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家
因為火車晚點,江河到H市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從火車站又趕往汽運站,沒趕上直達他們村裏的汽車,他到鎮上已經七點半了,後來給他爸打電話讓他爸去接他,接近九點才回家。
家裏什麽變化也沒有,做飯和吃飯都在同一間房,他爸為了省電只裝了小功率的電燈,整個房間就顯得很昏暗,他媽一邊給他熱飯一邊數落他:“你說你就不能買早點的車票嗎?以前上學的時候就老這樣,拖拖拉拉的,別人都趕上車了就你還在後面。”
他爸坐在火盆邊看電視沒有吱聲。
江河端着碗默默吃飯,隔了幾分鐘他媽又說:“沒胖沒瘦,黑了一點,你不是不愛往外邊跑嗎,怎麽還會曬黑?”他怕他媽看出點別的什麽,趕緊吃完飯準備把碗洗了去洗澡睡覺,他媽叫他別管自己動手洗了。
江河家的房子是一座二層小樓,和這條省道旁邊的其他建築一樣,頂樓又加了半層瓦蓋的小閣樓,因為沒建之前下雨天經常會漏雨。房子是他上小學時建的,那會兒爺爺奶奶都還在,除去必須得請人來做的,都是他們家裏人自己一手完成的,他們姐弟幾個還幫忙搬過磚。房子建好後好幾年都沒裝修,他大姐出嫁之前才簡單裝修了一下。
江河沒結婚一直睡後面的小房間,他們這裏的習俗是家裏有兒子的姐姐結婚後和姐夫一起到家裏來就得分床睡,他的房間還有不少他大姐夫的東西,比如說睡衣拖鞋什麽的,他回家前大姐夫似乎來過,枕頭邊落下了一盒煙,床頭櫃上還有半茶杯的煙蒂。
江河沒有心情去責怪他媽為什麽不給他收拾,他媽每天忙來忙去也夠累的,其實也就是随手拿出去的事,只不過就是心裏很堵得慌。好在他媽知道他從小就不愛跟人睡,床上有兩床被子,不然今晚他都不想睡覺了。
其實也睡不着。
張槐的短信他幾個小時前就已經看到了,卻沒有回複,就跟他以前的同學一樣,畢業了不在一個地方了以後不可能再一起吃飯聊天了,形态各異的生活,陌生而又遙遠,隔着網線的寒暄,抛去真假難辨的問題,就算是真的關心,又有什麽用呢?
他一一翻着微博裏打破多年來兩位數粉絲記錄的關注人,沒一會兒就翻到了疑似張槐的微博,微博不是新注冊的,但是頭像應該是後來才改的,因為就是他畫的二傻子。兩百多條微博一半多都是轉發并且是與他專業相關的內容,他說他對小動物沒有特別的感覺,但他發的照片基本都是動物,而且無論是構圖、意境、色彩還有後期處理都不像是沒有用心鑽研過的。能知道哪些是他大學時的作品,那只白色波斯貓出鏡率很高,大致推算了一下,他大學畢業後就沒有再拍過照片了。
數據時代就是有這點好處,一個人的生活習慣、好惡追求都能有跡可尋。江河又翻了一下張槐的曾用頭像,深深嘆了一口氣。
“怎麽?感覺不是他的最愛心裏不平衡了?”黑暗中,耳朵後面忽然響起尖細的笑聲。
江河一緊張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待辨認出聲音是自己熟悉的妖怪發出的之後,心髒已經在那之前狂跳不停了。
“你怎麽來的?”他把晃衫從自己肩膀上推下去,起身喝了一口冷水壓驚。
黃衫大概有點怕冷,仗着現在嬌小的身形又擠進被子裏鑽到江河懷裏,嘻嘻笑着說:“跟你一起來的咯。”
不用他說江河就知道他跟着自己來幹嘛,畢竟是成了精的妖怪,心眼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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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貼着我,去那邊,你不用守着我,我難道還能飛了麽?”嫌棄無比的抓着黃衫的身子把它往外被子外面扯,可黃衫的四個小爪子就跟鈎子一樣牢牢抓着他的睡衣,表情還挺受傷的。
“我不夠可愛不夠香嗎?你抱了別的鼬為什麽不能抱我?”
