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因性子本就老實怯懦,又因在莊子裏被呂氏欺淩吓唬壞了,衛臻在莊子裏時極少開口說過話,便是見了任何人,皆是往阮氏身後躲,跟只貓兒似的,顫顫巍巍的,十分可憐,一個堂堂府裏的娘子被欺淩成了這幅模樣,薛氏心裏頗有些感慨。
薛氏乃是衛家的家生子,打小便是受衛家的恩惠庇護長大的,年輕那會兒被府裏的人欺淩,還是被老夫人施恩所救,後來成親嫁人後便搬到了這個莊子裏來生活,而她底下的女兒女婿皆在衛家當值,吃着衛家的米,便要替那衛家幹活才是,這十多年來,薛氏雖窩在這莊子裏,卻依舊兢兢業業的想要幹好自己的本職活計,也算是替衛家效一份力吧。
如今看着衛臻這幅模樣,心裏不知作何感想。
她如今年紀大了,在莊子裏又說不上什麽話,以前老莊主們掌管莊子時還聽得進去她們這幾個老貨的話,如今這呂氏硬起了,又潑辣難纏,委實不好惹,便是有心想要幫襯,大多數時刻也頗有些無能為力,只能在吃食上偷偷地塞着給着些。
以往這七娘子見了人便躲了,如今倒是軟軟糯糯的與她說起了話來,雖然開口依舊有些磕磕碰碰、結結巴巴的感覺,但是聲音軟綿綿的,又定睛一瞧,只見這七娘子生得白淨好看,眉眼真真整齊,倒是讨人喜歡,就是太瘦了,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頓時有些憐惜的摸了摸衛臻的小臉道:“老奴正好也要過去那邊,七娘子您又傷了腿,倘若不嫌棄的話,老奴順道背您過去吧?”
衛臻聽了似乎有些詫異,只擡眼瞧了薛婆子一眼,猶豫了片刻,方緩緩點了點頭。
薛婆子便咧嘴笑了,蹲到衛臻跟前。
衛臻踟蹰片刻,笨手笨腳的爬了上去。
這個莊子對于衛臻來說并不大,不過是一個三進的小院落,院子十分老舊了,裏頭的陳設也漸漸有些腐朽的氣息,整個院子合起來還不足原先她住的院子一半大,可是,若叫她重新選擇,她寧願選擇如此陋室好好生活,也不想再被困在那一方天地裏浪費光陰了。
衛臻她們所住的西廂房距離豬圈有些距離,得到繞出三門,繞到後院最後頭的柴房外頭,路過三門時,只忽而聞得前院熱熱鬧鬧的,傳來陣陣喧嚣聲,衛臻忍不住扭頭往後瞧了一眼。
薛氏見了,腳步慢慢停了下來,亦是回頭瞧了一眼,猶豫了一陣,方嘆了一口氣道:“聽說今兒個府裏來人了,眼下馬上便要到年底了,應當是過來對賬的罷?”說着,只皺眉嘀咕了一陣:“怪事?今年對賬怎麽較往年提前了那麽久?”
說罷,歪着身子瞅了瞅背上的衛臻一眼,方低聲喃喃道:“哎,老婆子我原先還以為是來接人的了,卻未料,竟只字未提……”
說罷,只覺失言,便立馬止住了嘴,又或者,是琢磨着衛臻年紀小,尋思着她應當是聽不懂吧,又或許是實在瞧不下去了,這才忍不住唠叨了兩句。
身後的衛臻聽了卻是愣了片刻。
府裏此時來了人?
是在這個時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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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個時候麽?
