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病
除夕之夜,萬家燈火通明,在此辭舊迎新之際,江河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江媽媽聲淚俱下苦勸江河,而江河據理力争同性戀的不可控制以及不可矯正,母子二人誰都沒注意,包括一邊的江若琳都沒發現,江爸爸提着扁擔狠狠打到江河後腰上,當時就讓江河一趔趄趴倒在地上。
“你這是讓我和你媽死啊!”一邊說,江爸爸的扁擔又下去了。
江河小時候就這樣,他爸從不說他罵他,但是一旦惹怒了他,他直接就上手。江媽媽也和江爸爸打過架,知道他下手沒有輕重,擔心他把兒子打出個好歹來,連忙想要攔住他。江爸爸用力推開了江媽媽,怒吼道:“慈母多敗兒!你看你教育出來的好兒子!無法無天!以後讓我們怎麽在萬寧村生存下去!”
那麽粗的扁擔,一下又一下打在江河身上,江河覺得骨頭都要散架了,卻不吭聲任他爸打着。
“畜牲!你告訴我你改不改好!你改不改!”
“我他媽起早貪黑都是為了誰!你對得起誰!書讀了那麽多年都讀到狗肚子裏了嗎!”
“改!給我改!不改好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咬牙挺了過去,用盡全身力氣,說:“改、不、了。”他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哪裏有錯需要改?但是他其實也早就預見到了今天這種情形,所以除了回答那一句之外,不管他說什麽父母都不會聽的。
“我打死你!”
扁擔又落下,江河倒在地上起不來,江媽媽哭紅了眼撲過去抱住江河,嘶吼道:“江建業!你連我一起打死算了!我這輩子跟了你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誰都對不起你,你又對得起誰了?你有教育過孩子一分一毫嗎?他長成這樣沒有你的責任嗎?最該死的是你!”
“夠了!都是我的錯!”江若琳大叫一聲,扭頭也哭了出來。
好好的團聚之夜,因為自己的發現而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江若琳努力維持的氣場和勇敢潰不成軍不戰而亡,她默默流着淚,內心自責又悔恨。
江河頭一次三十晚上不守歲,他趴在床上斷斷續續地睡着,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江媽媽進來看過他幾次,要掀開他衣服看他身上怎麽樣都被他拒絕了。他自己自作自受,不值得他傷害了的人心疼。
零點過了之後,鞭炮聲漸漸少了,他在後面的房間也聽不到街上的車輛往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Advertisement
即便是悄無聲息的,江河也知道黃衫正蹲坐在他腦袋旁邊,因為那股寧神的香味一直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恍惚中覺得,那大概也不是香氣,而是黃衫的靈力,他在默默守護着自己。但是為什麽呢?他不是一直想要山神石嗎?
可他清醒不了幾分鐘,腦子裏也混混沌沌的,根本沒精力去問黃衫。
“受氣包,回來這兒有什麽好呢,老老實實在南星村給那姓張的當小媳婦才是對的。”
明明黃衫說了這樣一句話,但是江河潛意識裏卻聽見有人說:“快給我,把你的力量齊全都給我……”
他又夢見了八卦山的水庫,水面上漂浮着無數的烏龜,從水裏跳出來一條大黑魚,費力地鼓動着鰓。他抑制不住心裏的同情,仿佛那條大黑魚就是他自己一樣,伸手想要把它再推到水裏去。但是那大黑魚卻忽然張口咬住他的手指,一瞬間就鮮血淋漓。剛剛還風平浪靜的水面,也在頃刻之間巨浪滔天朝他襲來,而他避無可避……
“嘶—”長這麽大,真是頭一次睡覺做夢最後跌下床的,更不巧的是他是趴着身體翻下去的,後背雖然有棉被墊着,依舊痛得他連連抽氣。
已經天亮了,今天是正月初一,往常這個時候他應該早就被他媽推出門給親朋拜年了,現在還沒有動靜。
他做的夢還歷歷在目,勾起了他對童年往事的回憶。
他以前經常在農田邊的水溝裏翻找螃蟹和泥鳅,某天去水溝邊玩時,水裏和岸上都是死去的小烏龜,聽別人說是被誰故意用藥毒死的。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烏龜,也是第一次面對那麽龐大的群體死亡,記不清當時是什麽原因促使他想把水裏的烏龜都撈上來,近岸的很容易,但靠近水溝中央的地方經常有水牛泡在那裏,底下的淤泥很軟,他一不小心就陷了進去。
當時的他已經十歲了,他幺嬸一直說他吃了秤砣死不長個,比同齡人都矮的他很快被水沒過了肩膀,淤泥的陷落還在把他往更深處帶。他害怕極了,又不敢張嘴呼叫怕喝了有毒的水,只能兩只手胡亂在水面亂抓期待能抓到固定他身子的東西。
水已經沒過了嘴巴,不時碰到他的鼻子……就在即将被水蓋過他頭頂的時候,附近在田裏扯稗草的大人發現了他并且把他拉上了岸。
“你這孩子,怎麽也不出聲,你早點叫出來我也能早點發現,溝裏就這點水把你淹死了可才叫冤,你爸媽不得哭死……”
後來他媽就嚴令他不許去河塘裏玩水洗澡,他偷偷跑出去摸魚抓龍蝦基本是他媽發現一次就痛打他一次,還想把他的名字改回之前想好的。他奶奶告訴他,他命裏缺水,但也忌水,名字裏補了水剛好又打破了平衡,水神依舊不會保佑他,名字上了戶口登進了學校檔案,改來改去也很麻煩,不去水多的地方才能保命。
他當然不覺得他奶奶說的是真的,如果信五行八字的話,他剛出生的時候八字就已經定好了,又怎麽會到後來才發現問題呢?
