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5

“我也不知道叮囑你點兒啥了。”

下車之前,周伍也鮮見地緊張搓手,“總之這時候了,妹妹你就什麽也別想,千萬打起精神,在導演面前留個好印象,啊?”

令嘉當然也明白機會多難得,就算為了還債也得盡力配合。

進去試戲之前,她努力将情緒排空,在洗手間抄水洗了把臉,揉了兩下放松僵硬的臉頰,對着鏡子笑了幾遍。

再回到試鏡現場,等候室內外的人都已經走光了,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們在收拾器材。

畢竟是何導叫回來的,帶路的工作人員賣了個好,“為了給你搭戲,何導剛剛還把覃老師也叫回來了,小姐姐好好加油呀。”

令嘉反應過來,對方指的覃老師,是七年前因為拍攝何導文藝片《十九年春》一舉奪得金像獎和金馬獎的影帝覃飛,也是時隔多年重新跟何導合作的本片男主。

試誰的戲份需要找來男主給她搭戲?

令嘉有些意外,壓下紛亂的想法,向人道謝。

導演組的人都還在,這一次,連何導也沒有去上廁所,令嘉終于得以見到這位蜚聲海外的國際大導演,老人已經年逾耳順,皮膚紋路裏布着零星的老年斑,微垂的唇角和法令紋溝壑,昭示着他性格中的堅韌悍勇果決。

回來之前工作人員在電話裏沒細說,劇本發下來,令嘉發現給自己的幾個片段,都是女主角元可頤的戲份。

驚訝擡頭環視,瞧見大家平靜的眼神,才明白不是拿錯,何導要她試的就是女主角。

第一段戲是元五小姐跟随姨媽和一群闊太太到外灘觀看空軍驅逐大隊在黃浦江上的飛行表演。

這段戲前半部分是元五做小輩和太太們的笑鬧聊天,後半段是張伯卿從戰機上下來,英雄凱旋般被群衆上前送花獻禮。

元五在看臺上,目光與他交彙,少女第一次怦然心動。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角色與她本人氣質非常貼合,曼哈頓上層出身的元可頤和寶恒大小姐令嘉,有着同樣的優渥的出生、無與倫比的教養,這些東西沉澱在人的說話舉止、儀态眼神裏,普通人很難演,也很難學。

Advertisement

這是她的優勢,但令嘉的劣勢同樣明顯,與戀人生死兩隔才是不久前的事,她顯然還無法精準地駕馭自己的心,在所有人面前演繹對另一個人動心。

即便只是一場表演。

開錄之前,令嘉其實心裏排演過該怎樣把控細節。

目若朗星英氣逼人的覃飛是她心動的人,她該在彼此目光觸碰的那一刻移開,狀作無意看向其他地方,心跳的同時也演出元五大小姐的傲氣。

但當鏡頭真的拍到她目光移開的那瞬間,呈現出的效果卻稍微有了差別。

不對。

感覺不對。

盡管年輕少女戀愛的情态令嘉已經拟足,驕矜也出來了,但她移開的目光更像閃避,而非真情實感的嬌羞。

令嘉和覃飛的對戲少了心動的張力。

這很致命,導演監制們之所以把男主叫回來,就是為了試試看他們之間有沒有化學作用,男女主之間的張力火花對一部電影來說至關重要。

前面都很好,就是最後這幾秒鐘,可惜了。

何導不着痕跡在心裏搖了搖頭,他在本子上劃了一下,又示意令嘉再演接下來幾段。

臨場拿到的劇本,也沒人給她講戲,不過接下來幾段,令嘉的發揮對一個新人來說足夠讓人驚喜意外,各項處理都在水平線以上,但,如果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還不夠讓何潤止放棄他心中原定的女主,選擇冒險。

老人想了想,跟身邊的工作人員交代幾句,然後招手把令嘉叫過來,在大屏播放另外一位女演員常玥的試鏡片段給她看。

常玥是以演技見長的新生代女演員,剛剛晉升一線,倘若沒出意外,可以想見,在這部電影上映之後,她将牢牢坐穩新生代一線演員打頭的位置。

她演的這段,是兩人結婚第八年,戰役大捷後軍中傳來消息,張伯卿駕駛戰機與敵機同歸于盡,墜毀後燒得只剩機架殘骸。

滿城歡慶,百姓敲鑼打鼓歡迎軍隊凱旋,眼前的一幕與元五當年在黃浦江畔第一次對張伯卿心動的場景跨越時空達成重疊。

只是歸來的軍人裏,沒有了她的丈夫。

元五不知道張伯卿在飛機墜毀前已經跳傘,此時就在回城的隊伍但中。

直到兩人在街頭隔着人海遙遙相逢——從撕心裂肺的平靜到淚流滿面的喜悅,常玥演繹的元五無可挑剔,她情緒轉變流暢自然,每一處都精準恰當到毫厘,堪稱一段完美的表演。

何潤止直到大屏的影像播放結束才與令嘉說話,“我叫你回來試戲,是因為你的面孔裏有元五、有那個時代的印記,但你的表演還不夠,你的身心必須要和你的人物情緒完全統一,無論是哪方面,明白嗎?”

