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春懷

阿珂捂住肚子,退後兩步道:“糟糕,碗碎了,大和尚又要罵我。”說完彎下腰去拾地上的瓷碗片。

何婉娟的手便碰了個空,一擡頭,看到周圍衆人都在看自己,她這才恍惚過來——該死,怎的想着想着竟錯将那虛幻當做現實。

便用帕子捂着嘴自責道:“可憐見的,都怪我們阿妩,幾時伸手端過重物……來,這些給你,拿去給你家大和尚,就算是買碗的錢了。”

那一雙玉手掂起阿珂小手,一枚碎銀便白燦燦落于阿珂掌心。

何婉娟不着痕跡的打量阿珂,見她一雙黑眸只是盯着銀子看,哪裏似那女人恬淡不争,心裏頭就安定下來。罷罷,是自己多想了,莫說眼前的是個小和尚,便是當年那女人生下來的賤女果然還活着,又怎會好巧不巧偏偏流落在這座廟裏。

“啊嚏……”阿珂抖了抖冰涼的身體,有涼水濺在步家母女鮮亮的裙擺上,何婉娟立時一臉漠然地松開,再懶得試探她。

手指頭被捏得生疼,山下的女人果然如師傅所說,笑裏藏着刀而又十分擅長僞裝。

周老太太笑着道:“婉娟疼愛阿妩那是州上人所皆知的,不怪你吓着不歸。”

正說着話,門外将将走進來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兒郎,鳳眸薄唇,面如冠玉,一襲月白長裳飄逸绻風,對着周老夫人端端行了禮:“少銘見過祖母。”

原來是大少爺周少銘。也不知去了哪裏,此刻衣裳上帶着黃土與草屑,看起來精神并不十分好。擡頭看了眼渾身濕嗒嗒、手捧破瓷碗的阿珂,眉峰一凝,徑自揀了個位子坐下來。

周大夫人阮秀雲便拍了拍他袖口和衣擺,嗔怪道:“又去哪裏玩了,一早上不見你。”

周少銘卻看也不看她,只将袖子冷冷的抽回來。

阮秀雲雖不明就裏,終歸她心裏藏着不能言說的淫晦事,臉上就有些許尴尬:“這孩子,越長大心氣兒越高,都是你祖母給寵慣得~”

衆人跟着附和,一時氣氛便又活躍起來。

耳邊全是恭維,周少銘臉上的愠悶卻更甚了。

他上午原是帶着狗兒出去方便,哪裏想到那狗卻從不遠處的破舊佛堂裏叼出來一抹腰帶,那腰帶他認識,正是自己母親的。他心中納悶,便躲在叢林裏等候,然而不多時,裏頭卻走出來一個孔武健碩的大武僧,少頃,他的母親亦一臉潮紅的從裏頭悄悄出來。他原納着一口氣準備沖上前去質問,不想又被憑空冒出來的小和尚将将阻擾,本來心裏頭就窩着一團火氣,此刻見婦人又裝着一臉賢良淑德,便越發的覺得大人們的世界污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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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步阿妩投來笑臉,甜甜地喚了半天的“銘哥哥”。周少銘方才恍然回過神來,努力對她謙謙一笑:“阿妩妹妹也在這裏?”

步阿妩瞅着他傾城如玉的俊容,笑臉兒越發嬌羞可人:“嗯,母親說日頭曬人,叫我莫要出去胡鬧。”聲音小而柔軟,視線掠過阿珂身上,卻是冷而不屑的。自古深宅豪院裏頭的大小女人們,生來就懂得結緣攀交,好的壞的從來不需人教。

果然是男人都喜歡美女啊。

阿珂斜眼瞥了他二人一眼,猛然發現周少銘不知何時竟也在眯着眼睛看她。他的眼睛是長而深邃的,這樣冷飕飕的逼過來,看得她心裏頭突突跳,又趕緊将視線往別處藏去。

“哼。”那廂周少銘的嘴裏便發出一聲輕蔑冷哼。

正此時,門外又走進來幾名擡着粥桶的大和尚,領頭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氣,進門一見着地上的兩只木桶,一雙眼珠子頓時鼓凸起來。

糟糕!阿珂步子一頓,趕緊将那碎瓷片往地上一扔,提着衣擺就要往外跑。

那和尚卻哪裏容得她開溜,大掌将她衣襟一揪:“看你跑!讓你送來的冰可是又吃進自己肚裏?”

