”話畢,又指着我,“小選,來認識一下,對門易老家的孫女,易歌。就是她幫你租的公寓。”

我挑眉望着眼前的男人。

無巧不成書啊。

大名鼎鼎的事兒13,不對,是事兒先生,居然就是餅幹的爹。

既是熟人,我也就沒繃着,率先打了個招呼。

“舒大哥,你好。”

他是大樹爺爺的孫子,于情于理,我都該叫聲大哥。

沙發旁邊趴着的餅幹認出我來,一頭撲上來,将我出門前才新換的牛仔褲撓出幾條髒髒的爪子印。

“嗷嗚嗷嗚......”

事兒先生起身颔首,不鹹不淡地,“初次見面,叫我舒選就好。”

一雙精致的桃花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倒不至于冷漠,只是透着一絲讓我難以理解的古怪。

初次見面?

六點半到十一點半,不過小半天的工夫,他竟然不認得我了?

這貨是臉盲?看他年紀輕輕,不至于老眼昏花才對。

我輕輕抽了抽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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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樹叔叔未看出任何端倪,熱絡地拍着事兒先生的肩膀,“今兒是倒春寒,咱們找個吃火鍋的地方,暖和暖和,邊吃邊聊。”

大樹爺爺聲如洪鐘:“丫頭我怎麽看你又瘦了?你沒減肥吧?可千萬別減肥,瘦了難看。”說罷,得意洋洋地指着事兒先生,“我孫子,怎麽樣,還不錯吧!”

事兒先生面無表情,“走吧,先吃飯。”

一行四人吵吵嚷嚷地出門,在附近尋了家火鍋店。

事兒先生秉承沉默是金的硬道理,安安靜靜地陪在二位長輩身旁。

大樹爺爺有日子沒見到我,捏着我的臉頰噓寒問暖。

我心裏一陣兒一陣兒地熱乎。

單論交情,事兒先生和大樹爺爺之間,恐怕不如我這個外人來得親密。

聽長輩們說,大樹爺爺和我的親爺爺打小就是一個村兒裏出來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他們一起進城,一起當工人,成家後互相幫襯,那個年代的日子過得苦,兩家的子女們抱團取暖,東家混口幹的,西家蹭口濕的,革命友誼代代傳。

兩家人至今仍然生活在B城,除了事兒先生的爹。

改革開放初期,大樹爺爺的長子南下尋求發展機會,結識了一位賢良淑德的江南女子,生下事兒先生。夫妻兩個白手起家,不辭辛勞,硬是将一間小小的制衣作坊,發展成為國內小有名氣的服裝品牌。沒想到天不遂人願,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事兒先生的媽媽卻累垮了,病情發展得異常兇猛,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大樹爺爺的兒子歷經喪妻之痛,為避免睹物思人,将服裝公司轉手,帶着事兒先生辦了移民,一走就是十幾年。

小樹叔叔提起他這個侄子,總是贊不絕口。據稱這位事兒先生屬于南北結合的産物,自幼智商出衆,年紀只比我大四歲,可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事兒先生已經讀高三了,連蹦帶跳,整整高我七級。

事兒先生生在南方長在美國,回鄉探親的次數屈指可數,是以兜兜轉轉數年,今天竟是我第一次見他。

火鍋店裏煙熏火燎,夾雜着食材的酸甜苦辣,嗆得人眼睛疼。隔着層層熱氣,眼前的人臉也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席間,大樹爺爺提出去看大樹奶奶,被小樹叔叔一口否決。

大樹奶奶早年颠沛流離,身邊只有一個妹妹,二十幾年前因病去世。此後大樹奶奶也得了同樣的病,按照她老人家的遺願,小樹叔叔她的骨灰送來A城,與妹妹團聚。

我那時候年紀小,對大樹奶奶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記得她終年卧床,屋裏散發出中藥的淡淡清香。

大樹爺爺念叨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夢到大樹奶奶的次數也愈發頻繁。

事兒先生依舊不言不語的,只有提到大樹奶奶時,才隐有動容之色。

小樹叔叔眼圈兒發紅,“今天是小選歸國的好日子,咱們還是說點高興的事兒。”

大樹爺爺這才斂了斂淚意,觑一眼事兒先生,“依咱們兩家的關系,說你們是親兄妹也不為過。我們都老了,離得也遠,有個大事小情,你們只能靠自己,所以一定要好好相處。”

“說起來,你們兩個孩子,學得還是同一個專業,今後也是同行。真是有緣分啊,哈哈哈哈哈。”

“易歌在A城生活年頭兒長了,啥啥都熟,平時多照拂着點小選,我們也好放心。”

小樹叔叔也搭腔:“小選這孩子,性子随了我大哥,自幼話就不密,幹啥事兒都一板一眼的,處着處着就好了。你別看他長得冷眉冷眼,其實為人很和善,特知道為別人着想,遇事不急不躁,脾氣好着呢,說句時髦點的話,他就是一暖男。”

“要論缺點,小選也不是沒有,就是吃穿用度有點挑剔。你給他租房子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吧?不過男人嘛,咋都得有點兒小毛病,我還抽煙喝酒打麻将呢,你能理解吧?”

