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憶往昔

“打鐵鋪子?”

沈老二見女兒趴在窗口,冷不丁發問着。

他立馬放下了正在磨的鈍刀,只有些疑惑的看着沈媚兒,似乎有些驚訝于女兒緣何會有此一問,又似乎有些驚訝于她如何知曉鎮上有着這樣一間打鐵鋪子。

要知道,在女兒眼中,素來只有那些首飾及衣裳鋪子,這些粗鄙肮髒之所,是壓根入不得眼的。

沈媚兒話語剛問出口後,便隐隐有些後悔了。

她原是想過些日子,待自己身子大好後,便借着去舅舅家暫住一陣,然後自己悄悄前去打探一番的。

不過,後悔也來不及了,不多時,沈媚兒只裝模做樣道:“呃,之前在舅舅家,跟舅母一起去那家鋪子打過剪子,舅母說那家打鐵鋪打的鐵鋒利,好使,爹爹下回也可以去那家鋪子打把菜刀回來!”

沈媚兒睜着眼睛說着瞎話。

眼不紅,心不跳的。

沈老二聽了後,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菜刀,又看了看沈媚兒,微微不自覺地勾了勾唇,那張老派生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別別扭扭的溺寵,嘴上只輕輕道着:“鎮西口的那家打鐵鋪子如今已關門了。”

說着,沈老二想了想,又道:“聽說那薛老頭去年冬天喝了酒凍死在了街頭,如今鋪子關門大半年了,往後怕是不會再開了。”

沈老二話音一落後,沈媚兒愣了一愣。

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沈老二嘴裏的薛老頭指的是誰。

原來薛老頭是鎮上打鐵鋪子的東家,說是個鋪子,卻不過是個泥磚木頭堆砌的簡陋屋棚,裏頭砌着火爐,架着火器竈,滿屋子全是生冷的鐵器。

薛老頭祖上十數輩都是打鐵的,祖祖輩輩經營着這間打鐵鋪子,雖賺不了幾個錢,只如今這世道有些不太平,南邊常年患水災鬧瘟疫的,年年死人無數,也有許多人淪為流民,不是餓死便是病死,這鋪子雖算不得什麽要緊營生,卻是個吃飯的家夥,養活一家人卻是不成問題的。

鎮上,包括下頭村子裏的人,一些鐵器都是在他那裏打的。

薛老頭有一獨子,打小在生鐵兵器中打滾長大,酷愛兵器,酷愛功夫,十三歲那一年,被朝廷征兵去了戰場,如今十數年過去,再無音訊。

薛家人日日盼着兒歸,好回來繼承這祖上的家業,繼承這間破舊卻能糊口的打鐵鋪子,不想,卻是日複一日的失望心死。

村子裏傳揚那薛家獨苗怕是早已戰死沙場,死無全屍了。

早兩年,薛家老婆子病逝,自此,薛老頭子日日郁郁寡歡、酗酒作樂,終于,兩年後醉酒凍死在了街頭。

至此,這間開了上百年的老鋪子一夜間關了門,再無人踏足。

所有人都以為這間鋪子會一直關閉下去,所有人都不知道,這間鋪子馬上便要開起來了,因為,薛老頭子那前去當兵走了十多年的獨苗回來了。

北方戰亂十數年,終于打了勝仗,終于将北邊的蠻子突厥打退到了關外,為此,去年皇帝老兒下令削減三層賦稅,整個大俞的百姓全都在歡呼雀躍,就連沈家村也是獲了利的。

這件事,沈媚兒還約莫有些印象。

而之所以令沈媚兒無比确信那鋪子會重新開起來的原因,是因為,這薛老頭是她前世過世的公公,而那從戰場上回來的獨苗薛平山,便是前世那個娶了她後被她抛棄了的粗鄙之夫!

薛平山後來繼承了鎮西口的那間打鐵鋪子!

成為了沈媚兒嘴裏十分嫌棄的“打鐵匠”!

只是前世,沈媚兒對打鐵匠漠不關心,并不知這鋪子具體是什麽時候開起來的,也不知這打鐵匠是具體什麽時候回來的,更不知,這會兒是回了,還是未回。

上輩子,她是在半年後的冬天,沈老二将人親自請到家中做客時,頭一回見到此人的。

那日,爹爹竟冷不丁的直接在飯桌上,将她許給了對方,沈媚兒當場氣得渾身發抖,當場便要将人趕走,還将腳上的繡花鞋脫了呼到了對方臉上。

當日,那老男人連夜冒雪下了坡,牽着屋子外的老馬離開了沈家村。

沈媚兒将他用過的茶碗、酒杯,碗筷全扔到了外頭。

臨走前,那滿臉胡渣的老男人還牽着馬繩抿嘴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而此事距今還有半年的時間,次年二月,沈媚兒才成親嫁給了他。

大太陽底下,沈媚兒邊曬着太陽,邊暗暗回憶着前世那些過往。

大多已記不清了,只零零散散的記得一些印象深刻的。

畢竟,前世夫妻一場,畢竟,前世打鐵匠對她照拂有佳,畢竟,前世是她有負于他的。

沈媚兒琢磨着改日尋借口去鎮上打探一回。

只是,在沈媚兒印象中,那是她嫌棄的人,又素來是對方遷就她的,她從來就沒有主動施舍靠近過他,那人,又不是她的父母家人,能夠讓沈媚兒輕易的悔恨讨好,哪怕是重活一世,哪怕覺得有心想要補償,沈媚兒依然有些不大習慣。

