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淩青和阮素雪在小鎮上逗留了一、兩日便又上路。
阮素雪一直兇著張臉,于是淩青也不敢和她說話,只是乖乖坐在前面駕著馬車。
淩青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在一個大夫面前,更同時是一個将要為人母的大夫面前說不想要這個孩子,也難怪人家要生氣不理他。
何況阮素雪甚至都說,你既不要這孩子,生下來給我,我便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來養!你們一心一意要保護我和靖越的骨肉,但是對著自己的孩子怎麽就能狠得下心?
淩青沒有回她。
不是他心狠,只是,這份不見天日的感情只有他一個人深藏著就好,這孩子不該來的,是一個錯誤,而他唯一能挽救的方法,就是不再讓這個錯誤延續下去……
想到這裏,淩青手摸上自己的腹部,試圖去感受那已經在自己身體裏紮根生長的微弱存在,但也許時日還早,所以什麽動靜也沒有。
一路上人跡罕至,走走停停了幾日,冀州與豫州的交界處,那裏有一個較為繁華的驿城。
淩青在客棧裏整理完行李,看看天色想去叫阮素雪出來吃飯,剛轉身,便見阮素雪端著一碗什麽推門而入。
阮素雪的臉色依然冷冰冰的,也不說話,端著手裏的東西徑直走了進來,一直走到桌邊,然後将手裏的碗擱到桌上,“這是給女子用的藥,也不知道對你有沒有效。”
淩青望過去,稠黑的藥汁在白瓷碗裏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他當然明白那是什麽……
阮素雪只是靜站在一邊看他,淩青垂著手緩緩走到桌邊,然後低著頭緊緊盯著桌上那碗東西。
“喝了它,孩子就下來了。”阮素雪冷冷說道。
淩青并沒有立刻伸出手去,只看著那碗騰著白煙的湯藥,猶豫了一下才端了起來,卻彷佛有千斤之重,端著碗的手像控制不住似的,抖得非常厲害。映在墨般烏黑的藥汁裏的臉因為水面的震顫而顯得扭曲。
有個聲音在他耳邊旁敲側擊:喝了它,孩子就沒了,喝了它,和燕雲烈的孩子就……
聲音回蕩的同時,腦海中閃過一幅幅畫面──六年前在驿道上的初會,六年後在塵山下的初識,兩人去尋藥師這一路上的玩笑打鬧,拾君山下聽他講述那段感人的故事,以及天絕山上那些時日的肆情揮縱。
端著藥碗的手抖得越發厲害,湯水潑灑出來,在他的白衣上如墨暈走、點點化開。
淩青在心裏不停地說著:對不起,我不能留你,對不起,我真的不能留下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湯藥遞到唇邊,驀地感覺一陣強烈的不願從心底漫了上來,頃刻有溫熱的液體滿上眼眶,眼前彌漫在一片白霧中,連本該平靜的肚子都感覺到裏面幾下微弱的踢蹬。
你也不願意?
但是……
淩青咬了咬牙,猛地擡頭張嘴,手一傾──
苦澀的液體順著喉嚨沖下去,倒得太急太快,很多從嘴邊溢了出來,淩青被嗆得一陣咳嗽,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視線落在傾倒在桌上的那個碗上。
白瓷的碗已經空了,殘餘的藥汁正沿著碗壁蜿蜒而下,宛如淚痕。
嘴裏充斥著藥草的苦澀,淩青愣愣地看著碗,意識到,孩子馬上就要不在了……他和燕雲烈的孩子……
淩青驀地用手捂住嘴,臉上露出似不敢相信的表情,搖了搖頭,支撐全身的力氣突然被抽走一樣,身子一點一點往地上滑……最後整個人蹲在地上,将臉埋在膝間,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
一直在旁冷眼看著的阮素雪,到了這會兒才走上前去,微微彎腰。
“淩青,你可有一絲後悔?”
淩青搖了搖頭,但是肩膀顫得更加厲害。
他怎麽可能不後悔?