若是沒記錯的話,約莫就在這個時候,衛家将要離京,而祖父在離京的路上去世,雖那個時候衛臻母子對于老爺子去世之事毫不知情,可後來年年祭奠,每年十月二十六乃是祖父的祭日,每年這個日子,祖母都要領着衛家全家老小給老頭子拜祭的,怎能忘得了。
而當年審問呂氏的時候,據呂氏透露,府中曾派人來接過衛臻母子。
據說還是衛家老爺子主動提及的,那個時候老爺子其實已經病危了,不過一直未曾對外公布,旁人并不知情罷了,衛家老爺子想要在臨死之前回京一趟,瞧一瞧曾經作戰過的疆土,順便當做告別,不過彼時大老爺任職的诏書還未曾下來,唯恐他這一回京,恐生些什麽變故,便一拖再拖。
那個時候老爺子怕是知曉自個的身子狀況,估摸着時日不多了,便将整個衛家的子子孫孫們都做好了安排,其中,竟然也提到了衛臻,說了那麽一句“聽說七丫頭命大,小命留了下來,既然人無礙了便接了回來罷。”
于是,五太太殷氏當真派了人來接,只是後來有人給呂氏偷偷報了信,于是莊子裏給府裏回了話,只道七娘子因那場大雪的緣故不甚摔斷了腿,彼時正在莊子裏休養,壓根動彈不得。
恰逢忽然之間京城裏來了信,大老爺派了人來要接二老接二位遠在老家的弟弟們回京生活,原本殷氏琢磨着年前太趕,怎麽着也得到年後去了,豈料老夫人竟然欣然同意了,接了信後當即便開始着手吩咐收拾東西去往京城過年。
因事發太過突然,又加上五老爺死活不同意,他的狐朋狗友,他花街柳巷裏頭的那些個老相好們,他的命根子們全部都在元陵,哪裏舍得走。
五老爺鬧啊鬧,幾日幾夜不着家,府裏又要忙活着搬家的一衆繁雜瑣事,哪裏顧得上那莊子裏頭的七娘子,殷氏其實還算盡責,聽聞七娘子受了傷,想來定也趕不了路了,還親自跟老夫人商量來着,待七娘子在莊子養好了傷,到了明年春天天氣大好時便着人來接。
又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傷的傷,日子又是如此之趕,一下子确實顧忌不了那麽多了,老夫人便也只能欣然允諾,後還派人給莊子送了些補品過去。
府裏越是重視衛臻二人,呂氏心裏頭便越發慌亂,她畢竟對衛臻母子行了如此惡行,哪裏能夠放虎歸山,恰逢此時,府中的主子派了人來商議,于是,呂氏與府裏某人密謀,對方替陳家謀到莊子的掌事權,在衛家離開元陵後,呂氏助其除掉衛臻母子,此事二人互利互惠,方能不漏痕跡的除掉敵人,又能互相謀到好處,可謂是一拍即合。
于是,在衛臻的印象中,有那麽一陣呂氏忽而性情大變,對衛臻母女忽然之間好了起來,非但不讓阮氏去打掃豬圈了,也不辱罵責罰衛臻了,竟然将她們母子二人請進了屋子裏好吃好喝的供養了起來,只好言安撫着,說是不日府中便要派人接她們回府了,為此,呂氏甚至還假模假樣的過來給阮氏道歉,說在莊子裏的這大半年之所以如此對待她們母子,乃是有人以性命相挾,她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彼時,衛臻母女欣喜欲狂,完全沉浸在回府的喜悅之中,哪裏還計較得了那麽多,只要能夠回府,甭說原諒呂氏,便是過去給對方磕三個頭都是十足樂意的,于是,母女二人就那般傻乎乎的等阿等,等阿等,一連着在屋子裏足不出戶的等了一個多月,就在第二場大雪降臨的前一晚,二人将東西收拾妥當了,人卻提前來了。
來的并非呂氏,也并非府裏的人,而是多日未見的陳閏土。
彼時,陳閏土一臉慌張,黑臉吓得煞白了,鬼鬼祟祟的溜進了衛臻的屋子裏,急得語無倫次道:“快跟我走,有人明兒個要害你們!”
彼時,阮氏只伸手戳了戳陳潤土的腦門,笑眯眯道:“小土兒盡說些什麽瞎話,敢明兒個一早,府裏便要派人來接嬸子和安安回府了,哪個敢來害咱們,大晚上的,莫要說胡話了,小孩子說謊話可不好。”
說罷,想起了什麽,立馬四下瞅了一眼,忙要将陳閏土推出去,道:“你趕緊回去,莫要到這裏來了,一會兒叫你娘見了,定又要賞你一頓辣子炒肉了。”
所謂辣子炒肉,便是用那尖尖的竹條往屁股上,往大腿上抽,那種竹條與皮肉相連的滋味可謂是又辣又爽,故名為辣子炒肉。
陳閏土見阮氏不信,頓時急得差點就要跳起來,只一臉焦急道:“夫人,我對天發誓,我所說的每一個字定是千真萬确,如若撤換,他日便遭五雷轟頂,不得好——”
那個死字被阮氏立馬伸手捂住,給堵了回去。
阮氏這才見陳閏土滿臉慌張,不似作假,心裏一緊,卻又覺得好似有些茫然,不知該不該信,只愣愣的問道:“你方才說的都是……真……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比黃金還真,哎呀,我實話跟你說了罷,我也是方才無意間聽到……聽到我娘跟那合盛綢緞莊子裏的徐大娘說悄悄話适才聽見的,如今徐大娘前腳剛走,趕明兒一早便會派人來捉你們走!不是府裏要派人來接你們,是……是有人要謀害你們的命,哎,你們怎麽就是不信我呢?”
陳閏土急得直跺腳,末了,立馬去看小衛臻,沖她焦急道:“我真的沒騙你們,你們要信我!”