????

這話就有點不大對勁了。

事兒先生的瞬色逐漸黯下去,下巴的輪廓愈顯淩厲。

幾個小時前溫潤如玉的翩翩美男,這會兒正臭着一副冰雕撲克臉,眼睛都不帶眨的,死死盯着碗裏的火鍋底料。

我頓時有些不自在,他這是給誰看臉色呢?

小樹叔叔笑呵呵地打圓場,“我這侄子在國外呆得太久,跟我們都有些生疏了,慢慢就習慣了,你別介意啊,吃飯吃飯。”

事兒先生置若罔聞。

火鍋底料都要被他看出窟窿來了。

蹊跷。

太蹊跷了。

舒家這爺仨兒,大樹爺爺目光炯炯,小樹叔叔擠眉弄眼,事兒先生疏離躲閃......

我還真是遲鈍。

這......分明是場蓄謀已久的相親。

作為主角之一的事兒先生,已經明确釋放出“我沒看上你”的信號,我這兒還跟傻妞似得,沒皮沒臉,又吃又喝。

我嘴角一垮,輕輕放下筷子。

大樹爺爺和小樹叔叔雙簧唱累了,紛紛露出尴尬的神情。

火鍋吃到這個地步,就有點沒意思了。

到了我這個年紀,婚戀早該提上日程。但架不住情況特殊,家裏人壓根兒沒催過。

眼前這陣勢,實打實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相親。

相親被拒,本不是什麽稀罕事兒,出門說句禮節性的“再見”,從此分道揚镳,再也不見即可。但這中間,夾雜着兩家三代長達七十多年的交情,有些難辦。

想必事兒先生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才一直忍到現在。

小樹叔叔試圖挽回局面,“小選怎麽不多吃點,是不是不合胃口?你在美國呆的時間太長了,其實啊......還是咱們中餐最好吃。至于火鍋啊,實乃中餐中的......”

我悄悄從兜裏掏出手機,不着痕跡藏在餐桌下面,按下快捷鍵。

十秒後,急救電話就打了進來。

彎彎辦事果然靠譜。

“喂?”

“易歌,你不會是在求救吧?”

“咳......嗯,我現在面吃飯呢。有什麽要緊事嗎?”要緊,很要緊。

“真的是求救?黑面又收拾你了?”

“......沒。”還沒,快了。

“你遇到什麽事情了?晚點彙報,現在可以挂了。”

我佯裝着急,“啊?這樣啊,我馬上就回去。”

挂了電話,我毫無愧色地道歉,“大樹爺爺,真是不好意思,學校有點急事,我得趕緊去一趟。你們一家難得聚在一起,多聊一會兒。我先走了。”

事兒先生神色稍霁,總算開了金口。

“路上慢點。”

一個月後。

鬧鬧二十六歲了。

我徹夜未眠,清晨便起身張羅。對着鏡子一照,黑色外套,黑色牛仔褲,黑色板鞋,配上蒼白的面色,活脫脫一只餓死的女鬼。鬧鬧不會喜歡我這副尊榮,于是我翻了翻衣櫃,找出一頂藍色鴨舌帽,扣在頭上,壓低帽檐,抱起鮮花出門。

剛過清明,肅穆冷清的陵園裏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在走動,人人手捧花束,目光沉靜悲痛。這樣的地方,無論天氣如何,總會讓人感到莫名壓抑。

我先來到大樹奶奶的墓碑前,放下手中的百合,鞠了三個躬,心中默念祝福。

黑白照片裏,大樹奶奶神色淡漠,甚至帶着一絲倨傲,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一雙美目深似寒潭,令人望而生畏。乍一看,與事兒先生有個七八分相似。

原來是遺傳了奶奶。

緊挨着的,是大樹奶奶早逝的妹妹。雖說并不熟識,我依例獻花,鞠躬。駐足片刻後,朝下面的臺階走去。

陵園依山而建,墓碑自上而下呈環形排列。鬧鬧所在的位置,較大樹奶奶姐妹矮了幾層,直線距離并不遠。

鬧鬧的墓地是我親自挑選的,希望在在另一個世界,她能得到愛護。

大樹奶奶,拜托了。

鬧鬧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走得太早,太年輕,也太寂寞了。

連她的父母都不曾來過。

不能想,什麽都不能想。

我深吸一口氣,閉緊雙目,才敢與她對話。

鬧鬧,鬧鬧,我來了,我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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