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謝卿等厲淵等到了天亮,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自己等得焦灼不已,對方這才遲遲回到院中。

他盯着雨幕,驟然看到厲淵出現在院門口,迅速閉了眼。

厲淵撐着一把寬大的油紙傘,到了廊下要收傘了,看到謝卿縮靠在房門前。他下擺都被雨霧打濕了,委委屈屈擠在支出來的一截門坎上,可能是覺得冷,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唇都有些白了。

厲淵擰着眉上前一把将他帶起來,觸手肌膚一片冰涼,顯然他已是等了許久了。

“你在外面做什麽?”

謝卿根本沒睡着,被他一扯就睜開了眼。

“姐夫,你回來啦?”他裝作一副睡眼朦胧的樣子,說話間還打了個噴嚏,“我在等你啊。”

厲淵瞧了眼隔壁房門:“為何不在自己屋子裏等?”

“怕睡得太熟聽不到你回來。”他挨過去,雙手環住厲淵的腰,“我好冷啊姐夫。”

原先等人的時候只覺得心煩意亂,到還不怎麽冷,這會兒見着厲淵他立時就嬌氣起來,恨不得整個窩進對方懷裏,讓厲淵邊哄他邊給他暖身子。

厲淵的體溫比他高不少,這樣偎着就像靠着一團熊熊燃燒的爐火,溫度逐漸傳遞過來,溫暖了他的四肢。

他正抱着舒服,厲淵手摸到背後将他手腕扯了下來。謝卿臉上剛冒出些沮喪,下一瞬就被對方拉着手領進了房裏。

“你總是這樣施展苦肉計,就不怕次數多了我再也不中計嗎?”這話意思,竟是從頭到尾都将謝卿那點小心思看在眼裏的。

謝卿臉上一點也沒有被揭穿後的窘迫,觍笑着道:“不會,姐夫多少次都會心軟的。”

厲淵放他一人在桌邊,接着去櫃子裏取了件幹淨的外衫披在了他肩頭。謝卿攏緊了衣服,堪堪露出一張小臉。白皮膚,杏仁眼,菱角唇,機靈得像是哪家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半點無法從他眼中看到過去的陰霾。

他像是自有辦法,将那些不快的、傷心的、恐懼的過往盡數消化得一幹二淨。他自然也會哭泣流淚,罵罵咧咧,卻從來不會沉溺悲傷,自怨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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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這世上花有花的使命,魚有魚的宿命,老天爺就是讓他來人世間吃苦的,他光難過又有什麽用呢?

厲淵拿起桌上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你真有本事,不用這樣自傷身體我也會心軟。”

謝卿哀怨地蹙起眉心,凄凄楚楚手指絞着厲淵的衣服:“我等了你一夜,你就只想着教訓我嗎?”

他逐漸也明白了厲淵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表面上看起來兇得很,其實也就那樣,再兇也兇不過那日拿刀抵着他了。

他垂首等了片刻,四周一片靜默,就在他忍不住心裏犯嘀咕的時候,頭頂上方落下一只溫熱寬大的手掌。

“你手傷還沒好,回去休息吧。”

謝卿一怔,他手沒好但也不礙事了啊,厲淵這話是什麽意思?竟還有男人将送到嘴邊的肥肉向外推的?上次溪邊也是這樣,他怕不是不行吧?

不對。他不是不行,他是不敢面對自己!

“姐夫,你是不是在躲我?”他擡起頭,用胳膊支開厲淵的手。

厲淵與他對視半晌,臉上一派鎮定地收回手,坐到床邊開始解身上的衣物。

“那你自便,我休息了。”

謝卿一下站起身:“沈千雪和你說了什麽?”

他問得堪稱猝不及防,又直擊重點。厲淵一下停了動作,似乎沒想到這個話題會就這樣被謝卿提起。

謝卿見他沉默不答,心裏咯噔了聲,幾步坐到了他身邊。

“她到底和你說了什麽?”

厲淵将雙手置于膝上,看向他道:“明日我讓沈門主派弟子送你回巫州。”

屋外仍是細雨不斷,打在石板路上,落在花葉上,從屋檐積聚而下,彙聚成高低起伏的聲響。

四周分明這樣嘈雜,謝卿卻像是突然什麽也聽不到了。他直直望着厲淵,看進他深褐色的眼瞳中,看到自己蒼白驚詫的面容。

“那……那你呢?”

“我另有要事,你回巫州等我,至多一個月……我便回去。”

“你要辦什麽事?”謝卿咬了咬唇,“難道你将楊庭萱送到千機門不夠,還要代他為楊家伸冤不成?”