阿珂被他小雞一般拎得直往後退,只緊緊拽着門框不肯松手:“哪有……天太熱,化成水了……”

然而那和尚哪裏會放過她:“呸,幾步的路,如何好端端化成了水?便是化成水也不至于有這麽多!我倒是聽說你路上拐去井裏打了兩桶,你這天煞的禍害!”一邊說一邊又要打。

阿珂躲閃着,掙紮間瞄到窗外閃過一張少年俊秀的小臉,着青衣,手執扇,一雙微微上挑的狐貍眸子不語自笑。

便指着窗戶喊道:“李燕何,你這個壞小子,壞透了——”

那和尚順着她視線一看,窗邊空空的哪裏有人?寺裏今日得了這兩家不少的香火,他有心要讨好衆人,當下一巴掌又煽了下來:“還要無賴別人,哪次不是你先欺負他?還不快給大夥跪下來,認錯!”

阿珂被拽得生疼,然而她才不肯下跪這一群人。心裏頭把李燕何恨得咬牙,只巴不得立刻脫身,好将他撚過來一頓胖揍。

老太太最是菩薩心腸,伸出拐杖敲了敲地:“罷了罷了,就是一桶冰塊,何至于打成這樣?這孩子調皮機靈,我正準備讨他下山住上幾日,可不興被你打壞。”

“母親說的極是,我們少銘一直就想要個弟弟,如今正好多了一個玩伴。走吧,快帶你不歸弟弟出去透透風兒,一會記得過來吃齋飯。”阮秀雲有心要讨好兒子,亦跟着開口勸阻。

然而她卻不知她的兒子真正懊惱的是什麽。周少銘不聽她說話則已,一聽她開口只覺得心頭愈發堵悶,忽地撂起下擺站起來:“哼,哪兒冒出來的弟弟?我不同意!”眼神凜冽地掃了阿珂一眼,阿珂尚未回神,耳邊一襲清風拂過,那人已經大步将将出了門。

大和尚手一松,她亦跟着撒腿跑了出來。

門外蹲着一只黑色大犬,見着主人,低吠一聲也屁颠颠随了上去。

————————

茂密樹林裏鳥鳴啾啾,雙腳踩在地上全是樹葉“沙沙”聲響。日頭閃爍的光影下,一高一矮兩個少年的身影不近不遠的跟着,他們中間攔着一條大黑犬,只看後頭那矮的走上幾步,它便停下來吠一聲。

阿珂肚子餓得咕咕叫,只恨不得快點走到自己的老窩,然而走得快了,那狗又兇她,實在苦惱得不行。她便從懷裏掏出來一只鳥蛋沖那狗扔去:“噓、噓,給你吃。”

狗卻十分傲嬌,蹄子一踢,那鳥蛋滾到了周少銘腳下。

周少銘沒看清,一腳将它踩碎,一雙名貴的緞布鞋面頓時幾縷黃黃白白,強捺了一路的火氣便再也藏不住了。停下腳步,滿臉愠怒地回頭瞪阿珂:“誰允許你跟上來?”

眸子裏泛着冷意,然而那臉頰卻好看得如同精雕細琢一般,楞是生氣也遮不住他一身清風桀骜。

該死,再這樣看我,貧僧就吃不消了。

阿珂絞着衣角,弱弱瞥了周少銘一眼,又迅速将眼神挪到別處:“我不是跟你,我走我自己的路。”

狡辯,若然如此,你這一路緊趕慢随的跟在我後頭做什麽?……真是個欠揍的小孩。

周少銘咬了咬牙,若非看她矮矮的不堪一擊,真恨不得立刻将她揪過來揉做一團。然而卻又拿不到她證據,便挑了路邊的一處大石頭坐下來:“你先走,再跟着我就要你好看!”

“哦。”阿珂從他旁邊默默跨了過去。

“汪、汪汪——”那大黑狗兇巴巴的沖她嚷了幾聲,方才乖乖地窩到主人腳下。

周少銘一回頭,見阿珂不見了影子,心裏頭詫異她消失得恁快,卻亦舒了口氣。便從懷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将腰帶松解開來。光影綽綽的大樹下,只見得少年原本白皙清瘦的肩膀、肋骨處好幾塊淤青紅腫。

紅花藥水沾上皮膚鹹辣生疼,想到方才被那武僧摔在地上的狼狽情景,周少銘恨得咬緊牙根:“嘶——,下次再撞見,大白你便直接撲上去咬他!”

……

“你打不過他的,他是我們寺裏最厲害的武僧。”身後卻忽地響起一聲不急不緩的靈動嗓音。周少銘猛地低頭一看,看到一雙月牙兒一般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正從石下掏出來一只烤得異香撲鼻的小雞仔,滿臉的喜色……這副欠揍模樣,不是那頑童還能是誰?

