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重 原來是燕王世子,失敬
謝辰僵硬地回過頭,極力忽略那人。她垂下眸子去看畫仗上繁複的紋路,借此平複心情。
然而徒勞。
再打起來便完全失了氣勢,再無方才的骁勇冷靜,很快落了下風。
一刻鐘後,彩頭輕而易舉地被蒙宴柔贏去,那是柄宮內今歲賞的玉如意,寓意吉祥。
鑼聲敲響,輸贏已定。謝辰精疲力竭,聽不見旁人在說什麽,下馬就往場外疾步走去。下臺階時,小腿微微抽筋,險些一個趔趄。
那人本就想過來迎她,見狀,大步跑過來,伸出手就要扶,“姐……”。
只開了個口便忙閉上嘴,他知道這是宴京,輕易叫不得。
謝辰反應快,穩住身子躲過去,看也沒看那人的臉,只嘴角客氣一彎,說了句“多謝”。
直直往前走去,步子邁得急快。心有餘悸。
場外候着的素織饒過來,沒注意到方才的插曲。跟上謝辰,替她擦拭額邊的汗,問道:“姑娘明明能贏,怎麽突然放起水來。”
謝辰知道身後有目光追着,灼得她背都燙,她不敢回頭,生怕那人追上來。
她哪裏是放水,心思盡被奪走了,還打什麽。
做夢都沒想到,冤家路窄這個詞,有朝一日砸在自己頭上。
下定決心永不再見的人,今日就這樣站在她面前,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懲罰她那時的放縱。
“人家有夫君在看,自然該出出風頭,我為她做個綠葉何嘗不可。”謝辰尋了個由頭。
“江少夫人想是要生氣的。”怎會容得自家姑娘這般不盡力地讓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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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辰淡淡道:“反正無論輸贏,她都要撒潑,習慣了。”
贏了怨謝辰放水,輸了怨謝辰無情,蒙大小姐那無理取鬧的模樣,只有她那位好夫君,江鄞江少尹消受得了。
藺長星在原地望着謝辰的背影,猶豫要不要跟上去,一顆心幾乎跳出口。她在這裏,她竟在京城。
今日原本只想湊熱鬧,誰知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他心心念念幾個月的人。
她一點兒都沒變,許是衣飾的緣故,通身氣質比在南州城時華貴許多。而性子原本就冷淡,這下更是一眼都沒看他。
對了,她一定是因為方才沒看自己,才沒認出來他。
他要過去找她才是。
藺長星腳步剛擡,就從後被人拽住,那人不由分說,扯着他便往反方向走,“表弟,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回頭見你不在,害我好找。”
賀裁風奉命照顧好自己這表弟,以免他人生地不熟地走丢。
現下找到了人,直接拉着藺長星往陰涼地走,不管他是不是在掙紮。
這傻孩子站太陽下也不嫌熱。
“如何,方才那場馬球精彩吧,京中打得最好的姑娘,就是四公子跟江少夫人了。今兒碰巧都讓你趕上了。”
“四公子?”藺長星放棄掙紮,不顧被賀裁風弄皺的衣裳,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你不認識她,就是寧國公府的四姑娘,方才那位穿湖藍衣裳的……”,賀裁風小聲補了兩個字:“美人。”
說罷也覺得自己輕浮,不好意思地朝藺長星擠眼一笑。
藺長星抿嘴,跟着彎了嘴角。心裏十分認同,謝辰自是美的。
在南州時,她便與人不同。如今進了京城,放眼望去,仍舊誰也比不得她的光彩。
細長而舒揚的遠山眉,青巒一般,長入鬓邊。與方才與她打馬球的江少夫人相比,謝辰眉宇間并無那般英氣,而是輕豔妩媚,又朦朦胧胧。
如南州清晨時,水上覆蓋的薄霧。
一雙眸子清冷而婉約,眼尾上揚時略顯淩厲冷淡,彎下時又溫柔平和,楚楚動人,一眼望不見底。
藺長星不知畫了她多少遍,她的面容自是記在心頭,何止“美人”兩個字可以囊括。
他問:“分明是女眷,怎麽喊公子呢?”
“好奇了?”
見藺長星點頭,賀裁風才坐下娓娓道來:“說來是段佳話,謝家自來多男少女,國公爺夫婦倆當年十分盼個女兒。誰知求神拜菩薩,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後來命格司的掌司給國公爺算了一卦,說他命裏無女,只因結了皇室姻親,上天自有庇佑。”
怕藺長星不明白,他又補充道:“謝家姑娘少,可只要是女兒,因身份貴不可攀,便都許了皇室。當今皇後娘娘,便是國公爺的妹妹。”
“如他所願了?”
