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想起來了。

滴落的鮮血,是我躺在這裏的原因。

“我是不是暈血了?”

“嗬,你知道自己有這毛病啊。”黑面的嗓子啞得厲害,“醫生說,從來沒見過這麽嚴重的情況。”

據黑面說,我當時直挺挺朝後倒去,完全沒有一丁點兒征兆。衆人七手八腳地施救,出了一簍子馊主意,掐虎口,掐人中,紮手指,灌礦泉水,折騰了十來分鐘,我一直沒能恢複意識。情急之下,事兒先生直接撥通了120,背起我就往山下跑。直到救護車趕到,用了氧氣罩,打了葡萄糖,仍然毫無起色。

“然後呢?”

“送來急診室,接着打吊瓶呗。”黑面将我往枕頭上一按,“好好躺着。”

“我暈了多久?”

“整整三個小時,現在都下午了。”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不是你的錯,不用道歉。”黑面憂心忡忡,“現在感覺怎麽樣?好點了嗎?”

還能怎麽樣......以前犯過幾次,起初只是頭暈、惡心、目眩、心悸,四肢發冷,至于暈厥到不省人事,這還是第一次。

興許是登山導致體力消耗殆盡,故而加劇了暈血的症狀。

黑面皺着眉頭,“你去看過醫生嗎?”

我從沒見過他那麽嚴肅的表情,不由怔住。

“......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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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蕭,A市最有名的心理醫生,也是顏亦初的遠房表舅。

黑面被我折騰慘了,一下子像老了十歲,“你不去參加畢業典禮,我就已經猜到原因了。至于小路,他是外校考進來的,不了解當年那件事。”

“我任教二十多年了,轟動全校的事情,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何況你是吳老師的外孫女,又考上了我的研究生,我對于你的關注,自然會多一點。”

“是你第一個發現的吧?那場面,大老爺們也得吓夠嗆,何況你一個小姑娘。後來你休了一年學,重新報到的時候,情緒挺正常,我以為你緩過來了,今天這麽一看......唉,不是我說你,你還年輕,該看醫生就看醫生,別不好意思,藏着掖着,留下後遺症就麻煩了。”

我雙手捂住眼睛,“趙教授,這些年,真對不住。”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所以才會對我格外照顧,也格外包容。

不知不覺就掉了淚。

“傻孩子,你哭什麽。”黑面給我掖了掖被角,“先好好休息幾天,什麽時候養好身體,再找一份喜歡做的事情。”

“人活一世,什麽事都會遇到,但總得往前看,日子還要繼續過,不是麽?”

“後面的項目,你不用參與了,我帶着小路做。”黑面的話到這裏,突然一頓,遲疑片刻,“這份工作原本就不适合你。再說今天的事,恐怕影響不大好......”

“我知道,您不用解釋。”我拿手背擦了擦淚,“我搞砸了郊游,給大家添了麻煩。”

“你看你,又想多了不是。沒人覺得你添麻煩,只是......公司好像有個回避制度來着......這麽說吧,你暈倒之後,舒總背着你,一口氣從山頂跑到山腳,中途都沒歇過腳,平時那麽溫文爾雅的人,急得眼睛都紅了。120開到山腳下,起初沒找對地方,耽擱了十幾分鐘,他差點跟人家吵起來。”

“雖說我是你的導師,可我也是個男人。今兒這一出,你可是讓他破功了。”

“他平時,對誰都是客客氣氣、中規中矩的,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即便是我,也被他那副深藏不露的表象給蒙騙了。”

“他對你不大一樣,很有點意思啊。”黑面拍拍我的腦袋,“你們兩個,今後怎麽發展,我不妄加評議。但你記住,無論任何時候,你遇到任何困難,随時都可以找我。”

我破涕為笑,“那我能考你的博士麽?”

“......”

事兒先生拎着兩個紙袋進來,“趙教授讓我轉告你,他累得要昏過去了,先回家休息。”

他的背心和長褲髒兮兮的,眉宇間也有幾分疲色,幾縷發絲貼在額頭上,眼中的笑意未減,“你感覺怎麽樣,好點了嗎?”

“我好多了。”我從被子裏露出半張臉,“你......很累吧?”

他沒回答,打開一個紙袋,取出幾個盒子,“想吃哪個口味?”

我支起脖子瞧過去,是不同款的幾塊蛋糕,“我想想啊.......黑森林布朗尼。”

他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優雅地翹起二郎腿,将蛋糕盒放在膝蓋上,用小叉子切了一塊下來,泰然自若地喂到我嘴邊。

我下意識地張嘴,等反應過來,他已經在喂第二塊了。

“好吃嗎?”