他說,“你再演一次,就演她這段,令嘉,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打動我。”

何導給她十五分鐘醞釀情緒。

令嘉捏臺詞的手冰涼到極致,心惶惶然,在刺目的打光燈下環視四周,有種游離在外的不真實感。

“令嘉。”伍哥一聲把她喚回神,“算哥求你了,這回你無論如何要贏。”

周伍第一次這樣正式地叫令嘉大名而不是妹妹,他收起以往的嬉皮笑臉,眼神錯綜複雜。

令嘉能聽出他認真了。

捏緊A4紙,睫毛動了動,茫然問他,“我可以嗎?”

她自己都不确定。

“不行也得行,你知不知道常玥是誰?”

“不知道,我沒看過她的戲。”

周伍咬牙切齒,“這個人他媽的就是我前女友!”

然後接下來寶貴的五分鐘準備時間,她一口氣聽完了少男周伍被渣的全過程。

簡而言之就是五六年前,周伍還是個純情煤二代的時候,被當時還沒從電影學院畢業的常玥迷暈了,不僅給人買房買包,還倒騰家裏不少錢投資給她弄了個項目做女主角,可惜常玥稍微有了知名度轉投了其他大佬的懷抱,可憐的踮腳石周伍就這樣被一腳蹬了。

千八百萬真金白銀打水漂,兒子也被這麽個當代女陳世美弄得一蹶不振,周伍爹差點被氣出好歹,好在周伍及時洗心革面,回歸正途,老老實實找了份兒經紀人的工作定下來。

周伍說完才瞧見牆上的時鐘才意識到,“完犢子……哥說多了吧,是不是耽誤你記臺詞啦?瞧我,我這就閉嘴。”

“沒,就那麽幾句詞。”

令嘉被這麽一打岔,好歹清醒過來了。

她把沒用的臺詞撫平放到一邊,目光落在光潔的瓷磚地板,肩膀微微塌下來。

她其實不是擔心自己演不好這一段,因為這樣的感情她切身體會過。沈之望走後的很多個夜晚,她無數次在夢境中覺得現實才是一場夢,只要成功入睡、重新醒來,一切陰霾就都會煙消雲散。

他還站在樓下,耐心等候她梳妝打扮,然後兩人在周末約會一整天。

将現實的情感完整借代到元五身上是很好的辦法。

可是她很害怕,害怕剖開自己,害怕失去的痛苦像潘多拉的盒子、洩洪的閘門,一旦開啓就再也合不上,而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痛苦裏,現實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也只能她去做。

十五分鐘過後,鏡頭再對準令嘉。

這次她這次沒有遲疑就入戲了。

這段戲從一開始感情就爆發得十分劇烈,元五收到了丈夫墜機的消息,那種天靈蓋被擊中瞬間的寂靜太真實,直接把在場的人都吓了一跳。

這一段從頭到尾演了三分鐘,看得那女編劇悄悄背過身抹眼淚。

令嘉卻只是面無表情看了一眼,接着演下一段,民衆上街迎接軍隊回城。元五在人群中,從冷漠,麻木,到視線定住時,突然左顧右盼,因為一切來得太不真實,她想要确認是不是在做夢。

女人的眼睛凝固在張伯卿臉上,接着,她疾步穿越人群靠近,瞳孔在逐漸放大,直到站至他跟前,仰頭小心翼翼觸碰他的軍功章、胡茬、臉頰,然後摘下他的軍帽端詳整臉,終于明白這不是錯覺。

元五的唇角動了動,有許多話湧出來,但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千言萬語最後只能一頭紮進他懷裏,聲帶失聲也脫力,一下一下捶打他的胸膛。

鏡頭收錄到她從覃飛肩膀後露出的那個眼神,直把所有人震了一震,沒人能看着那樣的一雙眼睛不落淚。

這一段唯一的臺詞,因為令嘉失聲沒能念出來,但卻沒有人覺得這段表演有缺憾,相反,實在是出彩,細看每一幀截出來,畫面神态表情都血肉豐滿。

所有人卻都能感同深受她靈魂中失而複得的快慰、顫抖。

女編劇擦着眼淚不禁感嘆,“果然好演員都是老天生養的。”

如果未經打磨的鑽胚已經足夠奪目,那麽毫無疑問,經過切割包裝,它的光芒一定能驚豔所有人。

她的表現有目共睹,這一場結束,何導果然遵守承諾,直接讓人跟周伍交涉,聊待遇簽合同。

令嘉無心管這些,全權交給周伍處理。

人在會議室裏,她幹脆背靠牆在門外站着。

左側過道有收拾器材的工作人員擡着箱子經過,兩人大抵沒注意到她,仍在小聲議論。

“……常玥走時候那下巴揚的,她估計都以為這事兒板上釘釘了,現在沒成,我估計有得鬧呢。”

“又沒說定,何導她也敢鬧?”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呗,人家背後有人撐腰,投資都敲定了,拿不着女一,總要拿個其他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