出家之人,竟然烤雞吃肉!氣得他從牙縫裏生生溢出四字:“不可教化。”

“師傅說,萬物皆為虛幻,不吃白不吃。”阿珂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将雞脖子遞到大白嘴下。

“汪嗚——”大白傲嬌扭頭,嘴裏卻發出有史以來的第一聲嘤嗚輕吠。

真是沒骨氣。

周少銘愠怒扭頭,繼續處理傷口。然而脊背上的瘀傷卻夠不着,低頭看了看阿珂一副愛理不理的做作小模樣,只得又道:“過來!”

好兇啊。阿珂的手一抖,雞腿掉下地去,正準備撿起來繼續吃,身子已經被拎了起來。

“……我背後的,你來替我擦。”周少銘指了指背上的淤青,悶聲撇過頭去。便是求人,也求得冷傲。

少年的身型已經長開,依稀有了成年的輪廓,脊背上的皮膚光滑白皙,在烈日下泛着好看光澤,看得阿珂直流口水。心裏頭豔羨那一身氣宇卓然,可惜她此刻卻是夠不着他的。他的笑容只給那與他相近的人。

阿珂倒了些藥水,在上頭輕拍。

眼前浮起步阿妩一聲聲甜甜的“銘哥哥。”那綿軟甜膩的聲音叫得實在化人骨頭呀。想了想便問道:“喂,你母親将來會讓你娶步阿妩為妻嗎?”

脊背上軟綿綿,涼絲絲的,藥水漸漸滲入膚表。周少銘痛得龇牙“嘶”了一聲,久久的方才冷聲道:“她沒有權利管我。我将來定然只娶我愛的女人,不論她身份貴賤,娶了她,我就對她好一輩子。”說的那麽執着,又似在賭氣,分明是對那為長不尊者的憤懑宣洩。

年幼的阿珂卻聽得莫名歡喜。午時林間有輕風吹來,少年的長發便飄進阿珂的嘴裏,阿珂伸手去挑,然而那發絲卻又偏偏沾來更多……好聞的清新味道,阿珂的臉蛋忍不住就紅了。

真沒羞,她才七歲呢,阿珂你這個厚臉皮的醜八怪。

周少銘只覺得貼在背上的呼吸就似小蟲兒在爬,癢絲絲的,爬得他原本煩躁的心思也漸漸詭異的柔軟起來……這樣的感覺真奇怪,竟然無端生出一種罪惡。

他便将衣裳穿起:“你一個出家和尚,好好問我這個做什麽?莫非你竟然喜歡她不成?”

久久不見回話,轉過身來,卻瞅見阿珂唇邊沾着他的發絲,臉頰羞紅。這模樣,竟是比步家的阿妩妹妹更要嬌憨可人……該死的,一個小和尚怎的頻頻學那女兒之相?

周少銘嫌惡地皺起眉頭:“小小年紀不學好,男人怎可以這樣盯着男人看?”

被看穿的阿珂覺得很掉面子,咬着下唇才不肯承認:“……才怪,剛才明明是你先回頭看我。”

周少銘氣結,回頭瞪了一眼:“又狡辯!今日看到的這些,若是敢說出去一點,小心本少爺揭了你的皮。”

說着,見阿珂已然蹲得兩腿發麻,半舊僧衣下的肌膚被那大和尚打得青紅淤紫,便将吓唬她的話咽下,拂了袖子轉身走開。

“……這麽快就翻臉不認人。”阿珂懊喪地踢了大白一腳。

然而她的腳還不及收回來,晃蕩的小手就已被一只暖熱大手牽在掌心,聽到那高出自己一頭的少年在頭頂冷聲道:“日後再欺負它便不怪我揍你……走快點,莫誤了吃齋的時辰!”

……牽人家的手還要這麽兇。

心裏頭別扭,腳步卻已經颠颠地随了上去,阿珂道:“我在柴房裏藏了兩個雞蛋,你餓的話我分你一個……”

話未說完,腦門上挨了顆板栗兒:“泯頑不化,出家人只能吃齋!”

……

午間光影閃爍的樹蔭下,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漸行漸遠,那藏在樹後的青衣少年終于徐徐探出臉來。

“哼,還說不喜歡他......小不歸,你又騙我!”李燕何憤憤地咬住下唇,俊秀小臉上浮起陰戾……好容易偷來熱雞蛋給她消腫,原來那雞蛋卻是她背着自己藏起來。

長袖下探出手臂,将掌心裏捂着的兩個圓物往地上一扔,一臉受傷的跑進了林蔭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我把本章下半段小修了下,給大家造成僞更,塵子深鞠躬表示無比慚愧,群麽麽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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