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事兒先生在看我的病例。
它在床頭櫃的抽屜裏放了三年,與退燒藥挨着,我忘記扔掉了。
他注意到我的視線,輕聲問,“你不高興了?”
“沒有。”我搖頭,“你随便看。”
昨天的種種,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
該說的都說了,我再無任何隐瞞。病例不過是那些過往的重複,至多增加了陸醫生的醫囑。
“你不會嫌棄我吧。”我揣着小心問他,“我沒你聰明,賺錢也不多,還得過抑郁症。”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開始發慌。
我僵着身子,“......你嫌棄我了?”
不會吧......我也就是随口一問。
他反問我,“你怎麽會這麽想?”
我怎麽會這麽想?
事實擺在那裏,我當然會這麽想啊!
“兩天時間,”他平靜地說,“你連着惹惱我三次。”
“......”三次?
又惹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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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我,好像是有點誤會。”
“......”
“我的脾氣一般,你需要正視這個問題了。”
“......”
他的确又生氣了。
他生氣時表現明顯,不取外賣,不理我,不理餅幹,甚至不肯吃飯。
我好說歹說,又道歉又承諾,又哄又騙。生病的人是我,遇到麻煩的也是我,他倒成了大爺。
小樹叔叔定義他為暖男,現在暖男變成了冰坨子,說翻臉就翻臉,我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以前那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不知何時,已經落入滾滾的歷史長河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事兒先生的壞脾氣一直持續到下午。
進了警局,他還拽得二五八萬似的。
肖明齊看他板着臉,好奇道:“你們吵架了?”
這不是明擺着的麽。
某人就差在腦門子上刻“我不開心”四個大字了。
肖明齊把門一關,開始當和事老,“你別往心裏去。他上學那會兒,年紀小成績好,同學和老師都慣着他,家裏大人也顧不上管,養出一身爛毛病。別看他對外裝着一手好13,骨子裏又拽又軸。越是親近的人,脾氣就越臭,巴不得全天下都伺候他。我看你的性格挺溫和,能多擔待就多擔待點。”
他勸完我,接着勸事兒先生,“不是我說你,純粹一事兒13,又要吃好的又要穿好的,還有潔癖,心眼小脾氣大,一般人誰忍你。就你這矯情勁兒,擱在我們警局,派你在野地裏守幾天,不能洗澡不能吃熱乎飯,不用歹徒動手,先就把自己膈應死了。說白了,你就一大少爺,有人接手就不錯了,你該知足,別仗着易歌脾氣好就給她看臉色。”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當面被稱為事兒13。
英雄所見略同啊。
我對肖明齊産生幾分好感。
肖警官果然慧眼識人。
事兒先生冷哼,“你很閑嗎?”
“不識好歹。”肖明齊嘁了一聲,“易歌,資料都帶來了?”
我從背包裏摸出手機,“我只有這部手機,遺書的原件在鬧鬧爸媽手裏,但我當時拍了照,能提供照片。”
肖明齊打了個電話。
一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敲門進來,将手機拿出去。
“她還留下別的遺物沒?特別是那天在案發現場,有沒有衣服、書包、或者是資料?”
“所有的遺物,全部燒毀了。”我搖搖頭,“我是想留的,但是餘叔叔的意思,我不好反駁。”
“你試着回憶一下現場情形,有什麽特別之處麽?慢慢想,不用着急。”他遞給我一杯水,“我知道這很難,想不起來也沒有關系。”
不難。
那副畫面早已定格在腦海中。
我甚至不需要去回憶,它就在那裏,像一幅巨型照片,擺在我眼前。每一處細節,甚至連夏日朝陽斑駁地打在窗簾上的種種,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事兒先生替我作答,“她能記得的,昨天已經全部告訴你了。”
治療那一年,我一遍又一遍地講述那天的經過。
這些都詳細地記載在我的病例裏。
我心頭一暖,勾勾他的手指。
他将臉扭到另一邊,又給了我個二比零。
“......”
肖明齊點頭,“手機中的內容,都有誰看過?”
“除我以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過。”
“你那個朋友,還是師兄的......也沒看過?”
“顏亦初?”
“對,就是他。”
提起顏亦初,肖明齊突然感慨,“我從警這麽多年,第一次見那麽帥氣的小夥子,那眉眼,那身段,那嗓音,啧啧啧。”
“他哪兒帥了,就是一般人。”事兒先生插嘴,“你平時打交道的,都是破衣爛衫窮兇極惡的匪徒,拉低了你的認知水準。”
“紅果果的嫉妒。”肖明齊上下打量他,“當然了,你也不賴,至少比一般人強多了,容我說句實話啊,你比那個什麽顏亦初的,還是略遜一籌。那小子還是個建築師吧,典型的高富帥。”
“我用得着嫉妒他麽?”
