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謝卿原本不叫謝卿,辛媽媽嫌他之前的名字難聽,這才改成了這麽個名。

他原本也不該長在這樓裏,八歲那年家鄉大旱,地裏顆粒無收,眼看要繳不出稅,養不活一家人,謝卿的爹娘沒了法子,只好忍痛賣女。

可謝卿不願意,他與姐姐同胎而生,一向感情深厚,不願就這樣看着姐姐被賣。

他從小就是個鬼靈精,村裏素有小霸王威名,最喜歡和其他孩子扮演大俠行俠仗義的游戲。

他才八歲,卻想當一回大俠,救胞姐于水火。

他半夜潛進姐姐的屋子,在她驚呼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接着将她綁了起來。

他一邊綁,姐姐一邊哭。

“姐,我聽到了,爹娘說要賣了你。”

“你別怕,我保護你。”

“我不會有事的,半路一定能逃回來,你放心吧!”

謝秀蘭望着弟弟不住搖頭,口裏塞着布團,她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謝卿沖她最後笑了笑,将她整個人塞進了角落的大櫃子裏。接着解開頭發,換上了姐姐的衣物,躺到床上靜靜等着人伢子的到來。

謝卿的計劃很順利,可能對女兒心存愧疚,謝家父母看都沒有多看“女兒”兩眼,就讓人牙子匆匆将他領走了。人牙子将謝卿鎖住手腳丢上了馬車,與其他孩子一起,幾經轉手,最後将他送進了謝春樓。

也是真正被帶走後他才發現,他之前想的太天真了。他自以為能靠八歲稚齡逃脫人牙子的手掌,可事實上一路上別說逃跑,就是解開手腳上的枷鎖自由活動都是不能的。

他不過八歲,遠離父母家鄉,被帶到完全陌生的環境,人牙子只要一不順心,對他們非打即罵。謝卿從一開始的胸有成竹到驚慌失措,只用了短短三天。

後悔嗎?

謝卿無法說出完全沒有後悔過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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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人牙子用皮鞭抽打的時候,他後悔過;被辛媽媽關籠子調教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後悔過;被人像牲畜一樣對待,身體傷痕累累的時候,他後悔過。這些年他無數次的後悔,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寧可帶着姐姐逃家,也絕不會再踏上那輛馬車。

他沒想過會再見到家人,離不開這娼館,走不出這大漠,他甚至連家人的容貌,曾經住着的村子名字都不太記得了。小時候大概還會幻想爹娘拿着錢追過來将他贖回家,兩三年一過也就不想了。

他以為他要一輩子待在這裏了,接客接到年老色衰,身子也不好了,被辛媽媽丢出樓去,病死街頭,這是他給自己規劃的結局。誰能想到接個客還能接到認識他這張臉的人?

這個人還自稱他的姐夫。

“所以……我姐姐已經死了?我家人全都死了?”

厲淵穿上衣服坐到桌邊,謝卿披好衣服盤坐于床上,與他相對交談。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兩人迅速冷靜了下來。

厲淵在發現自己并不是在做夢的時候,就已想到謝卿的身份——他是自己妻子找了許久的雙胞胎弟弟。世事無常,對方竟然流落到了娼館,還被他碰上。更要命的是,兩人睡過一晚後才發現這個實事。

思及此,厲淵臉色更沉。

“兩年前靈犀村被馬匪洗劫,老少男女無一人幸免。”他一手置于桌上,一手送送握拳擱在膝頭,語氣十分平淡。

可能是真的年月長了,感情淡了,謝卿聽到全村被屠,家人全死的消息,竟然心中生不起一絲悲痛。那裏像是隔着什麽東西,有些遺憾,有些惆悵,但并不痛苦。沒有撕心裂肺的嚎哭,更沒有痛不欲生的恨意,有的只是……麻木。

“那你呢?你為什麽活下來了?”

“那年冬天,我聽說稍遠一些的鎮子上有粟特人高價收狐貍皮,秀蘭快生産了,我想多存些錢給她和孩子準備着,就帶上皮貨離開了村子。”厲淵目光幽遠,似乎陷入了回憶,“我去了一個月,等我回去,村子已經被付之一炬。”

他只遲了兩天,只要他在早回去兩天,謝秀蘭就不用死,村子也能保住。可他就是差了那麽兩天,老天并不佑他。

謝卿默默聽着,臉上沒什麽表情:“所以,你是我姐夫?”