“好吃。”

許是黑面的話産生了催化作用,許是多日來的念頭終于通達。此時此刻,我覺得蛋糕很好吃,簡直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蛋糕,沒有之一。

甜在嘴裏,化在心裏。

他用下巴指了指盒子,“這家店很有名氣,正好就在附近。”

我很快吃掉了整塊蛋糕。

精神也好了七八成。

他笑着問我,“還要麽?我還買了抹茶和卡布奇諾口味。”

“不要了。”我搖搖頭,“我吃飽了。”

“那剩下的都歸我了。”他風卷殘雲地幹掉另外兩塊,“下次可以嘗嘗面包,不過你做的面包也不錯——不一定比他家的差。”

我忍不住笑了笑。

“醫生說可以辦理出院了。”他起身去拿另一個紙袋,“你還有沒有不舒服?”

我沒有不舒服。

此時此刻,我非常舒坦。

我暈血,進醫院,給所有人添了麻煩,心裏卻樂開了花——因為他背着我一路跑下山,還喂我吃蛋糕。

話到嘴邊,變成了“對不起。”

他一本正經地“嗯”了“嗯”。

“......你怎麽不說沒關系。”

“因為你确實該道歉。”他從紙袋裏掏出一團豔色布料,放在我身邊,“你很沉......作為一個常年健身的人,我的腿酸到現在。”

“......”

“逗你的,還當真了?”他揉了揉我的頭頂,“趕緊把衣服換上,我去辦出院手續。”

“換衣服?”

我正欲掀開被子,卻被他一把按住。“等我先出去,你拉上簾子。”

我反應了幾秒,還是沒明白,“什麽?”

他輕咳了一下,臉上露出可疑的紅暈,“上氧氣罩的時候,醫生把你的......剪開了。”

某個關鍵詞低不可聞,醫生把我的什麽剪了?

“你穿的是運動款,實在太緊了,不利于呼吸......又不好脫,所以就剪開了......”

“......”這次我聽懂了。

事兒先生給我買了一套酒紅色運動裝,長衣長褲,簡單大方,就是厚了點,準确地說,是非常厚。

我捏了捏衣角,“你老實說,秋冬款是不是正在搞特價?”

三十幾度的高溫,他想我中暑二進宮麽?

他面無愧色,“醫院周圍就那幾家店,沒得選,再說你上身真空,下身熱褲,打算怎麽走出去?”

“......”我想到一個重要問題,“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怎麽可能,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他睨了我一眼,“再說,昏死過去的病體,有什麽好看的。”

“......”

真是艱苦卓絕的一天。

我終于洗漱完畢,換了家居服出來,事兒先生已經收拾妥當,正坐在沙發上發微信。

他頭也沒擡,“我定了晚餐,一會兒送來。”

我挨着他坐下,“辛苦你了。”

他的手指飛快地在手機上操作,“同事們都很關心你,一直在問。”

“你替我道個歉吧,讓大家擔心了。”我放軟了嗓子,“還有,我從明天開始,就不去公司了。”

“那太好了。”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微信上,“我剛才一直在想,怎麽才能委婉地辭退你。”

“......”

“你來實習之後,我們一共搞過兩次團建,全都被你攪黃了。你再呆下去,我怕公司會倒閉。”

“......”

“外表看着挺無害,破壞力驚人啊。”他突然想到什麽,目光從手機轉到我的臉上,“原來你真的有紋身。”

“......紋身?”我頓時成了結巴,“你......你不是、不是沒看到嗎?”

紋身在我的背部左上方,最靠近心髒的位置,隐秘且安全,即便是穿泳裝也不會輕易露出來。

他輕描淡寫的,“無意間瞥了一眼。”

“......”

我的表情肯定已經天崩地裂了。

瞥到了B面,那A面呢?

“在場的醫護人員紛紛表示震驚——暈血的人,還紋那麽大一片。”事兒先生無視我的淩亂,評價道,“易歌,你膽色過人啊。”

“......”

紋身的确需要勇氣。

我的皮膚很敏感,輕微的磕碰都會造成烏青,所以我是害怕的,怕疼,怕感染,怕紋得不夠漂亮。

怕鬧鬧不滿意。

我有些不自然地調整坐姿,咬住下唇。

事兒先生漫不經心地問,“是誰?”

“什麽?”我沒聽懂,“什麽是誰?”

他挑着眉,唇角的紋路極為鋒利,“我是問你,金牛座,是誰?”

我心中一驚,他竟認出來了。

抽象的星座圖騰,不多見。

他又問了一句,“你是金牛座?”

“......不是。”

“那是誰?”他的眼眸暗了下去,“老歌手,照片裏那位?”

“......誰?”

邵鵬鵬?

開什麽玩笑?

他緊緊盯着我的眼睛,“是,還是不是?”

“......不是。”

門鈴突然大作。

外賣到了,話題就此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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