黃鼠狼,也叫黃鼬,寵物貂其實也是鼬科,黃衫沒說錯,但他的原形确實沒有雪球可愛。
“你可愛,但你臉黑,我喜歡白的。”本以為這樣說了那妖怪能識相點自己消失在跟前,卻沒想到他忽然化成人形抱住了江河。
“白的。”黃衫得意地笑,光溜溜的白胳膊閃着熒光在江河眼前晃。
江河無奈又尴尬:“你還是變回原形吧。”
黃衫一本正經地說:“反正你倆已經完了,不如以後就跟我過吧,我可以絕對保證在我修煉的幾百年間從來沒有對其他人動過心。”
這黃鼠狼精從來沒有一句真話,江河也就半開玩笑地反問:“鼬呢?”
見他不上當沒有跳腳,黃衫也覺得沒意思,變回小小一只繼續賴在江河懷裏:“有機會介紹我的重子重孫給你認識。”
經黃衫一鬧,江河漸漸覺得困了,黃衫是修煉多年的精怪,身上的味道和普通動物不同,有點香,但也不完全像是草木香,說不清楚是什麽味道,聞起來還挺舒服的,身心慢慢在香氣包裹中舒展開來。
一夜無夢,早上八點江媽媽來叫江河起床吃飯時,黃衫已經消失了蹤影。
雲淡天藍,晴空萬裏,人的心情也相應的不錯起來。
昨天回來太晚沒注意到,透過他房間的窗戶往外看,他家屋後是農田,更遠的地方有連綿的山脈,雖然冬天本來就應該是草木枯黃萬物凋敝的樣子,可那山像是動物被人剃了毛發,裸露在外面的全都是石頭和土。
萬寧村與其說是一個村,不如說只是一條街,地處南北并不分明的區域,屬于省邊界的偏遠地帶,沒有得天獨厚的環境優勢,靠山吃山的條件并不優渥,雖然省道的建成給他們帶來了極多的便利,也逐漸成為了所屬鎮境內其他村灣的聚集中心,但是再怎麽進步,不論是經濟還是人文都依舊落後。多少年來,村子裏的人進出山林,到現在願意進山的人少之又少,因為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從山中獲取了。
十幾年前有一批外省人來挖過礦,沒有挖到銅,最後把河裏的鐵沙撈了個幹淨。
其實無人問津也好,給山林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砍掉雜樹雜草也許是開荒種其他的東西,但是眼看着承載他許多童年快樂的歡笑的山變了樣子,他還是沒忍住疑惑:“媽,後面的山是怎麽回事啊?怎麽把樹都砍光了?”
說砍光也有點誇張,畢竟比較陡峭的地方連路也沒有,山頂還好好的留着稀疏的毛發,從奶奶那聽說的是為了抵抗土匪而建的圍牆也還完好地矗立在那宛如給山紮的白色發帶。他小時候調皮沒跟父母說一聲就跟小夥伴爬去了那裏,回來後累得跟條狗似的被他媽又是打又是罵還被罰跪了半天。
江媽媽說:“好像要建光伏發電基地來着。”
“光伏發電就是利用太陽能發電吧,那以後用電會不會就更便宜點?”
“又不是給我們用的,發的電都賣走了。”
聽語氣江媽媽似乎也挺不滿這個項目實施的,畢竟作為一個農村婦女,她最主要的還是跟山跟農田打交道,究竟是村裏搞創收還是什麽扶持地方企業,其實她也不太清楚。
“以前人家都說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我看金子銀子可一點也不值錢,十塊錢一畝就那樣賣了,因為是大隊公用的也不好說什麽。不僅是山,那邊的田地都被征用了不少,雖說現在也不像過去就指望着田地裏出點東西養活人,一百五十塊錢一畝,三十年也才四千五,就是稍微種點東西也不止那個數吧,更何況都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等到三十年以後……”
越說越多,後來他媽又開始糾結山的問題:“你說這農村又不實行火葬,到時候我和你爸死了往哪埋啊?”