厲淵看着他,點點頭:“不錯。”

厲淵替謝卿贖了身。

他只是把刀重重往桌上一放,板着面孔對辛媽媽說要買走謝卿,辛媽媽就吓得腿軟了。之後他給了兩吊錢,帶着謝卿走了。

辛媽媽有苦說不出,她當初買下謝卿時還要兩吊呢,把人養到這麽大,吃了她那麽多米,好歹也要給個二三兩銀子吧。可厲淵看起來太不好惹,這裏又是邊關,殺了人往大漠一逃官差根本沒辦法,辛媽媽權衡了下,也只能抖抖索索收了那兩吊錢,不敢多嘴。

謝卿走時,被樓裏相熟的綠蘿拉住了。

“你要走了是好事,但是我看那個人不像是個好人,你跟着他恐怕要吃苦。”

謝卿本以為這是對方故意酸她的,不在意地擺擺手,說:“他是我姐夫,我跟着他總好過在樓裏被人欺淩,有他在總不至于餓着我。苦點就苦點,我能忍的。”

可跟了厲淵幾天之後,他發現他錯了。綠蘿說得對,跟着厲淵可太苦了,竟然比他在謝春樓都要苦。

厲淵帶着他一路出了城,進了大漠,之後每天風餐露宿,餓了吃馍,渴了喝酒。短短幾天他整個人都黑了一圈,臉上被太陽曬得都褪皮。

沙地還特別不好走,深一腳淺一腳,比平地耗費體力得多,偏偏厲淵并不等他,自己身輕如燕走在前頭,讓他遠遠跟着。謝卿常常會懷疑,對方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的存在。

“姐夫,我們到底要去哪兒?”謝卿裹着披風,拉了拉頭上的兜帽,遮住刺目的陽光。

厲淵忽然停下來,蹲下身手指扒拉了下沙堆,從下面扒出一只水袋。

他拔開塞子往裏瞅了瞅,嫌棄地皺眉,将水袋往後扔給謝卿。謝卿手忙腳亂接住,晃了晃發現還有一小半水,迫不及待仰頭灌了一口。這些天他一直喝厲淵的燒刀子,喝得嗓子眼都疼了。

“去殺人。”厲淵站起身,望向遠處西沉的落日。風卷着他破爛的披風,将他身上濃重的酒味吹向謝卿。

謝卿嗆了一下,用袖子慌忙擦去漏出來的水,不敢置信地去看厲淵。

“殺人?”

厲淵自顧自往前走,找到一處有巨石遮掩的平地,坐下開始掏幹糧吃。

謝卿見他不理睬自己,撇撇嘴跟了上去,挨着厲淵坐下,手自然地伸過去讨要吃食。

厲淵給了他一半馍,兩人安靜吃着。太陽很快完全消失,沙漠中的氣溫變得越來越低,謝卿覺得冷,更緊地依偎過去,身後卻忽然一空,差點摔他個跟頭。

“你幹嘛呀!”他嗔怪地瞪着厲淵。

此時正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謝卿吓得縮了縮肩,厲淵望着獸嚎的方向說:“我去找柴火生火。”

火升起來後,謝卿靠着火堆,身子逐漸回暖。厲淵不是個話多的人,謝卿對他的認知很少,除了是自己姐姐的夫君這層關系,只知道對方的名字。

入夜後,厲淵将靠巨石的那邊讓給謝卿,自己睡在了外側,面對大漠,背對火堆。

謝卿吞咽着幹澀的馍馍,盯着厲淵的脊背,有些嫌棄地想着:“這人真是一點不體貼啊,姐姐到底看上他什麽?”

他咽下最後一口幹馍,裹緊身上的披風,面對火堆睡下。

睡到半夜,他忽然被一股飓風吹醒,火堆裏的柴火被吹得散落開來,沒多會兒又被沙子湮滅。風沙刮在臉上,刮得他幾乎要睜不開眼。

謝卿從來沒遇過這樣的事,原先他在謝春樓也是知道沙暴厲害的,可那時有屋有頂有門,絕不是現今這樣幕天席地的境況。

他閉着眼,驚惶地叫喊:“姐夫!姐夫你在哪兒?”

叫了幾聲,吃進一嘴沙。

巨大的恐懼席卷他,他簡直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就在這時,一只手從後面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強勢地扯到了巨石底下,背着風沙吹來的方向。

“在這。”

謝卿艱難地睜開一只眼,就見厲淵淡定地扯下臉上的防沙巾,神色尋常,似乎絲毫這不懼惡劣的天氣。昏暗的光線下,唯有他的眼眸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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