沈媚兒躺在椅子上,邊唉聲嘆氣之餘,邊有些貪念如今眼前的美好陽光。

正想得出神之際,忽見磊哥兒端着一杯熱乎乎的蜜漿茶過來,只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抿着小嘴,終于鼓起了勇氣,沖她道:“娘親```娘親讓我送來的。”

蜜漿是剛剛沈老二親自買回來的,這會兒便被小元氏泡好了。

熱騰騰的。

媚兒已經有些清不清多久沒有喝過了。

在媚兒生不如死,嘴角幹裂,七日七夜未曾進過水進過食的那一陣子,她一度出現了幻覺,幻覺中的畫面便是娘親端着這樣一杯熱騰騰的蜜漿茶向她走來。

沈媚兒盯着磊哥兒手中的蜜漿茶看了一陣,良久,只緩緩從磊哥兒手中将茶接了過去,卻并沒有第一時間喝,只彎着一雙眼,沖磊哥兒柔柔道:“磊兒,再去拿個杯子來,阿姐分你一半!”

沈媚兒笑眯眯的看着磊哥兒。

沈媚兒話音一落,只見磊哥兒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直到這會兒,小眼神已不像方才那般躲閃害怕了,卻依然定定的看着她,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似乎,還想要再确認一下,眼前的阿姐,是怎麽了。

沈媚兒也不着急逼迫他。

見他沒動,便緩緩起了身,打算自己親自起身給他拿。

卻未想,她剛剛站起來後,忽見山坡下的一株柑橘樹後,一道穆青色身影一晃而過。

沈媚兒剛剛提起的步子頓時一頓,停了下來,只疑惑的朝着山坡地下看去。

柑橘樹上,一抹穆青色衣衫的衣角挂在了上頭。

有人躲在了後頭。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的。

沈媚兒頓時擰着眉,端着茶杯,緩緩走過去一探。

她剛走屋子前坪的土坡上,便見柑橘樹後的那道身影緩緩探出了一雙眼來,見媚兒出來後,對方立馬理了理衣裳後,随即,從柑橘樹後緩緩踏了出來。

是個年輕男子。

只見對方十六七歲左右,生的面白唇紅,秀秀氣氣,只身形清瘦,看着有幾分文弱,對方一身穆青布衣加身,頭戴着青布綸巾,做書生打扮。

穿戴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只大冬日裏,未着襖兒,且瞧着那穆青布衣已洗漱得略有些泛白,依稀可見清貧之色。

這人便是村子裏唯一的讀書人,季家的獨子季白是也。

白郎?

若是往日,沈媚兒見了此人,定然會欣喜得意上前呼喚勾搭。

只這會兒,沈媚兒居高臨下的看着腳下那道青澀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竟久久沒有只言片語,整個人只定定的立在原地,盯着眼前的人,神色淡然。

“媚兒妹妹。”

季白見到沈媚兒頓時一喜,面露喜色。

只是,下一瞬,只見他飛快地朝着左右四下看了一眼,待看清周遭無人後,便立馬遠遠的朝着沈媚兒作了個揖,壓低了聲音,遠遠問道:“媚兒妹妹,身子可大好了?”

季白看到沈媚兒,關切之意明顯。

不過他是讀書人,比之旁人,多了幾分規矩。

譬如,如今家中正在為他相看親事,他萬萬不想被人撞見,他來私會沈媚兒。

故而,前世覺得的感動與驚喜,落到了今生,只覺得對方小心翼翼的身姿裏,略多了幾分躲閃及鬼祟,少了幾分灑脫與堅毅。

畢竟,無論是沈老二,還是前世的打鐵匠,都是铮铮漢子,說一不二的。

沈媚兒看着遠處的身影,竟一時不知作何言語。

對方許是心下慌亂,顧忌四周,便也沒來得及顧忌沈媚兒的神色,便也未曾發現如今沈媚兒與往日的不同。

他左顧右盼一陣後,不待沈媚兒回複,便忽而飛快的從袖口摸出一個紙條,然後揉成了一個小團,遠遠的朝着沈媚兒抛來。

紙團落到了沈媚兒的腳邊。

對方朝着沈媚兒做了個手勢,便沖她笑了一下後,用口型沖沈媚兒叮囑了句什麽,随即只微微彎着腰,朝着沈媚兒又作了個揖,随後又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原路摸了回去。

轉眼,便消失在了沈媚兒的視線中。

只那道穆青色的背影剛走沒多久,忽見右下角,陳家的屋子,有人提着個木桶走了出來。

那人邊走,邊順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踮着腳看了又看。

不多時,那人轉身,朝着坡上的沈媚兒直直看了過去。

四目相對間,那雙溫和清澈的目光中,仿佛有一道冷光閃過,只很快稍縱即逝。

沈媚兒卻并沒有收回目光,也不曾目帶挑釁,只平靜而淡然的與之對視着。

良久,那人率先收回了目光。

那道單薄消瘦的身影也很快返了回去。

四下平靜後。

沈媚兒心思已是百轉千回,良久,她只微微蹙了蹙眉,彎腰将那個紙團撿了起來,只見紙團上寫着:戌時,老地方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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