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7 (1)
令嘉緩緩擡頭。
雨水順着頭發落在她的眉眼, 流經下巴、游進頸窩,她的牙關在無意識打顫,狼狽不堪。
而傅承致眉眼舒展英朗,西服挺括, 周身幹淨體面, 他撐了一把黑色大傘, 從容将雨幕隔絕在外。
漫長的雨夜冰冷得像是一場夢。
他在令嘉的視線中蹲下身與她平視, 遞了塊帕子過來,聲音和煦而包容,他問, “怎麽把自己淋成這樣?”
令嘉穿高跟鞋蹲得太久,打了個寒顫便腳下一個趔趄跌坐在地, 膝蓋在地面磕得生疼。
她遲鈍回視傅承致,輕聲回答, “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麽突然成了這樣。”
女孩仍在失神,漆黑的瞳孔怔怔, 比起傾吐仿佛更像自言自語。
“我一直在期待着被求婚,可是這一天永遠不會再來了。”
她掌心緊緊攥着手機, 已經結束通話的界面在發亮, 圖片隐約露出半角, 能瞧見是枚戒指。
傅承致突然覺得,他可憐蟲般的私生子弟弟人生總算有件值得驕傲的事, 那就是起碼死後至少有一個人在為他情真意切落淚。
倘若是他死了,家裏的叔伯兄弟們當夜大抵就要偷開香槟慶祝到天亮, 商量完權利瓜分, 再一扭頭分別跟各自的律師讨論遺産分配。
眼淚還挂在睫毛上, 她的頭已經低了下去。
傅承致遞出手,“先起來,我送你回家。”
為消除戒備,他接着補充,“這樣的雨夜,不讓一位失魂落魄的小姐獨自回家是紳士的美德。”
令嘉的大腦已經降至冰點暫停思考,渾身疲乏生不出一丁點力氣,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站起身,只本能地接受着外界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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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第一次沒有拒絕傅承致遞過來的手。
在這暴雨瓢潑的夜晚,傅承致的掌心是唯一的熱源,幹燥且溫暖。
兩人才上車,霍普已經把暖氣開到最大。
令嘉衣物裏浸透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砸,落在皮質座椅及車子的地毯,暈出深色的水跡。
放在以往,傅絕對會把任何污染他工作環境的人趕下車,但這一次,他不僅十分大度地沒有皺眉,甚至親手接過霍普遞過來的幹毛巾,溫情地替對方擦了兩下頭發。
盡管動作非常生疏,沒擦兩下便松了手,但不妨礙霍普在心裏吹一聲長哨:嚯~
大BOSS憐香惜玉的有生之年系列!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感情先從保護欲開始,果然會哭的漂亮女孩才有糖吃!
密閉的車廂将暴雨落地的聲音隔絕在外,車內溫暖如春。
“你住在哪兒?”傅承致問。
暖氣吹在令嘉光|裸的小腿和皮膚上,她從麻木中勉強找回幾分神志,回答完地址,又過了好幾秒,才想到補上一句謝謝。
然後捏着毛巾,繼續一言不發垂頭,只有肩膀仍舊在無意識發抖,擦幹雨水後的皮膚泛起令人不适的冰冷癢意。
傅承致脫下外套遞給她搭在腿上,主動開口,“你今天看上去心情很糟糕,雖然不一定能幫到你,但或許你可以跟我談一談,無論什麽。”
他的聲音充滿誘導和強大的共情,令嘉恍惚記起,眼前的男人也有剛去世不久的弟弟。
就在傅承致以為她不會再開口說話時,女孩的唇角動了,輕問他,“你一定也很想念你弟弟吧?”
