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子之妃

涼亭下,司馬楠素手撫着古琴,見着幾人過來,便笑道:“朕彈的這一曲如何?”

正是方才李燕何唱的那段曲子。

倒是好聽極了,一路不近不遠的走過來,只聽得那琴聲空靈清揚,竟是把那細膩綿長的絲弦樂風轉換得渾然天成。

原來是個擅弄風雅的皇帝。

李燕何嘴角捺下一絲冷笑,抖開青布長袖,拱手拘了禮:“難得皇上日理萬機,卻彈得一手好琴,草民實在望塵莫及。”

司馬楠站起身來,單手将李燕何扶起:“呵呵,李公子甚是謙虛!難為辛苦一早上,此刻不要再站着,快快請坐。”說着,親自望亭中央的白玉石桌上引了過來。

他的身型不比周少銘的魁梧,也不似李燕何的少年清瘦,着一襲銀白長裳,那亭下涼風拂過,衣炔翩飛,你若是不知他身份,倒以為是那山中清居的墨客。

一雙司馬家族特有的狹長眸子掃過阿珂身上,好似十分驚訝竟然又在此看到她,那眉眼裏藏着看不懂的笑,指了指石桌上的一把古琴:“周将軍這位小侍倒是古靈精怪,讓朕看得每每想笑。既是來了,那這把百年古琴便賞給你抱着吧。”

阿珂卻不想抱,只是垂着腦袋。

還“賞”呢……周邊站着二三個奴才,為何偏偏使喚她?怕不是這狗皇帝故意刁難。

“咳。”周少銘很無奈地凝了阿珂一眼,見阿珂不理,心中氣她都穿成那般醜陋卻還招惹皇上注意,此刻也只得替她編了謊言:“讓皇上笑話,末将這仆從幼年時曾受過腦傷,有些耳背。”

那話中的意思,卻是将阿珂比作腦袋不靈光的癡兒。

周遭的宮女太監瞅着阿珂一身灰溜溜土裏吧唧的侍衛服,低頭吃吃竊笑。

“哦,原是如此~”司馬楠作惋惜模樣,頓了片刻,又着身旁太監将那古琴抱起:“……都說癡兒蠻力,倒也不妨事。”

依舊塞進了阿珂懷裏。

阿珂氣結,那古琴看似輕盈,抱起來卻頗費力氣,她一早上滴水未進,此刻哪裏來得甚麽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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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不得不抱,心裏頭如同萬只蟲蟻在撓。瞅着年輕帝王墨發上的白玉發冠,真想把古琴橫在他脖子上,血濺宮廷……倒好,大夥兒的仇也報了。

雅座上的李燕何彈開玉骨折扇,抛來一眼戲谑——哦呀,你做奴才的樣子實在美妙極了~

阿珂才想瞪回去,周少銘卻又冷掃過來,截斷她與李燕何的“眉來眼去”……原來一個個都存着心思作弄她。

騰空的玉石桌上便陸陸續續上來一壺暖茶、幾碟葷素小菜與糕點。有嬌俏的小宮女素手端起紫砂壺,往各人杯中盈盈沏滿。

司馬楠掂起青花茶盞在唇邊輕摩:“李公子一身清風傲骨深得朕心。朕久居宮中,除卻周将軍一個知交,今次算是頭一遭遇到欣賞之人。這廂以茶代酒,與二位共飲。”

“蒙皇上恩典。”

“草民不敢當。”

周少銘與李燕何不約而同開口,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武将肅眉冷目,少年狐眸含笑。周少銘心中的狐疑便愈發加深了一層,這個人,到底因何能有這樣底氣與自己頻頻挑釁……他心中只覺得對面那張清致的面龐好似曾經在哪裏見過,耳畔隐隐一聲執拗嗓音“李燕何,你這個壞小子,壞透了——”

然而這模糊的聲音也只是在腦海中剎那即逝,他根本來不及将它捕捉,它就立刻消失了。

二人低下頭,将手中清茶飲盡。

卻是也有些餓了,各個執着筷子就起小菜來。

“咕嚕——”