他後悔得連想死的心都有了……那是他的孩子啊,雖然來得有點莫名,但終究是長在他身上的一團肉。
正如阮素雪說的,自己千裏迢迢為救別人妻兒拼命,卻這樣殘忍自私、擅作主張剝奪自己的孩子活在這世上的權利。
只因他不敢去面對這份感情,只因他一想起燕雲烈這三個字就怯懦退縮痛苦不堪。但是燕雲烈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怎麽可能知道這世上還有個血脈相連的孩子?
阮素雪依然半低著腰,“淩青,但是你的反應一點也不像是不後悔的樣子……”
淩青的身體重重一顫,像被雷擊中,然後緩緩擡起頭,眼角紅紅的。
他擡著頭就這樣看著阮素雪幾乎看到失神,半晌才張嘴,似為艱難地發出聲音,沙啞不堪。
“我悔的……祈夫人……”淩青的聲音滿含絕望,“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的……但是……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
“他根本不知道……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世上有個叫淩青的人,也不知道這個叫淩青的人念著他想著他喜歡著他,甚至和他行過雲雨之歡,也根本不可能知道還有個孩子存在!”
到最後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喊出來的,他已經不怕被阮素雪知道,也不怕被人嘲笑,他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舍棄,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值得他維護的?
阮素雪輕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淩青的腦袋,“傻孩子……若你有一分後悔,也不枉我将藥給換了……”
淩青水濕的眼眸茫然了一下,緊接著光彩一點一點凝聚起來,逐漸明亮,最後驅散悲痛與悔意,同時,還包含著深深感激。
孩子終是留了下來。
淩青婉拒了阮素雪收養孩子的提議,說自己會找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将孩子生下來,然後帶回挽月山莊。這是他淩青的孩子,将來便是挽月山莊的少莊主,他要看著孩子長大,雖然也許都沒辦法給孩子一個母親,但是,他會努力做一個最好的父親。
對于他的決定,阮素雪沒有多說什麽,那個在大漠裏掀下鬥篷腼腆淺笑的青年,已然成熟了許多。
轉眼秋末,落葉蕭索,擎雲山莊裏也免不了染上幾分涼意。
一個小厮端著茶水打廊上經過,山莊頗大,從東頭到西頭能走幾盞茶的工夫,但是做的時日久的也摸出一套快捷方式來。小厮前腳正要邁進瀚苑,冷不丁地被人揪住後領給拎了出來。
“做什麽?做什麽?”小厮惱道。
“噓──”将他拎出門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想活了?!安陽王在裏面和莊主談事。老規矩,任何人都不能踏進瀚苑,否則──喀!”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厮吐吐舌頭,連忙轉身,因為曾有先例,所以知道這事可不是玩笑。可那安陽王偏就奇怪,不僅時常來這裏晃悠不說,還老喜歡在他們莊主的卧房裏談事,難道莊主的卧房裏有什麽特別的?