這聲音微不可聞,低到有些虛幻。
傅承致用了一秒鐘反應過來,令嘉指的是他在倫敦時随口一提用以博得同情的筏子。
但此弟弟非彼弟弟,他當時指的弟弟指的是家族支系的堂弟,一個游手好閑只會吃基金泡妞的纨绔,兩個多月前在海邊忘記是沖浪還是搞極限帆船把自己玩兒死了,和沈之望就在前後腳辦的葬禮。
這種混吃等死的廢物家族養着一堆,傅承致平日連施舍一個眼神都多餘,更別提上升到為他傷心的程度。
至于像沈之望這樣,自始至終沒被家族承認過、更不曾對外界媒體公布過的私生子,是連稱一聲弟弟的資格都沒有的。
不過他很快接住了令嘉的話,動情道,“當然,我很想念他。我堂弟還在世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去北倫敦騎馬。”
二十幾年裏去過一兩次吧。
“他很純真,很可愛。”
常年被一群蜂腰細臀的模特常年當作ATM機取款。
“小時候還會偷偷躲在我書房的櫃子裏,和我捉迷藏。”
踩髒他的作業還撕毀了文件夾,當天被保镖扔出去,摔得四腳朝天從此再也沒敢來找過他玩。
……
經歷的相似性會給人共鳴感,能在交談中迅速拉近心理距離,建立更有效的互動。傅承致搜腸刮肚把他能想到所有關于這笨蛋堂弟的細節都拿出來,稍作加工後講完一遍,令嘉又落淚了,她無法停下抽泣,胸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疼得連着心頭震顫,終于也願意向他敞開心扉。
“我也很想他。”
“我們那天上午還通電話商量出席他的畢業舞會要穿的裙子,幾個小時後他就走了,沒來得及給我留下一句話。”
“每個人都問我怎麽樣,我告訴他們我很好。但事實是我根本不敢回憶過去的事,連聊天記錄都不敢打開。”
如果令父還好好的,令嘉不會獨自忍到現在,她一定早就一頭紮進了父親的懷裏向她哭訴自己的傷心痛苦,可凡事沒有如果,令嘉從退學堅強到今天,已經到了極限。
“我好後悔從前每次為一點小事跟他發脾氣,後悔因為考試周沒有抽出時間多陪陪他,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很多事想和他去做,我們說好今年要一起到聖托裏尼島過聖誕,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善解人意的司機把車開在環島中繞了一圈、又一圈。
傅承致适時遞上新的紙巾,直等令嘉哭了很久,情緒稍微舒緩,才安慰她,“令嘉,誰都無法預料明天,你不能自責,因為他一定不會怪你,他只是沒來得及準備好和你道別。”
令嘉含淚凝望他,仿佛在求證真假。
雙眸裏籠着一層霧,瞳孔漆黑清澈,幹淨稚氣,懵懂得像森林深處的麋鹿。
傅承致喉嚨動了動,接着道,“第一次面對死亡确實很殘酷,你會痛苦慌亂,會手足無措,我也同你一樣。生命在永遠不停地向前流逝,陪伴你很久的人完全可能在某個節點突然下車,他們并非真的離開了你,他們只是跳出了時間,以另一種方式在你心中永存。”
他安慰了很久,直到令嘉不再哭了,抽噎逐漸平靜,擦幹眼淚乖巧坐在他右側。
霍普:……
他都不知道人怎麽可以叭叭把沒經歷過的事情說得如此逼真、如此感同身受,別人他不清楚,但上任傅總淩晨四點停止心跳,自己父親去世,老板可是一秒沒耽擱,早上七點就準時向媒體宣布就任的。
不過,令嘉不會知道這些。
她信了,而且深深被傅承致的話安慰着,從葬禮結束到現在,有人告訴她節哀,有人安慰她要堅強,唯獨沒人這樣手把手地教二十歲的她怎樣打起精神,面對生離死別。
下車時,令嘉濕淋淋的頭發已經不再滴水了,披着外套跑到單元樓門下,又被傅承致喚住。
“令嘉。”
她回頭。
夜雨中,男人撐傘立在車燈前,氤氲的燈照亮朦胧的雨霧,也照亮他颀長的身形,陰影将他臉的輪廓修飾得更為深邃俊美。他像是和朋友說話一般,語氣溫柔叮囑,“回家洗個熱水澡,喝杯熱水,然後什麽也不想好好一睡覺。明天太陽就會照常升起來,又是新的一天。”
她木然點頭。
上樓開鎖進門,洗澡,然後灌了一大杯熱水,喝到肚子漲得再也咽不下,然後蒙上被子,帶着渾渾噩噩的大腦和沉重的身體閉上眼睛,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
—
連妙帶早餐抵達公寓之前,朝陽透過窗簾曬到令嘉腳背,感覺溫度,她小腿抽動一下,緊接着就被自己膝蓋上的傷口疼醒了。
她好久沒睡過這樣的懶覺,擦了一把模糊的眼睛,才發現牆上的挂鐘已經快指向七點半。
往常這個時候她已經洗漱完在跑步了。
她掙紮着爬坐起來,只見昨晚膝蓋上沒有處理的磕傷,血皮已經和棉質被罩粘連在一起,一動疼得撕心裂肺。
令嘉咬牙狠了狠心,屏息一閉眼,把傷口和被罩分開,只是本來硬幣大小的傷口,經過二次傷害,鮮血又流出來,還滴到了幹淨的床單上,血染髒床單的一瞬間,她覺得腦子裏好像閃過什麽相似的畫面。
啊!
