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官道上,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行駛着,四角懸鈴,護衛環伺。前面的一輛稍大的車上,趙都護與厲淵相對坐着,一腦門子官司。
他到底是沒忍心拒了厲淵,不甘不願答應下來,給他準備了一套随侍的衣服,還讓對方上了馬車。可等靜下來,理智回籠,一想到事情敗露他可能受到的懲罰,又忍不住後悔。
“你……”趙都護斟酌着言語,“那小子是你什麽人,要你這樣豁出命來救他?”
厲淵換的衣服是臨時找來的,并不合生,緊繃在身上,胳膊和胸前的肌肉幾乎要将縫衣線都撐開。
“他是我妻子……”厲淵遲疑了一瞬,雖說明面上的确是小舅子和姐夫的關系,可說出來到底不夠硬氣。
趙都護以為這一停頓就是句終,大驚:“你妻子?那小子?!”
厲淵愣了愣,知道對方是誤會了,正待解釋,那趙都護一拍大腿:“你娶妻就算了,竟還娶了個男妻,看來你真的很鐘意他。”
趙都護認識的一票京官裏,屬厲淵氣度最好,相貌最佳。他又是嚴相的義子,照理說壓根不愁好姻緣。可也是厲淵,一拖再拖,拖過了而立,胡姬酒肆倒是常客,就是不見定下來。趙夫人曾同趙都護說過,厲淵心不在情愛,要想打動他,尋常女子是不行的。
誰能想到,不僅尋常女子不行,甚至這厲夫人他根本就不是個女子?
厲淵見他越說越不像話,眉心漸漸蹙起:“我……”
“你放心,我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更不是你親長,你想娶誰娶誰,跟我沒關系。”趙都護嘿嘿笑了笑,“到底是厲兄自己的事兒,旁人也沒權利置喙的份兒不是。”
厲淵還想解釋:“他不是……”
這時,馬車微微一晃,停了下來。趙都護和厲淵同時神色一凜,不再說話。
馬車外傳來車夫的聲音:“大人,到偏門了。”
趙都護特地吩咐了,不走正門,要從偏門下。車夫雖奇怪,但也不敢多問,将馬車停在了偏門人跡罕至的小巷子裏。
趙都護使了個眼色,厲淵會意,捧起一旁的紅木長匣,垂着頭跟在他身後一道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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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裏原本是普濟寺方丈贈予趙夫人的佛偈墨寶,因要裝上了厲淵無處安放的雁翅刀,趙都護只得扔了。他想起就一陣頭疼,晚點還不知道怎麽跟夫人交代,怕是免不了又要睡幾天書房。
他二人從偏門悄悄入府,原以為定然不會引人注意,誰想他們往地牢而去的身影,叫張素遠遠瞧見了。
對方正給冉元白送去湯藥,無意中瞥見這幕,也沒多放在心上,只是那随侍實在高大健壯,與平日裏跟在趙都護身邊的不大一樣,叫他多看了幾眼。
冉元白受的是內傷,不比外傷好得快,需要慢慢調養。為怕再出什麽意外,他的湯藥素來皆由金吾衛們親自料理,從不假都護府下人之手。
張素送到了藥,便候在一旁等冉元白用完。
“長安可有消息?”冉元白眉也不皺灌下湯藥,放回托盤裏。
“還沒有。”張素道,“吐蕃已是奪了隴右三座羁縻州,怕是要一雪當年林啓攻城奪池之恥。”
冉元白沉着臉道:“林啓若在,他們未必敢這樣放肆。”他滿眼冷色,“一幫犬戎蠻夷,不足為慮。現下助殿下完成大業登上帝位,才是最緊要的。”
“是。”
冉元白用帕子擦拭着唇角,忽地眉間微擰,按住雙唇咳嗽起來,咳了好一會兒才叫停。
張素憂心道:“大人這次傷得頗重,怕是還得養一陣才能好。這幾日大人還請好好休息,有事差遣屬下就是。”
冉元白将染了血絲的帕子丢到盤子裏,面色陰沉道:“三年前我沒殺得了厲淵,這次又沒殺成,事不過三,第三次我定要取下他首級!”
張素聽他提起厲淵名字,不知為何腦海裏浮現的卻是方才瞥見的那抹高大身影。他“啊”了聲,忽地變了臉色。
怪不得他覺得對方那樣眼熟,那樣古怪。
“大人,厲淵怕是找來了!”
冉元白聞言倏地看向他,含着冰一樣的眼中閃過一絲血腥。
謝卿手疼的睡不着,怎麽擱置那手都牽動着全身的痛覺,怎麽擺怎麽難受,他沒辦法,只好靠着牆壁發呆。
曲先生無聊了還能看看書,寫寫字,他卻只能自己發發白日夢。
“先生,您能給我寫兩個字嗎?”