兩個下人匆匆離開。
此時瀚苑的廂房,隔著門,傳來一聲深重的喘息。
房間裏,縷縷青煙自燃著檀香的金蟾紫砂香熏爐裏冉冉而升,溫沈的檀木香裏混著一股濃濃的情味,床榻上兩條人影交疊,衣衫半褪,呈現一幅旖靡的景象。
東離暮雲雙膝跪在床上,手腕被一根小指粗的紅繩縛住吊起,上半身被迫懸空只餘雙膝著力。此際他發髻松散,眸眼緊閉,赤裸的胸膛上布滿斑駁的紅痕,亢奮與痛苦交織的表情,扭曲了那張本來十分俊逸的五官。
身後鞑伐之人一手繞到他身前,虎口卡在他的喉口上,微微收緊。
“嗯──唔!”透氣不暢而帶來的窒息感讓東離暮雲不由地繃緊了身體,這一舉動正是身後之人所需要的。
安陽王另一只手支在床上,身下狠狠抽送了幾下,低吼著将灼熱的情液盡數洩在東離暮雲身體裏。
發洩過後,安陽王才松開掐著東離暮雲頸脖的手,疲軟的欲望滑出東離暮雲的身體,頂端還連著一絲細線,汩汩白濁順著東離暮雲的腿根流下。
安陽王看了一眼,似餍足地勾起唇角,俯下身在東離暮雲的肩頭咬了一口,十足十地咬下去,松開時留下一枚滲血的牙印。
東離暮雲只低著頭喘氣,手上的束縛一松便整個人跌在榻上。雖然在剛才的情事裏他也洩過兩回,但是于他,這更像是受虐,而非尋歡。
安陽王抓起一塊帕子,簡單擦拭了下自己身上的汗水和體液,施施然地穿回衣服,“派去的人帶了消息回來,說在豫州見過他和個大著肚子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沒跟多久就失去了下落,看來他還夠小心的。”
東離暮雲趴在榻上不作聲,半晌才開口,嗓音喑啞,“他不告訴我下落自有他的用意,王爺操心過度了。”
安陽王勾上玉帶勾,已然恢複一派衣冠楚楚,神清氣爽,眉目含笑,“本王當然不愛操心……”頓了頓才續道:“本王只喜歡在榻上操如今的武林盟主。”
東離暮雲似沒聽到他的話,面色平靜地起身,整理衣衫。
“知道霍賢為何要殺祈靖越并要斬草除根?”安陽王在桌邊坐下,端起茶盞。
“生怕祈家後人日後找他報滅門之仇。”東離暮雲平靜說道:“但是他作惡多端,就算祈家人不去找他,也終會有報應!”
安陽王用杯蓋撇開茶葉喝了一口,放下茶盞,“你猜錯了,祈家有個秘密,霍賢從祈靖越口裏套出來後,以為殺了祈靖越這秘密就再沒人知道。
“但是,他沒想過,祈靖越一介馳騁沙場浴血多年的武将,渴飲刀頭血、睡卧馬鞍橋,敢僅帶二百精兵夜襲敵營的人,怎會屈服在區區刑具之下?但是等到霍賢想明白的時候,祈夫人已經在被流放的途中了……”
東離暮雲手裏的動作停了一停,眸眼微斂,思忖了一下,然後繼續穿衣,沈默不響。
“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麽嗎?知道霍賢為什麽這麽看重這個秘密?”安陽王手撐著膝頭好整以暇地看他,“你不想知道嗎?”
沒等東離暮雲開口,安陽王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想知道的,東離暮雲,事關朝廷的事你一定想知道,說不定本王前腳剛出了這門,你後腳就立馬讓人去調查了。”
聽到“朝廷”二字,東離暮雲臉上的神色稍有一變,但轉瞬即逝。安陽王抓住這一點,笑道:“東離暮雲,你是真虛僞。”
東離暮雲嘴角微微一弧,下得榻來,從櫃子裏拿出一套幹淨的衣裳穿上,“不及王爺您。”
安陽王放下茶盞走到他面前,身體微傾,伸手扣住了東離暮雲的下巴,“我們兩個……半、斤、八、兩。”
豫州東南部緊鄰冀州和揚州的地方有個青雲縣,青雲縣下有個徐家村,其三面環山,進出極為不便,要進到縣城若是清晨天未亮就動身,可以趕在晌午時分到。
村裏也就十幾戶農戶,村人的衣食都是自給自足,不下地的時候村婦們便三五坐在村口的槐樹下,閑聊著老三家的雞已經能下蛋了,老二家的牛生了頭小崽……這不,見了有人朝這邊走來,遠遠的已經招呼開了。
“小淩是從鎮上回來啊?”
淩青停下腳步,淡笑著回道:“嗯,有幾味藥少得特別快,所以去了趟鎮上的藥鋪。”
一聽他這麽說,其中一個年屆中年的女人将手裏的瓜子皮都丢地上,然後朝他招招手,“小淩,你跟六嬸來一下。”
淩青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杵在原地沒動。旁人催促著,“你徐六嬸讓你去呢,傻站著幹嘛?”