下一秒,她穿衣服手一顫,倒回被子裏蒙頭。
她不想承認昨天發生的事情,她不僅把傅承致的車弄髒了,還跟他傾吐了一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隐私和心裏話。
對了,還有穿回來的外套!
一口氣跑到衛生間,果然瞧見了搭在自動洗衣機上的西服,她趕緊拎起來翻标看面料材質。
這件命運多舛的西服先是搭在她腿上沾了血,然後又披在身上淋了雨,如果沒辦法洗幹淨,她可能需要還傅承致一件新的。
片刻後,令嘉長舒一口氣。
萬幸,這衣服可以洗,總算讓自己本不富裕的錢包幸免于難。
但很快她便又陷入持續懊惱中,後悔昨晚的失态。
人崩潰起來真的可怕,情緒像脫缰的野馬,什麽也不管不顧,無法自控。
傅承致既不是她的朋友、又不是她的心理醫生,能送她到樓下已經是發揮人道精神,沒有理由聽她傾倒情緒垃圾,更沒有義務開解她。
連妙進門時,便瞧見令嘉披散着頭發穿睡衣在陽臺,不知道哪搬來一把小矮凳坐上頭,彎腰洗東西。
令嘉剛來時候連全自動洗衣機都用不明白,穿過的衣服習慣往髒衣簍裏放,直到第三個禮拜才開始習慣每天洗澡時順便把衣服扔洗衣機裏,睡覺前在陽臺上挂好。
連妙當時也沒注意,後來才意識到,那可能是大小姐失去傭人的适應期。
而且她很機靈把衣櫃裏的衣服分了兩大類,一類不能沾水、不能幹洗、不能機洗的…全部放防塵袋裏統一封起來,不穿。另一類就是髒了能直接扔洗衣機、曬曬就能穿的,省了不少時間和送洗衣店的額外花銷。
第一次見令嘉手洗衣服,還有點稀奇。
連妙把早點放餐桌,走近了才發覺,大小姐動作雖然生疏,但她儀式感非常強,不大的臉盆旁邊依次按順序擺了洗滌和清潔溶液、去漬劑、大毛刷和小毛刷。
“怎麽不送幹洗店?”
“衣服是別人借的,我在網上查了一下,他們說西服送幹洗店之前盡量先把污漬預處理一下,以防店裏洗不幹淨。”
衣服翻了個面,連妙這才認出來,令嘉洗的竟然是件男士外套。
連妙心中警鈴大作,還要不着痕跡打聽,“這衣服挺貴的吧,什麽牌子呀,是朋友借的嗎?”
“就是傅先生。昨天晚上不是下雨了嗎,我在回家路上被雨淋了,剛好碰見了他,就搭他車回來了,外套也是他借給我的。”令嘉省略自己情緒崩潰的部分如實講了一遍。
“我看看摔哪兒了?”
“喏,沒事兒。”令嘉正忙呢,挪出一只手把睡褲掀到膝蓋給連妙看。
她皮柔嫩,雪白的小腿膝蓋磕出個硬幣大的血口,周邊還泛着青紫,乍一眼瞧上去觸目驚心。
半晌沒把污漬處理幹淨,大小姐孩子氣地把西服扔回盆裏,惱羞成怒對自己生氣,“這個過夜的血跡可真煩,怎麽都弄不掉,怎麽擦都還有印兒。”
連妙嘆口氣,“你先放那兒,等會兒我幫你弄吧,現在先吃早點,處理一下傷口,磕那麽大個口子,怎麽能說沒事兒?”
她從客廳櫃子裏找出醫藥箱,蹲下來,一邊消毒一邊叮囑她,“你現在是個藝人了,以後千萬要注意安全,尤其合約都簽了,身體更不能輕易受傷,不可以留疤。要是進了組拍穿裙子的戲,疤痕蓋不掉,那多難看呀。”
令嘉聽進去了,點頭應下。
直到吃早餐時,才從兜裏掏出手機,從通訊錄找到傅承致的號碼。
盯了兩秒,轉頭問陽臺上的連妙,“妙妙姐,我該怎麽把外套還給他?應該打電話說一聲嗎?還是發條短信就好……”
沒等到連妙的回答,她又自言自語,“發短信算了,電話怕打擾到傅先生工作。”
連妙好笑,“不就還件衣服,有必要這麽慎重?”