于是,那晚夜裏,陳閏土領着莊子裏村子裏的一群小喽啰接應,從豬圈那邊翻牆,将阮氏與衛臻送出了莊子,又偷摸從後山翻越,将阮氏與衛臻二人送出了陳家村。
餘下逃往京城的路,陳閏土也不甚清楚,又怕莊子裏的人察覺,派人來追,未免功虧一篑,陳閏土只能将她們母子送到這裏,臨行前,陳潤土從脖子取下了一個牛角小哨挂在了衛臻的脖子上,這才咬咬牙,依依不舍的去了。
而衛臻受了傷,她們母子二人羸弱不堪,又不識路,還壓根走不動路,還怕夜裏遇到了壞人,便在山下的樹洞裏縮了一宿,好在她們母子二人算是幸運,後一早醒來叫早起起來撿獵物的老獵戶給撿了去,這才知道,原來她們二人在圍捕野獸的獵洞裏睡了一宿,彼時老獵戶還沒睡醒,眼神不好使,一大早沒瞧清,差點将她們二人當做獵物給了一箭。
因衛臻腳受了傷,老獵戶便替衛臻包紮好了,好巧不巧,那日老獵物正好要去一趟鎮上,便将衛臻母子一并帶了去,又給了幾個錢請了一輛騾子車将她們送到了元陵城城門處。
辛辛苦苦盼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到了元陵城,下了騾子車後,阮氏與衛臻二人立在城門腳下抱頭痛哭,原本以為守得雲開,總算是可見月明了,卻未料就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忽而沖過來一路陌生人馬,将衛臻母子當成了潛逃的仆人,竟要當衆将她們二人捉弄回府。
就連守城的士兵們見了也裝聾作啞。
彼時,阮氏大驚,緊緊摟着衛臻,吓得方寸大亂,哭得梨花帶雨,卻無一人上前相助,眼看着就要被人擄進了馬車,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阮氏眼尖,恰逢瞧見了風塵仆仆,一臉奔波大半個月打從京城趕回元陵城奔喪的衛家大老爺衛庭淵,如此,阮氏母女這才得以奇跡般獲救,重歸衛家。
而歸府那日正是臘月初八臘八節。
距今,整整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
原來,呂氏前世從此時起,便早已開始謀劃了。
趴在薛婆子的背上,這一路,衛臻面上不顯,實則心裏驚濤駭浪,并感到膽戰心驚及毛骨悚然。
那時,呂氏一筆帶過,說得無關緊要,卻不知,晚一步,若是再晚上一步,她們娘倆便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而如今,洞悉前世因果,知曉一切來龍去脈,衛臻卻也不知該如何籌謀,畢竟,她年紀尚小,又有傷在身,于阮氏而言,注定是個累贅,便是知曉事情的所有始末,也好似頗有些無能為力。
正深思間,忽而聽到一聲和睦的笑聲,道:“好了,七娘子,到了。”
衛臻下意識的擡眼,只見四周一片荒涼,不遠處圍着兩大片豬圈,一個豬圈裏關着七八頭約莫二百斤一頭的豬,另外一個豬圈裏關着一頭老母豬并幾只小豬崽子,豬圈外頭栓着兩頭大黃牛,豬圈對方還搭着一個矮雞棚,裏頭關着幾十只雞,走近這一片,只聞到一股刺骨的腥臭味,到處是豬屎,牛屎,雞屎味,熏的人險些快要喪失了嗅覺。
而但凡人一靠近,頓時豬阿,牛啊,雞啊,鴨啊全都嗷嗷亂叫了起來,場面一陣雞飛狗跳。
豬圈方圓十數丈內無落腳之處。
故而薛氏遠遠地停了下來,沖着裏頭喊了一聲:“阮夫人!”
衛臻四下瞧去,不多時,只見阮氏披頭散發的從豬圈的某個角落裏鑽了出來,大冬日裏,她将袖子卷得老高,手中捧着一大把幹草垛鋪着,這日天氣大好,正欲将豬圈裏尿濕了的那些濕草垛給換出來曬曬。
一起身,便瞧見衛臻也跟着來了,就站在薛氏身旁,正定定地朝着這邊看着。
阮氏見到衛臻,第一反應是擔憂,心道,安安怎麽來了,她的傷勢還未見好了,第二反應是有些緊張,立馬将手中的草垛給一把扔在了地上,她知道衛臻不喜她這幅模樣,并且心裏一直有嫌棄她和瞧不起她,只是,除了做這些,她也不知究竟該做些什麽才能讓她們免于挨餓受凍。
遠遠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衛臻的神色,見女兒好像并沒有生氣,阮氏心裏一松,這才誠惶誠恐的跨出了豬圈,卻未曾直接過去,而是先快速的拐道一旁的水缸處,舀了水将身上洗幹淨了。
而衛臻遠遠地看着阮氏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嘴,大冬天裏,積雪還尚且未曾消融,阮氏卻因舍不得踩髒了鞋子,在這大冷天裏竟然選擇光着腳丫子幹活,十個腳趾頭紅了一大片,卻不怕冷似的,舀起那勺冰水就往腳丫子上淋着。
連薛氏瞧了都生生抖了抖。
就在此時此刻,衛臻忽而想起前世她們歷經千辛萬苦回到衛家後,滿府上下一臉嫌棄及鄙夷的看向她們母子的目光,她們緊緊捂住口鼻,退避三舍,就好像她們身上的天花至今還未好似的。
尤其是她的父親五老爺。
自那以後,五老爺便再也未曾踏入過阮氏的院子。
這般想着,衛臻抱着快要變涼的茶壺,緩緩朝着阮氏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