藺長星接着問,見賀裁風說得口幹舌燥,倒了杯涼茶推過去。
聽那邊的聲音,下一場馬球賽又開始了,這回輪到了兒郎們上場。
藺長星自小在水鄉長大,南州人雖會騎馬,性子卻溫潤寧靜,不大愛這些玩法。
他不曾練習過,害怕打不了,因此愈發傾慕謝辰。
“正是。命格司還說,國公爺得女是天賜,不可輕易許人,命淺事小,禍人事大。當以男兒養,任之游四海,才是上上之策。這話荒謬,加上國公夫人彼時年過四十,難有子嗣,便沒當回事,一笑過去了。”
藺長星了然:“可是後來,國公府得了個女兒,是也不是?”
賀裁風哄孩子似的誇他聰明,“可不就巧了嘛。國公府不知怎麽高興才好,也不得不信那怪話。四公子十歲之前,一直衣男兒衣,十歲後見她康健,這才放心當成女兒養。只是旁人喊慣了,仍喚她一句四公子。”
“原來如此。”藺長星脫口而出:“她真不能嫁人了?”賀裁風狐疑地瞧他一眼,納悶他怎麽問得這樣詳細。平日裏對這世子表弟說什麽,他都只是聽聽,從未細究過。
不忍心吊他胃口,“京城都是鐘鳴鼎食之家,比尋常百姓更忌諱這些。”
說到這,賀裁風停下看藺長星,見他只是專注聽故事,沒別的情緒,才放心繼續道:“既說她是天爺賜給謝家的,誰也不敢奪愛。生怕娶回家後,上天責罰,家門難安。”
“當然,有那不信命的,大着膽子去求親,多是些小門小戶铤而走險。國公府哪裏瞧得上,反當是羞辱。再說,為了四姑娘好,縱是王公貴族不信邪來說媒,謝家也不敢貿然點頭應下啊。”
藺長星聽罷,走着神,喃喃道:“難怪。”
“難怪什麽?”賀裁風耳朵尖。
他愣了一下,立刻笑着搖頭:“沒,随口說的。”
難怪她年過二十,那般明豔動人,卻不曾有過婚配;難怪,她會輕易将初次給了他,又什麽都不要便離開。
記得在南州,藺長星鼓起勇氣,初回親近地喊她姐姐時,她輕輕挑了下眉,柔聲笑道:“你一眼瞧出我比你歲數大啊?”
藺長星怕她見怪,慌忙否認,“沒有沒有,我瞎喊的,是不是喊錯了?”
“你沒喊錯,我若早些成親,孩子都會走路了。”她那日有意逗他。
藺長星愚笨,彼時只顧着高興她沒成親,沒想到旁的。雖好奇她的身份,又礙于萍水相逢不便多問。
如今才知,她有這些苦衷。女兒家背負如此命格,心裏頭的苦,旁人怎能體會。
他們倆當真同為天涯淪落人,都被命運所累。那勞什子命格司,害了多少人。
他比她的命好些,尚且喪氣過,謝辰卻安之若素。
無論是在南州,對他這樣的失意少年的善意,還是今日馬球場上的英姿飒爽,她都像光一般招人的眼。
他摸了摸胸膛處,那兒挂着她送的物什,于是露出一個人畜無害地笑,“表哥,你跟他們去看馬球吧,我獨自乘會涼,丢不了的。”
賀裁風歇夠了,本也要走,“好,散了我過來尋你,別亂跑。”
這邊蒙焰柔撸着袖子,氣勢洶洶地來找謝辰算賬。
謝辰剛換了身衣裳,見那張英氣美豔的臉上盡是孩子氣,哭笑不得:“哪有你這樣的人,還不許旁人體力不支輸給你?”