“嗯。”
令嘉認真答,凝着眉頭編輯短訊,一邊問她,“你還記得那天打網球,傅先生說感謝我、還有他打球時候想的什麽南美方案的事兒嗎?”
“當然記得,怎麽了?”
“我前兩天才在外網看見金融財經新聞頭版,說他名下的基金公司一連出清了三家蟬聯南美前十的科技公司股票、诶反正其他一堆亂七八糟我不記得了,總之最後評論他名下的基金公司持倉市值暴漲165%,這個季度狂攬六十億英鎊。”
“真的?”
連妙愣了半晌,才怔怔道:“我怎麽覺着錢在他們這樣的人手裏,跟組數字似的,沒有真實感呢。”
令嘉同樣感慨,人家一分鐘幾億上下真不是開玩笑。
課本上學那句,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大抵就是這麽用的了吧。大資本家們的博弈,就是打場網球的時間,已經決定了無數人生死,像寶恒這樣的企業還有勉強做顆棋子的機會,其他更邊緣的公司和散戶,就是完全的砂礫,塵揚到哪兒算哪兒了。
傅承致昨晚能抽出那麽寶貴的半小時和她一起緬懷弟弟,安慰她還送她回家,可見是多麽可貴的善舉。
花了五分鐘,她字斟句酌才終于編輯好短信——
“傅先生,感謝您昨晚送我回家,你的鼓勵給了我很大幫助。
今天确實迎來了新的一天,陽光飒爽,惠風和暢。
我将盡快把外套清洗幹淨,待您有空,在下一次見面時歸還。”
最後是祝詞、落款。
令嘉的禮貌挑不出毛病,她很會寫感謝信,在學校時候就靠着一封封禮貌真誠的感謝郵件回函,在許多老師心目中留下印象,以至于有個德籍女教授課上常用母語叫她engelchen,說她是令人開心的小天使。
雖然其中有令嘉亞洲人臉嫩的緣故,但還是足以證明,先賢老話講得沒錯,禮多人不怪。真誠的感謝,是人和人交往友善的基礎。
一上午過去,傅承致大概終于忙完,回了她短信。
“不必客氣,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
令嘉有一瞬間被這個大餅砸得受寵若驚,不過很快又清醒。
她知道這世上想跟他們這群體做朋友的人實在太多,當地位不對等、又沒有時間一一排除那些居心叵測、帶目的接近的人時,大佬們通常選擇不交朋友。
所以傅承致這句“朋友”,一定是客套的說法吧?
但她還是在回複框裏認真寫到:“當然,很榮幸能成為您的朋友。”
最後加了個笑臉才發送。
遠在倫敦的傅承致擡手示意桌前的幾人暫停讨論,嘩地背身轉過辦公椅。
他把簽字筆扔到一邊,繼續往聊天框裏打——
“既然我們都已經是朋友了,我允許你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我的朋友通常會叫我、承致。”
這麽認真的嗎?
令嘉在吃午飯,含在嘴裏一塊全滿吐司差點沒咬掉地上。
她腦子裏天馬行空組織半晌措辭,連面包都忘了嚼,生怕大佬感覺受到怠慢,想好後一刻不停往聊天框裏打字:“我的親戚朋友們叫我小八,您願意的話,也可以這樣叫。”
“好的小八。”
短信幾乎是無縫接回複在她發送的內容後頭。
令嘉腦袋嗡一下,嘴裏的面包這回是真咬斷了,直直掉在地板上,伸手撈了個空。
“看什麽這麽入神?”
旁邊有人過來,令嘉把屏幕下意識往身體內側移了一下。
來人笑問她,“男朋友呀?”
“不是。”令嘉說完才發現自己反應有點兒大,又解釋一句,“是個為人很好的朋友。”
于蔓曼比令嘉早進公司幾個月,不過她是正兒八經的央戲科班出身,比令嘉大了四歲,畢業前已經演了三四部配角,拿到過最好的角色是女三,最近因為檔期空得有點長,今早被公司派來給令嘉對兩天戲,提高一下自己,也幫助別人進步。
自從昨晚得知,令嘉周伍不知道走什麽狗屎運拿下何潤止導演的女一號以後,康納演藝部高層發生了一點震動。
即便是一天前,周伍膽敢提出這種異想天開要替新人拿在何導的電影裏拿角色的要求,高層一定會回複他:你在想屁吃!
