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已深,柳絮纏綿,風物宜人。

位居江南的挽月山莊,傍水而建,荷塘清漪,亭臺錯落,曲徑回廊,雕梁雅致,處處透著的溫軟書卷香,蓋過了武學世家的硬派和戾氣。

讓人不禁心生這樣一幅畫面,有人溫雅如墨,骨子裏浸透了這份清雅,蘊著西子湖畔的薄霧,眸眼裏低斂著山明與水秀,擎一把紫竹骨傘,淡渺的身影款款融進煙草飄絮裏,如詩如幻。

只是這芳草碧綠的時節,挽月山莊卻籠著一層令人壓抑的沈寂。

飛照閣裏這些時日藥香不斷,苦苦澀澀的味道,混在綿綿細雨裏,飄散不去。

阮素雪将空的藥碗遞給身旁的丫鬟,而後起身動作很輕地将床簾放下,盡量不打擾到躺在榻上的人。

床簾細細密密、嚴嚴實實地垂著,看不見床上躺著的人,只有一只纏滿白布的手放在被褥外,沒被床簾掩進去。阮素雪小心地将那只手拾起擱回帳中,然後便帶著丫鬟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間。

門嘎吱一聲,如喑啞的低泣。

“祈夫人……”等在廊上的中年男人一臉擔憂,才開口,被阮素雪一個噤聲的動作給止了聲音。

男子點點頭,跟著阮素雪沿著回廊慢慢走。

“我給淩青用了點安神藥,估計能睡上幾個時辰。”阮素雪輕聲說道:“他吃過魁石蓮,傷愈得奇快,加之我阮家祖傳的續筋接骨的獨門秘方,日後要再使劍應無大礙。”

“這些時日勞煩祈夫人費心了。”男人拱手作了一禮。

“哎,哪裏的話。”阮素雪回首淡淡看了眼閉緊的房門,又回過頭來,“若沒有淩青,今日我母子也不會安然在此……淩莊主本該抱著孫子頤養天年,因為我也……”

淩廣海擺了擺手,“祈夫人不必自疚,祈将軍一生為國戎裝不解沙場退敵,卻遭奸人陷害,霍賢那老賊竟連夫人一介女流以及未滿周歲的孩兒也不放過,叫我等如何袖手旁觀?何況祈将軍還曾救過老夫一命,只是沒想到……淩青那孩子,竟然執念至此。”

阮素雪沒再出聲。

淩青的情況很不好。

那天回去看見那樣慘狀,阮素雪心痛與悲憤之餘,也意識到當時這情況對他們很不利,唯恐村裏人發現到時解釋不清,她連夜帶著淩青和祈昭離開了青雲縣。

到了揚州見到威遠镖局的分號,她将楊鎮海的令牌拿了出來,讓威遠镖局立刻聯系挽月山莊的人。淩青身上的傷很重,右肩那劍正好穿過琵琶骨,傷了經脈,左手腕骨折,還有嚴重的內傷,但是最重的傷卻不在身上……

阮素雪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樣的高手,竟能将淩青傷重至此,她也無法想象當時是怎樣的情況……實則是她不敢去想,那樣血腥而殘酷的畫面恐怕任誰都承受不了。

只聽到淩青在昏迷中痛苦的呓語和幾近絕望的嘶喊,便教她心痛如割,每一次都幾乎是流著淚将傷藥給淩青喂下去的。

淩廣海很快便帶著人找來,見到他們時淩廣海也是一愣。

原來前不久才從東離暮雲那裏得到了宮裏的消息,說祈靖越的遺孀遺子已亡,和他們一起的江湖高手生死不明,顯然沒有想到在這裏見到了他那生死不明的兒子,更沒想到祈靖越的夫人和孩子竟然還活著。

阮素雪不放心将傷重的淩青交給別的大夫,便帶著祈昭和淩廣海等人一起回到了挽月山莊。

淩青這一路上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的時候宛如換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了以前那份溫雅沈斂,像只不受控制的野獸,狂躁的,赤紅著眼睛見人就要殺,幾個人都拉不住,甚至連淩廣海也認不出來。