沈千雪剛和楊庭萱提了楊家的事,厲淵這邊立馬就說有要事要辦,謝卿想當然便以為這“要事”合該就是楊家的事。

“這你就不用管,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好。”厲淵不見點頭,但也沒有否認。

謝卿最恨的便是他這個樣子,問什麽都是“你不用管”、“和你無關”,說白了就是嫌他沒用,覺得和他說了白說,還要浪費口舌。

他将還未長出指甲的左手擺到厲淵面前,狠狠道:“你先前也說和我無關,可我被冉元白抓住了,他還不是一樣要折磨我逼問你的行蹤?你覺得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別人可不是這麽想的。”

他說得實在是很有道理,讓厲淵找不到話反駁他。

厲淵嘆了口氣,算是妥協:“沈門主托我去盜盟書。”

“什麽?”

“瑞王與吐蕃王蒙羅钿簽下的結盟書,有了它,就可把嚴相與瑞王一網打盡。之後天下歸正,君臣父子各就其位。”厲淵道,“只要太子順利登基,大譽仍可有百年繁盛。”

大譽百年繁盛……竟要壓在這麽幾個人的肩頭?

老皇帝是死了嗎?他在做什麽?

謝卿光聽厲淵這麽寥寥數語,便知其中兇險必定不亞于他們這一路。盟書那是懸挂在廊下的臘肉随便可取的嗎?厲淵就算再帶上哥舒柔他們師兄妹幾個,也湊不齊十個人,比怒桑兒的五千精兵還不如。就這麽幾個人,要怎麽潛進吐蕃,盜取盟書,再逃回大譽?

“不要去。”謝卿一把抓住厲淵衣袖,哀哀求他,“姐夫,你答應我要和我一起回家的,大丈夫你不能言而無信啊!”

厲淵眸色深沉,大手覆住他的手背重重揉捏兩下,旋即堅定而緩慢地扯脫了。

謝卿心一點點冷下來,顫聲問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見義不為,是懦夫所為。既然知道有辦法能扭轉乾坤,改變所有人的命運,不管前路多艱險,總是值得我試一試的。”厲淵頓了頓,“我過去做過許多錯事,你只看過我殺惡人,不知我刀下也死過許多無辜之人,如今所為不過是為了彌補一二。讓老天看在我改過自新的份兒上,不要為難我的家人。”他撫着謝卿的側臉,拇指溫柔地摩挲着他眼下的肌膚。

這是厲淵難得的溫存,謝卿卻不願領受。他揮開對方的胳膊,一臉倔強難從:“你少拿那些冠冕堂皇的東西唬我。我一生從未作惡,老天卻從未優待過我,先是叫我被賣進勾欄,現在還讓我為你擔驚受怕。厲淵,我問你……”他口中滿是苦澀,“若今天是我姐姐要留你,你留不留?”

厲淵的面色便如一瞬間都叫寒冰凝住,他緘默着直視謝卿,沒有作答。

謝卿騰地站起,用更高的聲音诘問他:“如果她沒有死,今日是她抱着馨兒求你別去,你答不答應?”

厲淵坐在那裏,仰頭看着他:“你覺得,她同你是不一樣的?”

這下換謝卿不言了。厲淵将他從冉元白手中救回來後,态度和緩不說,連他的壞脾氣都不再提起。謝卿表面不顯,心裏卻總會有猜測。厲淵怕是未必有多喜歡自己,無外乎耐不住他的纏,又看他實在可憐,正好兩人也是不清不楚做不了尋常姐夫和小舅子的,便順坡下驢,答應了和他一道。

可心裏想是一回事,要讓他親口承認厲淵不過可憐自己,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謝卿目光瞥向一旁:“她是你發妻原配,又是馨兒的生母,我和她自然是不同的。”

“沒有不同。”謝卿一下看向他,就見他維持着冷淡的表情,接着道,“就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會去。”

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其他,謝卿不怒反笑起來:“是了,馨兒你都能說丢下就丢下,更何況他人?你這一生到底有愛過人嗎?你娶我姐姐是因為愛她還是因為她救了你?”

人在生氣的時候,是什麽話都能說的。特別又是像謝卿這樣的性子,簡直恨不能将言語化為利箭,狠狠刺穿厲淵的心肺,讓他也如自己一般的痛。

他掩在袖子下的手緊緊攥起:“你要去就去吧。你要是死在外面了,我就把你忘了,帶着馨兒去找胡榮生,給他做男妾!”

他一字一句皆是戳人心肺,厲淵瞳孔猛縮了下,薄唇抿成僵直的一線,霍然便從床上站了起來。謝卿卻已知道勸他無用,轉身便沖出了房門。

須臾後一聲巨響,他用力拍上門,将自己關進了隔壁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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