耳畔傳來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音,李燕何執筷的手一頓,瞥了一眼阿珂幹癟癟的小腹:“周将軍真是品味獨特,這小侍看起來呆頭呆腦、娘裏娘氣,那不知的還以為是個女子混進宮來。”

好個李燕何,方才不過說你一句“小戲子”,此刻就來拆我的牆角。

阿珂暗暗碾了李燕何一腳。她今日天不亮便去纏了周少銘進宮,一早上站到現在,天知道肚子得有多餓。看着那一桌琳琅精致的美食,巴不得立刻端起一盤來犒勞自己。奈何周少銘卻先将她說成個癡兒,當下便破罐破摔,咕哝道:“哪裏~,若能得幾片糕點飽腹,看起來興許會爺們一些。”

“嗤——”宮女們又笑,那眼神掠過将軍身上時暧昧又詭秘。

周少銘眉頭抽抽,只恨不得将阿珂抓進懷中好生懲罰,然而卻又憐她腹中饑餓,手中筷子轉了一個方向,末了還是夾了幾筷桂花糕向她遞去:“再要胡說,回去罰你。”

李燕何才點在餅子上的筷子一頓,那廂阿珂已經接過周少銘的糕點了……該死,總也慢了他一步!

阿珂哪裏看到這一細節,那糕點清香,她心中暗嘆——周少銘這厮果然少年本性不改,依然還是那麽嘴硬心軟。若不是周家人太過不堪,他倒确實是個知冷知熱、随意蹂躏的好人兒。

就勢尋了個座開吃,反正都已将她看作半傻子,那該死的宮廷禮儀便滾蛋吧。

司馬楠勾唇笑笑,竟也由得她去。自小被桎梏于宮中,每個人都是一副戰戰兢兢、克己守則的模樣,乍一見倒覺得好生有趣。

他笑起來的時候亦是溫雅的,一如此刻一身清逸的打扮。又對着李燕何道:“這宮裏宮外究竟有何不同?李公子在朕的宮中可還習慣?”

李燕何淡淡道:“宮裏富貴榮華,宮外市井闌珊,各有一番風景……怎麽,皇上的意下,竟是未曾出過宮門嚒?”

司馬楠面上拂過一絲微不可查的遺憾:“是了。早先周将軍還未遠赴邊關時,朕曾與他偷偷溜出宮外一次。哪兒想才剛出宮門便被皇祖母發現,罰母後堪堪禁了兩月的足,此後朕就再未曾出過宮門,只依稀見得宮外路邊兒上擺攤的甚是熱鬧,其他的便概不曉得了。”

他雖說得輕松,然而幾句話卻不經意間道出少年時的不易。

阿珂沒來由想到第一次下山的自己……該死,人家錦衣玉食,你卻是在山上勞作的小和尚,這兩者哪裏有甚麽可比性?

那皇家的人比戲子更會做戲呢,莫要被他迷惑。還是該殺。

阿珂說:“皇上貴為一國天子,竟然連宮門都出不得麽?那宮外好玩的多極了,便是過年也比宮中要熱鬧數十倍!等到了元宵,猜謎舞龍耍花燈的怕不要将你看花了眼。”說着,意味深長掃了李燕何一眼。

李燕何笑道:“說得卻是。改日皇上若是得空,草民或可以帶你看看俗世間的燈火元宵。”

“這主意不錯,屆時再讓二位相陪。”司馬楠點頭稱好。

“撲通——”

正說着,亭外小橋上忽傳來落水的聲音。只見一道粉藍色身影在半空盈盈滑落,原本寂靜的湖面水花四濺,繼而周遭便傳來女人們的尖叫驚呼。

“步小姐落水了——”

“快來人哪——!救命——”

原來是步阿妩。

衆人圍攏了過來,只是驚叫,卻未見誰人沖下去将她英雄救美。今日來的女子都是預備給皇帝候選的妃子,哪裏知道皇上到底看上的是哪個,倘若這女人偏偏被皇上相中,而自己卻好死不死跳下去将她抱上來,怕不是日後一家老小便沒有安穩日子過咯。

都在等着會凫水的太監來。

瞅着湖中掙紮的嬌柔身影,司馬楠俊朗眉峰微微凝起……這些年朝堂上觀察,唯步家最是圓滑,慣會見風使舵。那步長青與司馬恒私交甚好,很得司馬恒重用,平日裏聲勢不可小觑,此刻機會将将送上門來,只看自己如何取舍……