阮素雪只好在他的傷藥裏下安神的藥,淩青便一直睡,但也不安穩,常常一邊發汗一邊夢呓,反反複覆地念叨著“孩子”、“孩子”。

這樣子是再瞞不下去了的,阮素雪只好告訴淩廣海,他們本該有個孫子,只比祈昭小幾個月,但被霍賢的人當成是她的孩子……淩青沒能救下孩子,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才……

淩廣海和淩夫人自然是沈痛萬分,那是他們的長孫,卻連一面都未見到。

但是阮素雪知道,淩青心裏的痛苦更甚。

他經過了多少日夜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以男身孕子的事實,又捱了那幾個月才把孩子生下來,那是他的心頭血,掌心肉……她甚至還記得青年淡笑著說,那是他的孩子,是将來要繼承挽月山莊的人,而他,則要當個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時,那溫和淡然的堅定……但是一切都宛如昨日,又都湮滅于昨日……

在挽月山莊休養了一個月後,淩青的情況稍有好轉,清醒時不再暴躁發狂,只是把自己關在房內,很安靜也不開口說話,幾無生氣。而夜幕落下之後,卻仍是要靠安神的藥才能入睡。

阮素雪見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心裏不忍但又無計可施,她可以醫好淩青身上的傷,但是他心裏的傷……無藥可醫。

這日,阮素雪仍是和丫鬟給淩青送去湯藥,并要在一旁看著他喝完。

看淩青面無表情地默默将碗端了起來,又什麽話也沒說地大口大口喝下去,阮素雪不禁想起那個時候青年想盡法子逃避喝安胎藥的模樣,鼻子一酸,撇開頭去。

“祈夫人……”

阮素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到那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再喚了她一次,這才驚愕地看向出聲的人,正對上對方淡淡的眸光。

“祈夫人,我想看看昭兒……”淩青聲音很低地說道,一直茫然無神的眼眸竟然有了點點光彩。

阮素雪心口一跳,這些時日他們在他面前都絕口不談孩子這個詞,也讓奶娘把祈昭抱得遠遠的,生怕孩子的哭聲刺激到他。現在他突然開口說要看孩子,讓阮素雪多少有些猶豫。

“祈夫人,你別擔心,我就是很久沒見昭兒了,有點想他。”

淩青這樣說著,言語裏帶著點懇求的意味,阮素雪想了想,心裏一軟,還是吩咐丫鬟去讓奶娘把祈昭給抱了來。

祈昭已經半歲多了,五官長開便更顯得俊氣,濃眉似劍頗有武将之姿,一雙烏黑靈動的眼睛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被奶娘抱在懷裏,他手指著東指著西,小嘴咧得開開的,唔哩昂哩的不知道要表達什麽,伶俐的模樣很是讨人歡喜。

阮素雪從奶娘手裏接過孩子,抱到淩青面前。

淩青愣愣地看著被阮素雪抱在懷裏不安分地動來動去的小家夥,眸眼裏滿是愛憐,看著看著,便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摸祈昭鼓鼓的小臉,小家夥不怕生人,只咧著嘴咯咯地笑。

淩青不禁嘴角微微一弧,露出一抹淺笑,“昭兒長得真快,之前才那麽點,現在大了不少。”

“小孩子嘛,一夜長三長。”見他情緒還算平靜,阮素雪松了口氣,還把孩子抱近了淩青一些,逗著孩子道:“我們家昭兒是要快快長,長大了才好拜淩叔叔做師父,然後要長成像淩叔叔這樣的溫雅謙遜……”

淩青摸著祈昭臉蛋的手一下停住,臉上的笑意也頃刻僵住。

“你呢,長大以後要像爹現在一樣,當個內斂穩重的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要學你爹……”

眼前驀地一片血紅,耳邊是孩子刺耳的哭聲,明晃晃的刀身上映著某個人冷然的表情。

刀揮起,落下。

不要……那是我的孩子!不要──!

“淩青!淩青!”

