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報告會持續了兩個小時。
頭痛也持續了兩個小時。
我打心眼裏對黑面感到抱歉,他講的內容,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小蜜蜂嗡嗡嗡,飛到東又飛到西。
終于堅持到散場。
我眯起眼睛尋覓事兒先生的身影。
前排的一個男人轉過身來,向右後方座位上的女孩低聲詢問着什麽。
我無意中瞥了一眼,當場一怔。
那個身影......算不上熟悉,但絕不陌生。
他是我的夢魇。
趙興。
我呆坐在座位上,周遭的一切都暗了下來。
世界靜止在這一刻。
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此人重名利卻又好面子,棄文從商卻不忘表現出一副視金錢為糞土的清高來,怎麽可能放下身段,屈尊去參加酒會,辱沒自己曾經的“學者身份”。
只有頂級的學術報告會,才可能吸引他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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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亦初從一開始,就選錯了方向。
趙興與女孩講完話,起身準備離開。
我盯着他的側臉,無法移開雙目。
他的衣着考究,滿面紅光,眼角的笑紋或深或淺,帶着幾分目空一切。
正可謂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
他的步伐穩健,從我身邊經過時目不斜視,我強忍着撲上去抓他的沖動。冷汗從脖頸後部冒出來,我咬緊後槽牙,心頭閃過尖銳的疼痛。
這種感覺太熟悉。
那一年,我持續失眠,嘔吐,食欲減退,體重下降,甚至出現幻聽,直到顏亦初強行将我送去醫院,找到陸醫生。
我被确診為中度抑郁症。
趙興離開了會場。
這幾分鐘,是怎麽過的,我完全沒有概念。
趁着理智尚存,我飛奔去洗手間,沖進第一個隔間,對着馬桶開始幹嘔。
胃裏根本沒有可吐的東西。
腦中一會兒是鬧鬧手腕上的割痕,一會兒是趙興那雙陰鸷的眼睛,我吐到雙腿發軟,連膽汁都嘔不出來,才勉強直起身子,扶着牆走出來。
鏡子裏的我,面色慘白,雙目赤紅,渾身顫抖,狼狽不堪。
我将水龍頭開到最大,捧起冷水,盡數潑在臉上。
很快,頭發和上衣被完全打濕。
身體的反應完全超出我的預料,幸好不是在酒會那天,幸好是在學校,幸好事兒先生、黑面和小路師兄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幸好趙興沒有注意到我。
我像個落水的旱鴨子,瘋狂地撲騰着水花,機械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
大約十分鐘以後,我逐漸冷靜下來。
我沒有流淚。
我很愛哭,但事關趙興,我從來哭不出來。
他不值得。
再度擡起頭去看鏡子,事兒先生竟然站在身後,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我猛地轉身,帶起全身的水花。
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這裏的?
他看到了多少?
我心虛地瞧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喜歡他,這是不争的事實。
但有關鬧鬧的過往,他知之甚少。并非刻意隐瞞,我只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
我們在一起不過兩周的時間。
他理想中的另一半,肯定是陽光的,善良的,而非陰暗和惡毒的。
我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身後便是洗手臺,躲無可躲。
他栖身向前,從紙巾盒裏抽出幾張,輕輕按在我的臉上。附在睫毛上的水滴被擦幹,我的視線比方才清明了不少。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這裏是女衛生間,你怎麽進來的?”
事兒先生的聲線低沉溫柔,“我們在外面等了好一陣子,直到保潔阿姨出來說,你很不對勁兒,她怕出事,趁着沒有外人,就讓我進來了。”
我試着攥了攥拳頭,手上沒有一點力氣。
“你放心,我進來之後,把門反鎖了。”他用紙巾幫我擦掉頭發上的水珠,“你可真能折騰,我從沒想過,能有機會進到這種地方來。”
他的語氣太過自然,我的眼眶開始發熱。
他的手指若有若無地劃過我的臉頰,動作輕柔,像是在對待一個剛睡着的孩子。“你連着幾天沒睡好覺了吧,既然身體不适,何必非要勉強自己,嗯?”
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暖了,心裏泛起一絲委屈。
有他在的時候,我總是很脆弱。
事兒先生擦了很久,直到我的頭發不再滴水,才把西服上衣脫下來披在我肩上。
“你今天運氣好,我剛好有件外套,否則你連門都出不去。”他拽了拽西服衣擺,盡量擋住我的襯衫,低聲笑道,“你走光了你知道嗎,粉色的?”