一襲銀白色綢緞長裳拂過,颀長的身影轉瞬便往那橋上走去。周少銘亦凝了眉頭,随在後頭。

倒是真會挑地方吶,竟也有勇氣往那冰湖裏頭跳……阿珂發自肺腑的一聲贊嘆。

皇上喜歡清靜,這附近伺候的太監宮女們本來甚少,這樣大冷的天,作為一名武将哪裏能眼睜睜看着皇上跳下去救人,自是閉着眼睛也得親自上陣的。

步阿妩這次真是下足了血本,看來她真真是愛極了周少銘。

罷罷,阿珂你為何總把人家好事破壞?實在是太沒節操!

眼見着水裏頭的美人掙紮得越來越弱,而面前的兩名男子依然躊躇着,阿珂便揚聲道:“周将軍,還不快下去救人!”

手中的古琴卻很不小心地撞了那年輕的帝王一下。吃飽了的身體力氣恢複了,假假的一撞,竟然這麽輕易就得逞?——

“撲通”。

一襲白衣在眼前掠過,大陳天子司馬楠落水了。

“啊——”

“皇上——”女人們的尖叫再次高調響起。

那宮女們甚是擔憂:皇上自小體弱多病,這樣冷的天,身體可如何承受?

世家的千金們卻是心碎:上蒼,女人長得好果然便是天生的好命相。你看她,又是骁騎将軍又是天子聖寵,什麽好事都讓她輕易沾上!

不遠處有大內侍衛将将趕來,大家圍作一圈,只是在橋上焦灼等待。

步阿妩倉惶中迷糊聽得一聲:“周将軍,快下去救人!”她便只當正向自己游來的男子是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一抹嬌軟身段在水中袅袅如浮萍,男人的手才一夠上她腰際,她便立刻水草般蠻纏于他精實的腰身之上:“少銘哥哥,我就知你舍不得……”

“妩妹妹……”然而回答她的卻是一聲磁性悅耳的陌生嗓音。

那聲音聽得她心尖兒猛地一顫,吃力睜開眼來……白衣玉冠,溫雅含笑……明明聽到是少銘哥哥下水,怎麽末了卻換做是他?

一刻間心都絕望了。

便是一輩子不嫁,她也不要嫁這樣一個傀儡皇帝!本來就虛弱的身子再經不起這一吓,一雙迷人杏眸在人群中一掃,那立在正中一身玄色長裳的才是少銘哥哥呢,而他身邊那土灰灰的侍衛是誰,怎的這樣面熟?

步阿妩昏過去了,心中藏滿了恨——又是她!她要拆穿她的謊言,誰也別想得到!

懷中女子眼中毫不掩飾的失望,看得司馬楠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都是棋子,誰人又能掙紮出命運?

遠處太監已經趕來,司馬楠小心呵護着步阿妩,親自将她抱上暖轎:“将妩妹妹送去悅荷宮,讓禦廚房端了姜湯過去。”

他的聲音好生寵溺,太監們一下子便明白過來,這是阿妩小姐得了聖寵吶!

皇上二十年來第一次看上的女人,太監們自是小心翼翼極了。暖轎兒擡起,速速将未來的娘娘擡去了北邊兒的寝宮;一邊又立刻派人去太皇太後的宮裏報了信。

步夫人本在宮中陪着說話,聞言憂喜交加,只是抹着眼淚謝恩。

李燕何将手中披風遞去與司馬楠,他眼神敏銳,早已将各中細節看個分明。便關切道:“皇上還是早些兒回寝宮去好,這裏風大,不慎着了風寒。”

司馬楠感激接過,狹長眸子将人群一掃,末了卻在阿珂面前停下——“方才誰踹了朕一腳,自覺留下來伺候。幾時朕的風寒好了,才許得她出宮。”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看不動的玄月,一襲披風拂面而過,少頃便消失在拐角。

阿珂默了默,就說吧,帝王家的哪只不是狐貍?

罷,這也正中她下懷呢。

阿珂哈着腰恭送:謝主榮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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