阮素雪的聲音讓淩青猛然回神,昭兒大聲地哭著,淩青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捏著昭兒的胳膊,被火燙似的将手收回來,阮素雪連忙轉身将祈昭交給奶娘抱著。

見狀,淩青有些驚慌地看看自己的手,然後擡起頭看著阮素雪吶吶地解釋,“祈夫人,我、我不是存心的……”

阮素雪在他身邊坐下,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沒有怪他,叫他別放在心上。

“我和淩莊主商量過了,想要送你去青鴻山玉元真人那裏住上一段時間,一來你以青鴻派的內家心法築基,有他們相助,對你恢複傷勢大有幫助;二來,跟著玉元真人講講道,研習研習修養身性之法,對你也有好處。”

淩青不響,只睜大了眼睛看著阮素雪,眼底噙著茫然和無措,有那麽一點好像被丢棄的可憐,半晌才點點頭,“好”字說得很輕很輕。

“那你好好休息。”阮素雪說完,便和奶娘還有丫鬟走了出去。

門被關上,淩青看著門的方向出神了好一陣,然後視線轉回來落到挂在牆上的歸夢上。

次日一早,淩老莊主、淩夫人還有阮素雪正在用早膳,丫鬟慌慌張張地沖進飯廳。

“老爺!夫人!不好了!少、少莊主,不見了!”

吧嗒!

有人手中的筷子落了下來。

杳無人跡的山路上,飛塵連天,急掣的馬蹄聲在山谷中回蕩不絕。

“駕!”

催促馬兒的同時,“啪”的一聲清脆馬鞭聲落下,騎馬的人顯然還嫌馬跑得不夠快,不停用馬鞭抽打馬臀。

從京城到此,日夜不停,燕雲烈一心只想著,快點,要再快一點。

數日前,有人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箋交到他屬下的手裏,收信人是天絕教教主燕雲烈。

他拿到信,只當又是什麽拜帖,漫不經心地拆開,展看信,下一刻卻是倒抽一口冷氣,緊接著整個人激動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信箋上只有一行字跡端秀的小楷,寫著:拾君山,與君一約。

燕雲烈捏著紙箋的手抑制不住的顫抖,嘴裏喃喃不止,“拾君山……拾君山……”和他在拾君山有約的,只有一個人!

“本座如何能不救你?即使你粉身碎骨了,本座也會一片骨一片骨,一根發絲一根發絲地将你拾回來……”

是秦林!是秦林!

燕雲烈捏著那紙箋,情緒亢奮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知該如何宣洩此刻心裏的喜悅和難耐,只恨自己不能生出一雙羽翼來直接飛去拾君山,或是練就那日行千裏的禦風之術,眨眼一瞬便能見到朝思暮想之人。

于是草草安排了下身邊的事宜,然後便一路騎馬飛奔向拾君山。

上一次和秦林兩人來拾君山,也是差不多這個時節。

山崖上那棵曾經用來綁過繩索的大樹,觸動地脈導致天搖地動而留下的狹長地裂,昨日情景一一在眼前浮現,燕雲烈勒了勒缰繩,讓馬兒停了下來。

山崖邊站了一個人,背對著他,白衣飄然,玉簪挽發。

翻身下馬,燕雲烈一點點走了過去。

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之前雖然亦是欣喜并迫不及待地趕了過來,但是他也曾想,也許這只是一個誤會,又或者秦林根本不會出現,但是在見了山崖上那人之後,他一瞬間腦袋裏一片空白。

那抹纖瘦淡薄的身影,就那樣背對他而站著,靜靜的,悄然無息的,彷佛連周圍的一切也都靜止了下來。

燕雲烈心裏騰起一陣莫可名狀的情緒,微澀帶苦,又沁甜怡人,一時之間竟讓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的秦林,那個看來成熟穩重內斂溫厚,實則莽撞冒失脾氣又躁的秦林;那個總是心裏藏著事,不願以真面目示人的秦林;那個不告而別讓他掘地三尺都找不出來的秦林;那個……他心心念念喜歡著的,甚至連生命都可以為之放棄的秦林……

“秦林……”他開口喚了一聲,只覺這個名字陌生了許多,他都覺得有些艱澀地難以念出來。

多久了?