誰也沒想到,那麽大一塊兒餅,那麽多人盯,她倆竟然不聲不響地就把合同簽了。
昨晚開會,衆人從不敢置信到接受,又聽周伍自吹自擂,誇了一整晚自家藝人如何如何争氣,面女N拿到女一……總之高層們最後達成內部共識,決定把公司部分資源向令嘉傾斜。
畢竟是何導欽定的主角,就算電影口碑票房撲到地心,上映之後令嘉也會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度,說不定五六年就能捧出下一任康納一姐,剛好接祝夢之的班。
這樣一來,令嘉的表演老師從一個增加到兩個,電影再過一周就開機,公司還給她配了帶進組的表演指導和妝造師,甚至連之前的保姆車都給她換了一輛升級版的。
這個圈子的按資排輩、踩高捧低太過明顯,令嘉每天在這棟大廈當了快兩個月小透明,頭一次感受去食堂、茶水間都有不認識的人跟自己打招呼是什麽滋味。好在令嘉從前所處的圈子和演藝圈在某種意義上有相似之處,從小習慣了社交,令她得以游刃有餘地應對這些突如其來的關注和招呼。
吃完午餐,和于蔓曼從餐廳乘電梯返回樓上,等電梯時,剛好遇見祝夢之迎面下來。
女人戴了副很大的墨鏡,幾乎要遮掉半邊臉,只露出嫣紅飽滿的唇。
白襯黑裙,高跟鞋,氣場十足,身後跟了四五個随行。
這還是令嘉第一次見到康納一姐本人,前凸後翹,皮膚也不錯。
她跟着于蔓曼朝對方打招呼叫了姐,然後便站到一邊讓道。
祝夢之本是目不斜視朝前走的,後來不知她身邊的助理說句了什麽,女人腳步稍緩,頭朝她所在的方向動了動。
而且就在她看過來時,令嘉注意到,身邊的于蔓曼悄悄和她拉開了大約半英尺的距離。
好在這視線只落了一兩秒便移開,一群人很快走遠了。
于蔓曼朝前邁進電梯,小聲跟她說,“我感覺剛一姐在看你。”
不必說令嘉也感受到了。
她又接着道,“你知道嗎,我聽公司的人說,一姐的團隊和《我和她的1935》接觸過,被何導給拒了。”
還有這回事?
于蔓曼接着嘆氣,“吃這行飯真的得看氣運,令嘉,你的氣運能把這圈裏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比下去了,出道就是名導大制作,連一姐都多看你一眼,我在樓裏碰見過她十來次,她都沒正眼看過我的。”
令嘉心不在焉陪着于蔓曼說了一會兒話,上課的老師還沒來,周伍先給她發了封郵件。
郵件內容是和制片方商量過後,未來兩個半月她的日程安排,行程很緊密,除了一半在S市本地影視城拍,剩下二十來天要到南方某影視基地去,中間還有好幾場國外取景的部分。
令嘉這些天一直愁這個來着,有了工作以後,日程安排就完全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她是個新人,最應該做的事兒就是甭管有沒有戲,支個凳子坐邊上多看多學。問題是她還沒簽康納時候,可是一口答應了大佬随叫随到的,現在雖說是為了還債吧,但大佬以後找她,她要老抽不出空,多少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
令嘉這樣的實誠人覺得很過意不去。
她翻完日程表,又找出傅承致的聊天框,猶豫半晌,慎重組織語言後,把自己簽了影視公司,下個月就要去拍戲,未來兩個多月可能有一半時間不在S市的事情告訴他。
為了提醒對方記得對待朋友要寬容友善,令嘉特意也在短信開頭也稱呼了他:承致。
手機又開始震動,只不過這次不是短信,傅承致直接給她打了電話。
令嘉吓一大跳,像捧了個燙手山芋,一路小跑到樓梯間才敢接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他發問,“你要做藝人?”