很多事情江河也不太懂,小的時候大人說了他不明白,長大了在家的時間也不長,而且他本身性格的原因琢磨不了太多的事,只知道山那麽多埋墳不是随便哪裏都可以埋,他不愛聽那些死不死的話,想打岔讓他媽別說這個了,他媽還在絮絮叨叨:“就算火化了吧,那也得有地方放骨灰啊,我還是想葬在一個有樹有水的地方……”
他覺得他媽說的有道理,點頭說:“嗯,媽,你等着,我會帶你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死小子你說的什麽混賬話,這是咒我死呢?”白了一眼不會說話的兒子,江媽媽哭笑不得,繼續說:“山上已經有很多地方圍住了,開春了就要馬上動工,年前我還準備過去砍點黃瓜架,不然等年後就得走更遠,你今天沒事吧,要不今天下午就去,你覺得怎麽樣?”
力所能及的事他是願意做的,因為家裏分工不同,他爸主要做對外賺錢的事情,他媽就負責田地家務事,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記事起他就開始幫他媽擡水澆菜園了,只不過長大了因為讀書工作又給荒廢了,但是他覺得他爸媽現在完全可以不用再那麽勞累。
“媽,我不是說不讓你再種田種地了嗎,你跟我爸都年紀不小了,能休息就休息不好嗎?”他以前是賺的錢少,所以他今後會更加努力的。
“說是那樣說,但是自己能種一點就少花一點,再怎麽樣也得在你結婚前把房子弄好,你爸看着你叔叔們給你哥哥弟弟買的車都跟自己置氣好幾天了,你回來後也不叫他,他更難過了。”
他還以為昨天他爸臉喪着是因為又麻煩他讓他去接,原來是這種原因。喉嚨裏有點堵,半天才說道:“別人家是別人的,我也不會開車,你們過好自己就行了。”
江媽媽說:“行了,你就是現在不讓你爸幹活他也閑不住,我們這輩子就這命,真玩起來還覺得腰酸背痛更累。”
勸不住他媽,江河下午就跟他媽一起進山了,他媽還在絮絮叨叨的,說打算開春了在自家地裏再種幾棵白楊樹,又說看別人養小龍蝦挺好的,她有一塊田剛好就在附近要不要也去養着試試,然後說起他姑媽給他介紹的女孩子,她認識女孩子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聽說女兒又高又漂亮,又想要說服他過兩天去跟女孩見一面……
江河越走越累,起初他只是覺得自己是因為坐了兩天火車身體還沒調整過來,但是剛過了八卦山水庫,他就開始流鼻血。
他以前從不流鼻血,八卦山也經常來,突然見他血流不止,江媽媽這才轉移話題問道:“怎麽會突然流鼻血?是不是上火了?”
有這個可能,他捂着鼻子,血就從嘴巴裏流出來,一時半會兒他也沒轍,只能跑去水庫邊打算把手和嘴巴洗幹淨。
剛蹲下還沒等伸手,就見水裏游過來一個巨大的黑影,他覺得那東西像一條魚,鬼使神差地就要下手撈,他媽在旁邊一把拉起來了他。
“小河,那是水鬼!不能撈!”江媽媽心有餘悸,不敢讓兒子再靠近水邊,把自己戴的袖套摘下來幫他擦了口鼻和手上的血,但是見那血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怎麽也止不住的樣子,她心裏也越來越慌,“你怕是沖撞了什麽,我們先回去吧,晚上讓你姑奶看看。”
江媽媽說的那個姑奶并不是江河真正的姑奶,她是很多人的姑奶,因為吃齋念佛一輩子,德高望重,村裏至少有兩代人的小孩接受過她的幫助,有時候是胳膊脫臼,有時候是拉肚子半夜啼鬧,最令人佩服的就是她會喊魂,誰家孩子有點不對勁了讓她喊一喊,保準生龍活虎。下了山江河已經不流鼻血了,但還是被她媽拉到了姑奶家,他姑奶對他念了一通聽不懂的經文,擰着他的耳朵叫了他幾十遍,等他出去了,他媽又被姑奶拽住了。
那兩人耳語了一番,臨走時,姑奶塞了一個紅紙包給江媽媽。江河好奇地問:“什麽啊?”
江媽媽憂心忡忡沒有想要瞞他:“是給你壓被子下面的,你姑奶給你算了一卦,你命裏有劫,而且婚姻路坎坷,弄不好就孤獨終老了……不行,我得去找你姑媽,趁着還沒過年,盡快安排你跟黃蝶見一面。”
江河還在想着要是他姑奶算得更準一點把他是同性戀并且不可更改的事實告訴他媽那他就省事了,忽然聽見他媽這麽說,他後背猛然就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