好久好久……久到就好像分別了幾生幾世,他幾乎要忘記了他的聲音,幾乎要記不清他的身形。

這一別,幾成陌人。

山風斜刺裏吹來,掀起彼此的衣袍,獵獵翻飛,枝葉聳動和著風聲,一聲一聲尖銳的呼嘯,燕雲烈在他身後數丈站住,垂在袖子裏的手,掌心已經被汗水浸濕。

“秦林?”他又喚了一聲,對方依舊沒有反應,燕雲烈隐隐有些不安,在原地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定走上前,挪動腳步來到他身後。

“告訴本座,為什麽要走?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本座……”邊說邊将手放上對方的肩頭,要将他扳轉過身來時卻突然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殺氣?!

對方順著他手上的力道緩緩轉身,燕雲烈沒有見到記憶裏的銀質面具,落目的,是一雙被仇恨和殺欲所占滿的眼眸。

驚愣之時,對方胳膊一振,燕雲烈連忙回身避開,卻感覺有什麽刺破他的衣衫,冰冷寒涼的東西擦著他胳膊的皮膚劃過,帶起火辣辣的刺痛。

燕雲烈劈手而下,打掉對方手裏閃著銀芒的東西,當啷一聲落地,原來是可以藏在掌中的短匕,若不是他閃躲得快,估計那出奇不意的一刀已經正中心髒。

但是對方不給他任何思考的機會,翻掌到身側,五指一張一收,霎時一抹寒光卷著綠葉草屑自樹叢中旋出,落到對方手中的,卻是柄劍。對方擎劍一揮,掃起地上沙石塵土,迷住了燕雲烈的視線。

燕雲烈如何也想不到一眨眼,情勢變成如此,山風挾沙石為對方做了很好的掩護,顯然對方謀劃已久,一計不成再又一計。雖然對方手傷未愈,劍氣不足,劍勢淩亂,但招招皆是向他要害,似不取他性命便不罷休。

燕雲烈以掌為劍,将對方逼至崖邊,看準一劍刺過來,食指和中指一夾,将劍停住。

“為什麽是你?秦林在哪裏?”燕雲烈聲色嚴厲地問道。

他自然認識眼前這個人,但是此時此刻他一身殺伐之氣,眸光狠戾,目有血絲,絕非自己記憶中還算溫雅君子的挽月劍淩青。

淩青的劍被制住,身後又是萬丈懸崖抽身不能,但他卻嘴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起來。

那笑有說不上的詭異與陰冷,燕雲烈感覺眼前這人好像中了邪一樣,正要擡手一掌劈暈他,下一刻,淩青卻是比他先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嘴角仍是挂著那樣子的笑,但又多了幾分說不上的奇異感覺,像是絕望,像是哀傷,又像是抛空一切的無所留戀。

“這裏沒有別人,只有……要帶你永堕陰曹地府之人!”

淩青平淡不驚地說完,手上歸夢一抽,腳下一踮整個人向後倒去,同時,抓著燕雲烈的手用力一扯,竟是帶著他一起縱身躍下萬丈深淵!

“你做什麽?”燕雲烈吼道。

“要、你、死!”

山風将淩青雲淡風輕的那幾個字帶到燕雲烈耳邊,燕雲烈心頭一怒,翻手一掌打在淩青胸口上,灌了內力将淩青生生推開。淩青抓他抓得很用力,被燕雲烈用掌力推開時仍不松手,竟将他一片衣袖撕了下來。

燕雲烈一掌上去,借力而起,眼尖看見崖壁上的岩石突起,一伸手牢牢扣住,吊在山崖上。

淩青任憑自己往下掉,看著越來越遠的燕雲烈,胸口悶痛,血順著嘴角挂了下來。

一樣的情形,卻是全然不同的下場!