傅承致本身很清楚寶恒的情況,而且考慮到他們現在畢竟算是‘朋友’了,令嘉便也沒隐瞞。
她鞋尖輕輕踢一腳臺階,盡量用輕快些的語氣,“我爸爸病倒之前還有幾筆沒來得及清償的債務,我想替他還上。但是你也知道的呀,我還沒從學校畢業,做藝人是我目前能想到最快的賺錢方式。”
傅承致心情複雜。
做藝人肯定不會是她最快的賺錢方式,令嘉完全還有一條更快的捷徑,只是他現在自诩是位紳士,沒辦法把這條捷徑向她明示而已。他實在不知該将這意外歸咎于自己對令嘉關注太少,還是該怪她人小主意大,傻乎乎就給自己簽了張十年賣身契。
令嘉話音落下後,只聽話筒對面傳來呼吸聲,心裏多少有點慌。
要知道,如果當時他們的交易簽了合同,她現在可就屬于違約操作,腦子飛快轉了半天,最後小心翼翼示好:“傅先不、承致,你喜歡電影嗎?我要拍的是個民國片,何潤止導演的作品,等電影上映了,我可不可以邀請你來看首映?”
她心懸着等待答案,簡單的邀請仿佛在高空踩鋼絲。
整整隔了兩秒,傅承致的回複才傳過來,十足驕矜,“那你起碼得提前兩個禮拜跟霍普預約時間。”
“當然!”
大小姐興奮地一口答應,現在終于有點傅承致是她朋友的真實感了。
“雖然一開始跟康納簽約确實是為了還債,不過在學了一些東西之後,我發現表演挺有意思的……”
令嘉太開心就容易忘乎所以,興致勃勃分享到一半才發現自己好像又逾越了。就算她們現在是朋友,但大忙人不一定有空聽人說這些瑣碎的東西。
傅承致意識到她的停頓,“怎麽不繼續?”
“我好像說太多了,會不會打擾到你工作?”令嘉很不好意思。
傅承致看了一眼會議桌對面幾個看文件等待的下屬,面不改色回答:“不會,我很樂意聽你說這些,是我不會接觸的行業,聽起來很有趣。”
他确實覺得聽年輕的孩子用對世界充滿向往的言語,描述自己五彩斑斓的生活充滿樂趣。
令嘉果然重新輕松起來,羞腆道,“其實我平常沒有那麽煩人,可能是家裏出事以後,我太久沒跟朋友們聯系了,攢了一堆話,不知道怎麽就沒有忍住。”
傅承致當然知道為什麽沒忍住。
盡管他們認識的時間并不是很長,但分享情感意味着更進一步的關系建立。在令嘉把自己人生最崩潰、最痛苦的一面曝露給他之後,對傾聽的人生出親近感、渴望接納、或願意分享更多……這些都是人的本性。
這次交談讓電話兩端的人都感到愉快。
令嘉是因為獲得諒解,可以放心進組拍電影了,傅承致則是因為沒怎麽費力地又把關系向前推進一步。
臨挂電話前,兩人甚至還加上了Snapchat和微信好友。
令嘉輸入備注,在框內打完“承致”,想了想,又順手從表情包裏添加了顆金色的龍頭。
與此同時,西半球的傅承致則毫不猶豫把備注欄把令嘉的備注改成了:little bird.
他的小鳥。
—
角色确定不久,電影服裝造型師馬不停蹄飛到S市來給令嘉量了尺寸。
何導的電影很講究細節,整部戲中,元五出場共有三十多套華服,從旗袍、洋裝、到襖裙應有盡有,令嘉翻着老師貼合民國時裝史料設計出的圖冊,看得心花怒放。
周伍一上午在邊上等,坐得屁股發慌。
瞧一堆人給她量來量去,又是改又是塗的,令嘉卻仍是樂此不疲的樣子,感到由衷羨慕,“妹妹,拿到角色那天都沒見你高興成這樣。”
令嘉努力點頭附和:“是呀,我都沒錢買新衣服了,還有這麽多漂亮的定制穿,多棒!”