蒙焰柔上下打量她,嗤了聲,“你四公子一個能打十個,像是體力不支的人嗎?我不管,我不要你讓我,再打一場。”
“江少夫人,饒了小女吧,改日,改日好好打還不成嘛。”謝辰向她服軟,垂了睫羽,疲倦道:“今日确是乏了。”
心乏。
“那好,”蒙焰柔見她讨擾,脾氣來的快走得更快,笑着勾住她的肩:“你在這等會,我去尋江鄞,晚上請你上泓徽樓吃飯。”
謝辰應下,待蒙焰柔走後,心煩意亂。于是打發素織先回府去,自己尋了個無人之地躲清閑。
方得了片刻寧靜,背後又傳來聲音,并非蒙焰柔慣來的急匆匆的腳步聲。
那人走得猶猶豫豫,輕緩得像怕踩疼了樹葉,到了近前更緩下來。
好半天才往前邁一小步,最後停在謝辰身後不遠處。
這般的小心翼翼,謝辰頭不回也知是誰,卻佯裝不知,亦不理會。
那人站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輕聲喚道:“姐姐,是我呀。”
那個“呀”的尾音,含了期待雀躍,帶着南州的方言調子,軟糯而輕揚。
謝辰身子微動,沒有立即回頭。在藺長星往後看,确定不會有人來撞見時,她才不緊不慢地偏過身,淡淡問了句:“你是?”
她神情不解,語氣陌生,聲音溫溫涼涼,但并非是薄寡,一如她與藺長星初次說話時的口吻。
藺長星精心準備的笑容,不由有些發僵,這是他最怕的一種重逢,就是她不記得自己了。
究竟是萍水相逢的人她不往心裏記,還是上心的人太多,以至于記不住。
他不敢多想。
“我是長星啊。”沒有表露出絲毫不快,腼腆一笑,溫聲細語地問:“你忘了嗎?”
才過去兩個多月,盡管那時他撒了謊,說自己叫“常星”,如今是以“藺長星”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可他還是他。
謝辰微頓,忽想起似的欠身說:“原來是燕王世子,失敬。”
京中早就傳開,燕王膝下唯一的嫡子,生來因命格與父母親相克,被送去南州過了十八載,不久前才接回。即便如此,也是陛下親封的世子,身份尊貴,不可輕視。
謝辰此前雖未與之見面,卻也聽人說起過這位世子爺的逸事。
那時心裏就恍恍不安,“南州”兩個字像針尖般,紮在她的心上。自回京城後,那段往事像個不能言說的夢,被她獨自藏進心間。
“失敬”二字,她說得誠懇,他卻聽出了濃濃的諷刺。
“不是燕王世子。”藺長星又往前走一步,幫她回憶:“我是姐姐在南州救過的人。”
她怎麽會忘,她明明對他那樣好。
“可謝辰只知燕王世子。”謝辰語氣由平淡轉為漠然,提醒他說:“宴京的消息傳得快,世子現在這般糾纏,被人撞見,白白惹來議論。”
“我知道的,我馬上就走。”
他話雖如此,尤不罷休,将衣襟下紅繩掏出來,“這一百兩是你走前贈我的,你不會記不得。”
一張折疊得方正的銀票,被一根編織好的紅繩穿起來,戴在他脖子上,貼着肌膚。
謝辰的表情終于出現一絲裂縫,很快就事不關己般地笑了笑,目光流轉:“世子爺倒是惜財。”
藺長星被噎了下,接着說:“這張銀票我留下,一百兩改日另外送還與你。我不要你的銀子,我一直在找你,就是想親手還給你。”
他不提錢便罷,既提了,謝辰更難再有好顏色。她為何給他銀票,他心裏清楚,現在看來,當時的他滿口謊話,不知騙過多少人。
“這銀子與我無關,謝辰也當不起世子您的姐姐,世子自重。有人在等我,先行告退了。”
他沒忽略她臉上的淡漠,連敷衍的客氣也不見了。
這與他從前認識的謝辰不同,他以為他們重逢後會尴尬,會害羞,會坐在一起看看風景,哪怕說不出話。
亦或是謝辰還在氣他那晚的混賬,便是朝他發脾氣,打他一頓,他都受得。
他那夜醉了,卻不是全無意識,他還記得自己笨手笨腳,未曾憐香惜玉。孟浪起來,折騰得她從皺眉到落淚,被她恨也是應該。
絕不是這樣的情景,她的眼睛裏再沒有當年的溫柔與耐心,好像他們從沒有過旖旎的過去,好像他得了癔症自說自話。
他心裏慌亂,手足無措地攔住她解釋:“是不是我那天晚上惹你生氣了?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對,不該借着酒勁耍酒瘋。我這幾個月來很愧疚,我欠你的,只要你開口,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彌補。”
他知道謝辰喜歡他什麽,一對清泉般的眸子無辜地眨了眨,躬身問:“別不理我好嗎?”
謝辰的指甲掐進手心裏,瞬間又松開,冷瞥他眼,一字一頓地說:“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