曲先生左手持書,正抄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這句,聞言停筆看向謝卿:“你又要寫信嗎?”
“不寫。”謝卿蹭到他身邊,“我認識的字不多,你教我識字吧?”
曲先生一聽要學字來了勁頭,這畢竟是他老本行,他拿手啊。
“那我得從最基礎的教你……”
謝卿打斷他:“不用不用,我也學不了很多,就教我幾個字吧。比如……‘英雄’怎麽寫?”
曲先生一愣,提筆在新的紙上寫下“英雄”二字。
墨跡未幹,謝卿便抽過那張紙,拿到眼前細看。
“這就是‘英雄’啊。”他用視線描摹着紙上的一筆一劃,笑道,“我小時候一直想當大英雄,後來,我明白英雄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千萬人裏才有幾個英雄人物?大多數都是平頭百姓罷了。況且,要成為英雄,便要先有人遭難,仔細想想也沒什麽好的。與其期望自己成為英雄,不如吃齋念佛,願這世上再沒有天災人禍。”
曲先生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發表這樣的見解,英雄俠士,自古都是正義仁善的象征,能為英稱雄的,都是人中俊傑。無人會把他們與災禍相連,反着來推他們存在的意義。
“你別做英雄了,去做和尚吧。”曲先生笑道,“地獄不空你誓不成佛。”
謝卿沒聽說過地藏王菩薩的故事,還當他取笑自己,撇着嘴道:“我才不做和尚,我在俗世還有放不下的人呢。”
他仰着臉,将那紙舉到頭頂上看。
“哦?是哪家的姑娘?”
紙上的墨已經幹透,謝卿将那張紙蓋在臉上,癡癡笑道:“是我姐夫。”
曲先生被自己口水嗆到,一時咳得昏天暗地。
他之前就覺得謝卿同他口中那姐夫有些……說不清的暧昧,反正古怪的很,現在越發覺得事有蹊跷,可本着讀書人的教養,又不好直接問出口。
他正咳着,牢門外忽地傳來人聲,叫他一下子捂住嘴,将咳嗽都憋進了肚裏。
謝卿也聽到了,那聲音越來越近,他心也越來越沉。
定是……定是那些金吾衛又來抓他去行刑了!
他倉惶看向門外,臉上寫着“英雄”二字的薄紙便就這樣飄然落下。
“英雄”之後,還是英雄,他的英雄。
厲淵透過栅欄看到他,一時只是對視着,竟是誰都沒開口。
趙都護見他半日無話,在一旁小聲道:“是不是他啊?”
還當是找錯了人。
厲淵不回他,抽出利刃,一刀劈開鎖門的鐵鏈,大步跨進了陰暗的牢房。
曲先生瞧來的是趙都護時,與謝卿一樣,以為他是要來提犯人的。可沒想到厲淵轉手就劈了牢門,叫他傻了眼。
再然後,和他一樣傻着眼的謝卿猛地朝來人撲了過去。
“姐夫!”
曲先生驚嘆于謝卿竟能将簡簡單單兩個字一個稱謂叫得這樣百轉千腸,既包含了欣喜、委屈,又帶着濃濃眷戀,甚至還有一絲哀怨。
謝卿撲進厲淵懷裏,從見到對方開始便含在眼裏的淚終是承不住落了下來。
“姐夫,你怎麽現在才來呀,我等了你好久……”他說着這話,語氣嗔怪,好像篤定厲淵會來。可事實上在此刻之前,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厲淵一定會來救他。嘴上再如何硬,心裏其實都清楚,楊庭萱是厲淵的責任,他……至多一個拖累。
厲淵會為了責任冒險,可為什麽要為了拖累冒險?
他閉了閉眼,眼裏淚水流的更兇:“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厲淵任他抱着,甚至伸掌按在了他的背脊上,仿佛無聲的縱容。
謝卿感受到背脊上的力量,瞬間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整個人軟在他身上,黏黏糊糊地不肯放開。
“姐夫,你再不來我就要死了……他們好狠啊,不僅打我罵我,還拔我指甲,我好疼啊……”他管不得是在哪裏,逮着機會就要向厲淵訴苦,啜泣着道,“拔了五個,不知道以後長不長得出來,會不會很醜……”他可憐兮兮,将自己的手伸給厲淵看。
厲淵目光觸及那只手,面色立時像是敷了層霜。
“冉元白做的?”他似乎想碰,又實在不知如何下手。
謝卿的手一看便是受傷極重,沒了指甲,露出血淋淋的紅肉,指尖一片紅腫。
“嗯!”謝卿用力點頭,繼續告狀,“他還說要砍我的手。”
厲淵沉着眼,手掌最終往上擡去,落到了謝卿發頂。
“是我來晚了。”他揉着謝卿腦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