當天下午,《我和她的1935》就在S市松江影視基地正式開機了。
電影開拍前的準備過程十分繁雜,但甭管多高大上的電影,最後都要回歸一項古老而傳統的祈福儀式——燒香。
下午的風挺大,劇組在六千平的豪華攝影棚外搭了個臺,大紅綢子把攝像機裹好,面前支個長桌,擺上香爐和水果。
導演和演員們掐着吉時上香。
令嘉頭發被吹得嘩嘩作響,也終于見到了這部戲的其他演員,包括伍哥薄情寡性的前女友常玥。
對方異常熱情和她打了招呼。
拍完開機大合影,回過頭,令嘉跟連妙小聲咬耳朵,“常玥長得還蠻好看的,看起來都不像壞人。”
常玥有張清純堅毅的标準小白花女主臉,她出道那會兒演的幾部小成本愛情片,賺足了觀衆眼淚。
連妙看她一眼,面色複雜,想了想還是叮囑,“令嘉,入了這行以後有個大忌諱,就是看人不能看臉,壞人是不會把壞字刻在腦門上的。常玥從朋友手裏搶過好幾回角色,從哪方面講都不是善茬,這個圈子的生态很殘酷,不是你踩我,就是我踩你,以後一個劇組拍戲,就算不能遠離,你也千萬要留神提防。”
如果不是因為伍哥是她經紀人,連妙又這麽費心叮囑,還有之前簽合同時聽那些工作人員私底下的八卦,令嘉很難想象擁有這幅面孔的是個壞人。她心有戚戚,鄭重其事點頭,“我也覺得看臉是個壞毛病,放心吧妙姐,我以後會好好改正的!”
—
她不知道的是,另一邊保姆車裏,常玥和她的助理也在讨論她。
“我都打聽遍了,令嘉是兩個月前才簽的康納,連康納內部好多人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她從英國一所女高畢業,還要幾個月才滿二十周歲,沒學過表演、純素人,面試那天是何導親自定下來的。也不知道後臺硬不硬,看起來倒像富家小姐,大家都說禮貌很好,可能真是傻白甜……”
常玥把劇本扔到一邊不耐煩打斷她,臉色淡下來。
“你哥不是康納的人力資源總監嗎,給那麽多天時間,你就告訴我這堆廢話?看起來、大家說、可能……你是覺得我的薪水很好拿?”
助理下意識瑟縮了,連忙搖頭,小心解釋,“不是的玥姐,主要她人剛從英國回來不久,要是在國內還好查,國外……我哥只知道是孔靜和介紹簽約的,他和孔靜和又不熟,想打聽也沒途徑,而且這人都不知道從哪個旮沓冒出來,完全摸不着根。”
常玥低頭,摸着她朱紅色的指甲陷入沉思,隔了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
“是啊,都不知道哪個旮沓冒出來,沒有一丁點預兆就拿了我的女一號。”
“從來只有我搶別人的份兒,到頭來被人搶了份兒最大的。我都29了,錯過了這次不知道還有沒有爬上去的機會,這小家夥倒是讓我栽了個天大的跟頭啊。”
她盯着後視鏡裏映出的自己,良久,笑容漸漸轉冷,“周伍可真是長本事了。”
—
從S市的松江影視基地回市中心,打底得一個半小時車程起,這意味着令嘉現在有公寓回不得,爸爸也不能時常去看了,只能拜托給陳助理多照顧。
劇組大手筆地在基地外包了一家酒店,令嘉的套間在六樓頂頭,不算豪華,但有個寬敞的陽臺,陽光充足。
說實話,這是她前二十年根本沒體驗過的日子。
劇組裏一切都很新鮮,每天淩晨四點起床,五點化妝做造型,然後開始候在片場等,等輪到自己拍。
被導演罵到眼裏含淚是家常便飯,她剛開始還難受得緊,後來發現除了覃飛罵的少,其他人也都被罵,心裏就好受多了。
盛夏的攝影棚溫度常常飙到三十七八,大多數時候,大小姐就把褲腿手袖撸|起來,支個折疊椅在邊上,一邊琢磨背自己的臺詞,一邊瞧別人怎麽演。
她從來沒嘗過,十五塊錢一份的盒飯味道竟然比想象中好吃一百倍,速溶咖啡好喝到都舍不得一口喝完,端着保溫杯背臺詞,小口小口抿了一整晚。
當然,以上體驗都是趁周伍不在偷偷完成的。
連妙有時會睜只眼閉只眼,但大部分時候,她還是只能和礦泉水,沒油沒鹽、清湯寡水的綠色蔬菜、雞肉蛋白作伴。
随着何導在松江基地拍電影的消息傳開,基地酒店外開始出現蹲點的記者和狗仔。
令嘉這個新人倒是無所謂,電影開拍時就只對外就只公布了主演名字,好幾次大搖大擺從記者身邊過去也沒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