淩青本想拒絕的,現在只好“哦”了一聲乖乖跟過去。
走到徐六嬸家門口,就見她在院子裏“咯咯”地趕雞。
淩青在心裏盤算,上次是老徐三家的笨貓大寶上到樹上去,結果下不來讓他幫忙抓;再上次是老徐二家的傻狗二寶追小雞追得一頭卡在牆根裏出不來,也是讓他幫忙;再再上次是徐七家的小寶……
這裏男人們不是下地裏幹活就是在外營生,剩下的本分守己,民風純樸,連養的雞鴨貓狗都特別愣。不知這會兒是要抓雞還是抓鴨,淩青暗暗想。
村人面前不方便使用輕功之類的,故而上樹爬牆都得有個普通人的樣子,淩青已經準備放下東西捋袖子了,卻見徐六嬸提著只老母雞出來。
“你姐快生了吧,喏,這只雞拿回去,給你姐補補身子。”
淩青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您自己留著好了。”心知一只下蛋的母雞對這窮鄉僻壤的一家農戶有多貴重,他又不缺銀子,怎好收這個?
“那怎麽成?”徐六嬸将老母雞往他懷裏一塞,“你姐可真是那什麽駝轉世,我們家老頭子的腿疼了這麽多年,就讓她用那個小細針紮了兩針,嘿,就好了!這不已經下地幹活去了。
“聽說老五家的媳婦這麽多年沒生,你姐開了個方子,才吃了兩副,這不已經……”說著拍拍淩青的手,“你們姐弟孤零零的沒人照顧,來到這裏就是緣分,都一家人,還缺啥就來找六嬸,啊。”
淩青心想,不是什麽駝,是華陀。但面上仍是禮貌溫和,連連點頭,又道了幾聲謝,拎著雞走了。
因為在豫州境內發現被人盯梢,而阮素雪也即将臨産,不宜和那些人正面交鋒,所以兩人放棄了走大路,只是沒想到在小路上走著走著偏了方向,七拐八彎的來到這裏。
村落很偏僻,多少年沒見外人來,阮素雪謊稱姐弟兩人是從雍州逃難來尋親的,半路上又遇到劫匪,人生地不熟地就走到這裏來了。那時他們兩個風塵仆仆,倒還真有點落難的味道。
村人一見孤兒姐弟還是個大肚子的,頓生憐憫,将他們安置到村北的一處荒宅。淩青和阮素雪一合計,這裏偏遠又少人來往,阮素雪的肚子也越來越大行動不便,于是決定就在這裏住下,等孩子出世以後再上路。
後來一日阮素雪在院子裏曬藥草被村裏人偶然看見,于是淩家嫂子懂醫的消息傳了開來。這裏到鎮上很遠,村人也都不舍得花錢看病,有個不适便上山采點草藥來吃,知道淩家嫂子懂醫之後,村裏有陳年痼疾的便都來求助。
這裏的人都很簡單,你對他們好,他們對你也是掏心掏肺的。阮素雪治好了不少人的頑症,那些人也當阮素雪如菩薩下凡一樣恭敬。
淩青一手藥包一手老母雞,腋下還夾著路過徐二和徐三家時被徐二嫂和徐三家小姑子硬塞來的白蘿蔔、大白菜。
沒走幾步,聽到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喲,這不是淩小哥?剛從鎮上回來?”
淩青停下來,回頭,徐大家的小寡婦紅杏穿了一身粉俏俏的褂裙,扭著腰從屋裏出來。
徐老大的兒子前些年病死在外頭,家裏只剩老人和這個剛進門沒多久的媳婦。
村人并不喜歡這個嬌俏美麗的女人,說她是狐貍精轉世,沒進門前又是操那出賣色相的買賣,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把徐大的兒子迷得神魂颠倒,害人家為了給她贖身欠下一屁股債,只能在外沒日沒夜的幹活掙錢,好不容易債清了,但是人也給累死了。
紅杏走到籬笆邊,身子軟綿綿地往木頭樁子上一靠,身上的香粉味道一陣陣地傳到淩青這裏。
“都買了什麽?雞?蘿蔔?”