“你沒嗎?”肖明齊嘲諷他,“用不用我形容一下你看他的眼神?”
“......”
話題又跑遠了。
自從我進了這間辦公室,肖明齊時不時插科打诨,轉移話題。又在不經意間,将話題拉回到事發當時。
不得不承認,幹刑警的,确實擅長聊天。
堪比心理醫生。
我悲春傷秋的情緒,還沒醞釀完成,又被無聲無息地壓下去了。
“你先自己吃會兒幹醋,我和易歌接着談正事。”肖明齊笑夠了,接着問我,“關于手機裏的信息,是顏亦初不想看,還是你沒給他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毫無半點玩笑之意。
“他......當然是想看的,但我沒給他。畢竟那些照片和對話......你知道的,他喜歡鬧鬧,看了肯定會受不了。更何況,鬧鬧也不希望外人看到,否則她也不會用快遞寄給我。讀書那幾年,鬧鬧只把他當成普通朋友。”
肖明齊低語,“普通朋友做到這個份兒上,不多見。”
我心裏一沉。
他默了片刻,“你昨天說,包裹是在餘小于下葬的一周後,寄到你家裏的?”
我點頭,“沒錯。”
“你怎麽能夠确定......”他若有所思,“包裹一定是餘小于寄給你的?”
我震驚地看着他。
我從沒考慮過其他可能,而且手機裏的信息過于敏感,我從未和其他人讨論過這個話題。
“同城快遞,應該不需要一周的時間。”肖明齊揉了揉下巴,“你還記得包裹的具體情況嗎?比如外包裝、包裹單,以及包裹裏面都放了哪些東西?”
“手機放在紙盒子裏,就是快遞公司常用的那種,包裹單......我沒記錯的話,是機打的。寄出地址是鬧鬧的宿舍,聯系人也是鬧鬧。收件地址是我現在的住址,聯系人也是我。當時我還沒搬進去,除了鬧鬧,幾乎沒有人知道我家的具體地址。”
經他這麽一提示,我也不敢肯定了。
機打的包裹單上,沒有留下鬧鬧的筆跡。
萬一包裹是在鬧鬧出事之後才寄出的,那寄出人......
他打斷我的胡思亂想,“餘小于的遺書,你看過吧,是她本人的字跡嗎?”
“沒錯。”這一點我很确定,“最後一句話,她是專門寫給我的。‘宅宅’那兩個字,她習慣把第一個‘宅’字上面的點兒,畫成心形,用筆塗實,這個習慣,她保持了十幾年。”
他持續在提問,我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
敲門聲響起。
肖明齊出去了五分鐘,回來時面色不佳。
我頓時緊張起來,“怎麽了?”
“有件事,必須告訴你。”肖明齊輕嘆,“你提供的手機,裏面所有的資料,全部是PS過的。”
“怎麽......不可能。”我倏然站起來,“絕對不可能,我從來沒有動過裏面的資料。”
事兒先生握住我的手,示意我鎮定,“明齊,你确定?”
“對方是個PS高手,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肖明齊冷笑,“他的技術,放在四年前,絕對可以瞞天過海。由此可見,你和顏亦初的懷疑,并非空穴來風。”
冷汗順着脊柱冒出來。
“我應該報警的。”我嗫嚅,“我真應該......”
在收到手機的第一時間,我就應該報警的。
事兒先生再度握緊我的手,力道大得可怕,“易歌,你別亂想。”
肖明齊很冷靜,“首先一點,犯罪的人不是你,不要把餘小于的死亡攬在自己身上。既然當年警方已經做出自殺的判斷,倘若她真是死于他殺,足見兇手狡詐。如果不是你的堅持,從前的餘小于,現在的柳萌,很可能會死不瞑目。從這個角度講,作為柳萌的同學也好,作為警察也好,我得感謝你。再有一點,你若是貿然公開了手機裏的資料,同時會對她的名譽和家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負擔,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說的,我都明白。
我看過很長一段時間心理醫生,久病成醫。
如何寬慰自己,饒恕自己,我都明白。
我應該怨恨的,是那個害死她的人。
我只是為鬧鬧感到悲哀。
還有,對自己的遲鈍感到抱歉。
如果我再警覺一點,再聰明一點,再勇敢一點,興許鬧鬧就不會等四年,柳萌也不會死去。
“兇手不一定知道,他已經引起警方的注意了,但寄手機這個行為,足以證明他知道你的存在。這段日子裏,你務必注意安全,萬事小心,必要時可以申請保護。”肖明齊囑咐我,“記住,掌握PS技術的這個人,手段高超,智慧過人,絕對不是等閑之輩。無論發現任何線索,還是懷疑什麽,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随時和我保持聯系。”
他拍拍事兒先生的肩膀,“後面的事情,就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