年少的他邏輯性還沒有,只不過那會兒他已經開始有些叛逆,不讓幹的事偏偏去幹,以至于後來不管他去哪,他媽都會讓江若琳跟在一起看着他。江若琳那麽不喜歡和他相處也是因為這個,當然這個和他為什麽會想起童年的事無關。
奶奶還說,當水邊出現輕易看不到的大魚時,不管它給你的感覺是多麽容易撈也千萬別下手,極有可能就是水鬼幻化出來的,後來他一看到水邊有魚就拿石頭把它們砸跑。
随着年齡的增長,他逐漸淡忘了小時候的經歷,也不記得奶奶的告誡,如果上回他在水庫邊下手撈魚的話,那麽魚是會咬他還是把他拖到水庫中心去?
搖搖頭,他覺得不管哪一種可能都不好,驅散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回憶,他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活動了幾下身體,覺得問題應該不大,今天可以出門。
他昨晚睡覺沒少出汗,衣服貼在身上很不舒服,脫下來剛準備換件幹淨的,他媽推門進來了,他忙又鑽進被窩裏。
江媽媽端着一碗餃子,見他行動還十分靈活,也覺得沒那麽嚴重,一晚上的擔心總算落了地。她硬生生擠出一抹笑來:“你還害羞什麽,小時候都是我給你洗的澡呢。”
她越這樣說,江河越窘,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江媽媽又說:“你起來了就自己下去吃早飯吧,別的地方你不去,你太爺爺那裏還是得去的拜年的。”
江河穿上衣服正要下樓,他二叔的聲音從樓下傳了上來:“不吃餓死他!那個小王八蛋還用得着你去遷就嗎!倒了也不給他吃!”他等二叔走了才去洗漱,本開就沒胃口,那碗餃子他一個也沒動。
中午一大家子都留在太爺爺那裏吃飯,是太爺爺的孫媳婦掌廚,菜色不錯,但是重鹽重辣,別人吃得很開心,他卻只想掉眼淚。
渾身都痛,心裏更難受,想到他在南星村的時候,雖然前兩次在張槐家裏吃飯調味比較重,後來有他在的時候就一點辣也不放了,他喜歡的菜裏甚至連姜蒜也少了,他回來這麽些天,甚至連他媽做的飯菜都有些不合胃口,更何況是一年才吃一次的飯。
他吃了一個饅頭幾片青菜,後來實在吃不下去就放下筷子去了外邊。太爺爺家養了兩條狗,小的那只在人吃飯時一直在桌子下面轉,大的那只安安靜靜躺在太陽下睡覺。江河心癢難耐,跑過去摸了兩下狗耳朵。
大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龇牙咧嘴兇巴巴看起來有點點危險的感覺。
“你多大的人了,還怎麽跟個小孩子一樣老是逗狗玩?它要是咬到你了,你說是去打針還是不打針?手怎麽就那麽欠!”身後不遠處傳來三叔的責罵聲,他和二叔也吃完飯了,一前一後各拎着把椅子走出來。
三叔把椅子給江河,自己倚靠在他的車上站着,兩手抱在胸前,啧了一聲像是糾結着什麽,然後開口說:“小河,你那件事不能由着你胡來,自古以來就是男人喜歡女人,女人嫁給男人,陰陽調和,繁衍生息,這樣社會才能延續下去,男人跟男人那是違背自然規律的,是不符合常理的。”
江河靜靜坐着沒吭聲,心裏把三叔的話反駁了一遍:“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都是一種性取向,沒有不正常,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男女之間如果沒有愛只是為了繁衍後代,也是對社會的一種傷害。”
三叔繼續說:“你別嫌棄我們多話,我們也是關心你,你想想你的父母,為了你們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苦,你姐姐們總是要嫁出去的,你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們年紀也不小了,還能享受多少年?你不能當個不孝子,讓他們帶着遺憾走。你要知道,一旦你的事情被別人知道了,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讓你爸媽怎麽在人前擡頭?萬寧村他們生活了大半輩子,難道你要讓他們老了還背井離鄉嗎?況且你這種情況無論在哪都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你讓你爸媽怎麽活下去?”