淩青冷冷答道:“都是大夥送的,我只是去了趟藥鋪。”
“噢。”紅杏一手環臂胸前,另一手支著下巴,繞過籬笆走了出來,媚笑著湊到淩青身邊,“下回上鎮裏就幫紅杏姐捎兩盒胭脂水粉,自己做的哪比得上城裏的顏色好看,你說是不是?”一邊說一邊就要靠到他身上。
淩青腳踩坤位,身體往後一退,不著痕跡地避開,依舊溫文爾雅,“好,我下次去就給你捎些。”說完便自顧道別徑直走了。
見他無動于衷,紅杏有些氣惱地踹了籬笆一腳。
村北的荒宅因長年空置沒有人住本來破爛不堪,經過整理和修繕,阮素雪還圈了個苗圃出來,倒也有點像人家的樣子。
淩青推開木門,見阮素雪正在院子裏擺弄那些藥草,便要招呼她過來幫忙拿一下東西,不想腹部傳來一陣抽動,倒吸了口冷氣伸手扶住門框,手上的東西掉了一地。
“淩青?”阮素雪被聲響驚動,連忙過去扶他,“怎麽樣?”
淩青搖搖頭,然後略有些尴尬地笑笑,“他好像……在裏面動。”
聽他這麽說,阮素雪便也笑了起來,“都說讓你在鎮上住一晚再回來,你非要趕這點時辰,這不……他鬧脾氣了。”
說著從淩青手裏接過藥包和老母雞便往後院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過身來道:“說來這魁石蓮還真是好東西,也讓你們大男人嘗嘗這女人十月懷胎的辛苦。”
淩青輕嘆了口氣,彎腰去撿掉了一地的蘿蔔和白菜,心裏嘀咕,又不是每個吃了魁石蓮的男子都會和男子……
甩甩頭,抱起蘿蔔和白菜往廚房而去。
算算時間,孩子也快五個月了。但不知是否因為他是男身,又自小習武腹部肌肉緊實的關系,五個月在阮素雪那裏看來已經十分明顯的肚子,到他這裏不過就像微微發福稍有些突起而已,加之天也冷了衣服穿得多,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變化。
不過這樣也好,淩青剝著菜葉,擡頭偷瞄了眼阮素雪快要臨産的大肚子,暗想,至少還能幫把手做做事,要是真頂著阮素雪那樣的大肚子,估計只能裝病整日躲在屋子裏了。
“淩青,那邊溫著藥,你去把藥喝了。”
淩青停下動作,微微皺眉,“還要喝?”那安胎藥既苦又澀,喝完直反胃,害他現在一聽喝藥兩字就犯怵。
“要喝!”阮素雪斬釘截鐵道,還故意嚴肅了下臉上的表情,“你難道打算不聽大夫的話?”
淩青無奈,放下揀了一半的菜将手在衣服上擦擦,走到另一邊,把小爐子上熬著的藥罐取下來倒了小半碗,做這個的時候故意用身體擋著,卻聽身後冷冷的又很嚴厲的聲音傳來。
“給我倒滿!”
淩青剛把藥罐放下,聽到身後的命令,苦著臉将藥罐再拿起,将墨黑的藥汁倒滿一碗。
找到令他懷孕的原因之後,阮素雪也不多問其它的,只一心一意照顧他肚子裏的小東西,完全是個大夫的樣子。這讓一開始對自己身體變化多少還有些抗拒,同時又伴著不好意思的淩青漸漸放下負擔。時候一長,也不再別別扭扭說什麽洗澡的時候不敢看自己的肚子這樣的蠢話。
不同于那些奔走逃命的日子,在小村裏的生活平靜而安逸,雖然徐老三家的笨貓依然時常上了樹就下不來,徐老二家的傻狗和牆根的感情越來越好,三五不時就要卡上一回,但這都不影響淩青對這小村與日俱增的好感。
淩青有時候會想,若将來老了,便要找一處這樣的地方,遠離塵世與喧嘩,伴青山和綠水,晨起看日出,月升會星辰,沒有江湖恩仇,也不去管朝廷變異,只悠哉世外,度過餘下的年華。然後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想起那人,想著想著,眼睛一合便沈到永遠不醒的夢中,夢裏會有那個人在,依舊風姿飒爽一如初見……多好?