我當然知道。
我還知道,他是在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突然很想抱他。
下一秒,我毫不猶豫地,用盡全力環抱住他的腰,将臉深深埋進他的胸口。
“我好喜歡你。”
他悶聲笑了。
他這一笑,我什麽都不怕了。
天塌下來有他幫我頂着呢。
方才的無措被忘諸腦後,我又産生了新的不安,“咱們怎麽出去啊......”
《某知名金融咨詢公司總經理擅闖并長時間逗留高校女廁所》——會不會上熱搜?
他還在笑,“你現在才開始擔心,晚了點。”
“......”
萬一被有心人看到......我打了個哆嗦。
他揉揉我的頭頂,“不會有事,走吧。”
推開門那一剎那,我其實是害怕的。
怕看到人頭攢動,怕看到驚異的目光,怕看到對着他不停亮起的閃光燈。
事實證明,我多慮了。
門外的确有人,而且是三個熟人:黑面,小路師兄,李妍妍。
小路師兄告訴我,他們封鎖了整片區域,一直等在門口。
李妍妍湊過來拉住我的手,“易歌你要不要緊?保潔阿姨說,你一直在往身上潑冷水,吓死人了。”
“你們不用擔心,我沒事了。”實在很難編理由,我絞着手指,“我只是......剛才不小心沾到髒東西了。”
眼睛上沾到髒東西了。
黑面一臉黑線,“你這孩子怎麽搞的,一出現就要把我吓出心髒病。”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肩頭的手上,“嘿呦,你們真在一起了?”
我低下頭。
事兒先生大方承認,“沒錯。”
見我并無大礙,李妍妍松口氣,“這都過了飯點兒了,你趕緊去吃口飯吧,我們還得繼續收拾會場,就不陪你了。”
事兒先生捏了捏我的臉頰,“你确實需要好好休息。”
事兒先生帶我去吃了頓牛肉面。
熱乎乎的湯面下肚,有效緩解了我的胃部不适。
等餐的工夫,他細細詢問了小麻雀的手術情況,囑咐我近期不要太累,卻對于洗手間一幕閉口不談,一如我在“老歌手”門外痛哭流涕,一如我超乎尋常的暈血,一如我不去參加畢業典禮,一如我在酒會上挽着顏亦初的胳膊,紳士得令人嘆為觀止。
他這種對任何事情不好奇、不追究、不打聽、不關心的态度,到底是出于性情涼薄,還是對于隐私的尊重?如果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或同事,這種相處模式,自然是令人舒适放松的。
可我們在戀愛。
我沒談過戀愛,不曉得其他人在戀愛的初級階段都聊些什麽。
我有點糾結,又有點別扭。
轉念一想,他若是事事追問,又會令我困擾。
越是喜歡,越是恐懼。越是恐懼,越是好奇。
我想要了解他的真實想法。
他泰然自若,我患得患失。
事兒先生看出我的不自然,關切問道,“還是不舒服嗎?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
我搖搖頭,“沒事的。”
鬧鬧說的對,我就是太矯情。
我真讨厭這樣的自己。
吃過午飯,事兒先生将我送回家,調轉車頭回公司上班。
我困得睜不開眼睛,倒頭昏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匆匆撥通顏亦初的電話。
顏亦初對于趙興的出現并不吃驚——他們已經見過面。
“告訴你一聲,我決定跳槽了。”顏亦初解釋,“離他近一點,機會就會多一點。”
“你想好了?”對于他的決定,我也不吃驚,“不覺得憋屈?”
他在目前這家公司已經是首席設計師,跳槽去給趙興做副手,有些可惜。
“你知道,他也是剛剛回國,初來乍到,需要站穩腳跟,培植自己的勢力。盡管他沒親自帶過我,但畢竟師出同校,我算是他的半個弟子,很容易得到重用。更何況,我是從小公司跳到大公司,未來發展的平臺更加寬廣,從這個角度講,我也不算吃虧。”
顏亦初的分析很有道理,我自然不會反駁,“那你自己一切小心,安全第一。”
“你放心,既然已經等了四年,就不怕再多等幾天。只要面試順利通過,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視我為左膀右臂,到那個時候,不愁找到他的破綻。”他頓了頓,轉換話題,“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我沒什麽可隐瞞的,“談戀愛了。”
他瞬間反應過來,“酒會上那個面癱?”
我不高興了,“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護犢子。”他噗哧樂了,“長得不賴,雖然比我還是差一點。”
“像你這種妖孽,我可看不上。”我反駁他,“他智商高。”
他怼回來,“我的智商也不低!”
“他智商170,你哩?”
“那你可得小心了,被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滾一邊去。”我笑罵,“我要去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