他原本就不打算公開他的性向的,他可以獨自守着那個秘密過一輩子,只要他堅持不結婚,他爸媽還能強迫他跟人家女孩子拜堂嗎?可人算不如天算,老實人鬥不過狡猾的妖怪。事情到了現在這種地步,他也很無奈。
“大人說話你聽到沒!”二叔忽然厲聲喝道,并且踢了他的椅子一腳。
江河被吓得頭皮一麻,迫于壓力,只能胡亂點頭表示知道,但是接下來三叔的話又讓他心理和生理同時不舒服起來。
“你和小湖是同一年的,小湖有個初中同學你應該也認識,長得還不錯,就是因為小兒麻痹症走路不太好看,之前有人想撮合小湖和她,小湖媽沒答應,到時候我幫你找人去他們家說親。”
江河難以置信地望着他二叔三叔,他不知道他三叔是因為他不正常才會給他介紹有缺陷的女孩子,或者是他急于想甩掉兒子的麻煩,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否清楚三叔的打算。
三叔看到江湖站在門口朝這邊張望,神色變了變,跟江河說:“你仔細考慮考慮,沒有試過哪裏知道不好,等結了婚生了孩子,你才知道哪些值得哪些不值得。”
江河身體一陣陣發寒,期待着他張口同意的三叔只見他飛快地沖向旁邊沒人的地方,把中午吃下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然後劇烈咳嗽,嘴角甚至滲出了殷紅的血。
二叔三叔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了,江湖誇張地朝屋裏叫起來:“大伯大媽!三哥吐血了!”
大年三十挨打,正月初一進醫院,這經歷有夠曲折的。
所幸拍了一系列片子之後沒有大礙,他只是背部受到重擊之後的後遺症身體內部的應激反應稍微推遲了一點,當天晚上他們又回家了。
頭一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
半夜裏,窗外的風鬼哭狼嚎一般猛烈地拍着窗似乎還想從窗縫鑽進來,黃衫則閉目盤腿坐在江河身邊,他們兩人周身有一層類似月光的柔和光暈,但是仔細一看,他們頭上都有密集的汗珠。
次日江河發起高燒,并且連天不退,前前後後又去了三次醫院,小時候都沒打過幾次針的他,兩只手背青青紫紫的看着滲人。
江河媽把江河爸罵得狗血噴頭,他爸也在家裏發了一通火把碗盤都砸了。
好好的年過成這樣,江媽媽一個沒讀過幾年書的農村婦女,下田種地那種苦都受得了,和丈夫吵架打架那種委屈也忍得下,對于兒子不吃不喝日漸消瘦仿佛生氣被慢慢抽走那種狀态,無異于直接從她身上割下一塊肉。
江媽媽做了江河最愛吃的酒釀荷包蛋,江河卻昏睡着連看也不看一眼。醫院都沒檢查出問題,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兒子就是好不了,一邊撫着兒子的頭,一邊掉眼淚:“小河,你到底是怎麽了啊……”
床頭櫃打開了一條縫,一張紙漏了出來,江媽媽想把紙收回去,打開抽屜卻見到一大沓的畫紙,上面都是江河畫的畫,畫上有南星村,有江河住的小屋,有高大巍峨的山脈、茁壯茂盛的樹林,星空下的一條狗,還有相視而笑的兩個人。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聲音戛然而止,手上的紙紛紛掉落到地上。
江媽媽雖然文化不高,但她閑暇時會看電視劇,她不知道那首詩是誰寫的,可知道後兩句詩裏的通俗含義,一般都是電視劇裏的男女主角互定終生時候的臺詞。
不過她再仔細一點就會發現,那一行字根本不是江河寫的,江河想表達的東西都在畫裏,不可能再多此一舉并且是那麽直白的煽情,江媽媽就是關心則亂,大腦裏早已經一片空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