莫名惆悵的想法,伴著的是無法示人的感情,明知道燕雲烈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在這世上和自己共同孕育了個生命,淩青偶爾也會想,如果燕雲烈知道了……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肚子七個月大的時候,淩青依然有晨起練功的習慣,卻也養成了午後在冬日的暖陽下小睡片刻的習慣。
那幾個月從雍州到豫州的長途勞累在阮素雪的精心調養下一掃而空,淩青覺得自己肚子裏的小家夥似乎也變精神了起來,相較于一開始,已經時而能感覺他在裏面動彈,有時候動靜大些,還隐隐有些疼。
但每當感覺到孩子在自己肚子裏正一點點長大,淩青心裏便會生出一些難以言喻的喜悅,以及依然無可褪去的忐忑和無措。
就如阮素雪說的,看著別人生孕和親身孕育到底是不同的,況且肚子裏的,還是和你血脈相連的至親。所以淩青喜悅并忐忑之餘,也覺得那個時候說不想要這個孩子的自己是多麽的愚蠢,如果不是阮素雪換了藥,也許現在自己正沈浸在深深的痛悔裏……
只是這會兒,淩青大多時候只能待在屋裏,因為就算穿著厚實的冬衣,肚子也有些遮不住了。男人生子,到底在心理上還是有些難以跨越的溝壑,雖然阮素雪一直說沒有關系,最多看起來像是胖了,但是淩青依然無法當作毫無知覺那樣。
阮素雪常說他,心裏藏事的人,活著辛苦。
淩青只是笑顏以對,沒人知道,他把一份感情藏在心裏,算上自己尚未察覺的那幾年,這已經快是第七個年頭了。
天上飄下第一片雪花的時候,阮素雪順利産下一個男嬰。
孩子很健康,白白嫩嫩的,一雙眼睛亮如點漆。
淩青守在搖籃邊逗著看起來又小又軟的孩子。阮素雪剛給孩子喂好奶,于是孩子呼吸間還有股奶香。
淩青逗著逗著,突然冒出來一個問題,“祈夫人,我将來也要給孩子……喂奶嗎?”
話音未落,阮素雪已經當場笑昏,對著淩青有些無辜兼無措的表情,一邊抹去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取笑他,“若你能喂,那幫姐把這個臭小子一起喂了。”
淩青不明白祈夫人為什麽會笑成這樣,但是他是真的很認真地去思考這個問題的,還打算上山獵頭剛生完崽的母虎或母豹回來奶孩子,讓阮素雪一個栗暴将這念頭給打掉了。
寒冬降臨,連著幾場大雪之後,外頭似裹了一層銀裝。
他們住的宅子因為添了個孩子,村裏人時常來看看,送點魚啊肉啊什麽的,人來人去,很是熱鬧。
但也有人奇怪怎麽很久沒見淩小弟,阮素雪便編了個借口,說他小時候偶染風寒留下痼疾,以致現在一到冬日便畏寒怕冷氣血不暢,只能待在屋子裏。
村人聽聞連連點頭表示同情,又紛紛安慰阮素雪。
而實則此刻,淩青正在後屋被阮素雪逼著正抱個枕頭練習如何抱孩子。
那天徐九家媳婦突患急症,阮素雪被人匆匆叫了去,出門前讓淩青照看一下孩子,結果回來發現淩青确實很認真地照看著孩子,甚至因為孩子哭鬧而将他從搖籃裏抱起來在屋裏來回走著哄他,只是……他根本就像是提著只小豬崽那樣抱著。
阮素雪有些哭笑不得,從淩青手裏奪下因為抱姿不舒服、圓滾滾的小身子正左扭右扭、嘴裏“啊啊”出聲的寶寶,然後将床上的瓷枕扔給了淩青。
其實淩青一直很聽阮素雪的話,但淩青要學的東西也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