他一心要殺燕雲烈為孩子報仇,甚至想若是不行便能同歸于盡。但此時此刻粉身碎骨之前,卻是心痛如裂,是為慘死的孩子,也是為自己的失手,而更多更強烈的那蜂擁而至的情緒,卻是為著眼前他曾經深深喜歡著、如今又恨之入骨的人。

“本座如何能不救你?即使你粉身碎骨了,本座也會一片骨一片骨,一根發絲一根發絲地将你拾回來……”

眼前模糊一片,淩青閉上眼,展開身子,想起阮素雪對自己說過的話──

忘記他,不要再去想,就當他從來都沒存在過……

是了。

死了,便什麽都不用想,死了……便什麽都能放下……

燕雲烈吊在半空,低頭便看見對方直直往下墜,那雙眼睛牢牢地盯著自己,然後似放棄了一般,緩緩閉上。平展的身子,白衣振風,宛如敗絮落葉,無憑無依。

見此情狀,燕雲烈不由心中狂跳。

此情此景太過相像!竟讓他想起秦林為救他而被山石打中摔下山崖的畫面。

一個念頭猛然生出,這個人,應該和秦林有關系!

扣住突翹起的岩石的手松開,燕雲烈腳在岩壁上一蹬,直沖了下去。掉過一次他也有經驗,追上淩青之後一手攬住,另一手一揮,一股犀利掌風掃平下面一大片樹叢。

嘩啦!

折斷的枝叢緩沖了下墜的力道,兩人摔在了上面。

淩青身上本就有傷未愈,方才還吃了燕雲烈一掌,雖然下墜的力道被緩去大半,但落地之後還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睜著眼睛,有片刻的迷茫,然後突然驚醒,殺機再起,歸夢被他一直握在手中未曾松開,便手腕一轉就要刺上去。燕雲烈卻看也不看就一只手擒住淩青的手臂,喀嚓卸了他的手腕。

“……你和秦林什麽關系?”燕雲烈将他壓在身下制住他所有的抵抗,嚴肅問道。

淩青一愣,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燕雲烈又重複了一遍,情緒有些激動,“你和秦林到底什麽關系?”

“在下根本不認識秦林!”淩青回道。

燕雲烈的焦躁表露無遺,“你不認識秦林,那你怎麽知道約本座在這裏見面,本座就一定會來?!”

淩青不說話,狂亂之後人已然清醒,先前被殺念所驅使,也顧不得許多,他功力尚未恢複沒辦法當面下手,只好以那種方法,他要賭一下,如果燕雲烈還記得秦林的話。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燕雲烈會出現得如此之快,竟有些毫不猶豫的樣子,且對秦林的下落關切至此。

淩青很想笑,大大地笑上兩聲,但他卻沒這麽做,和燕雲烈保持著這樣暧昧的姿勢,眸眼清明地看著面前那張隽朗飛揚的面容,用著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你見不到的,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秦林早就死了,跟著孩子一起死,而兇手就是你!

是你親手送他們上路的,是你親手殺了他們的,而這裏,只留下一個淩青,除了恨與悔便什麽都沒有了的淩青!

燕雲烈,你一定想不到,那日你眼睜睜看著被血滴子亂刀砍死的孩子……卻是你自己的親骨肉!

燕雲烈先是一愣,緊接著抓住淩青的肩膀晃了晃他,“他是不是還活著?他現在在哪裏?你快點告訴本座!”

淩青嘴角一彎,盡顯諷意,“你下了陰曹地府便可以自己去問他了。”

燕雲烈聞言,呆了片刻,然後直起上身,并抓著淩青的肩膀猛地将他從地上拔起來,“你不就是要本座的性命?”

又喀嚓一聲,他接上淩青被他卸了的手腕,摸索起地上的歸夢放到他手裏,抓著他的手将歸夢架上自己的頸脖。

“本座讓你殺!本座把命給你!随你千刀萬剮還是五馬分屍!”燕雲烈激動地大聲說道,手上用力幾分,歸夢的鋒刃在他脖子上留下一條細長的紅線,“怎麽不動手?你剛才不是還要和本座同歸于盡?”

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兩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對方。半晌,燕雲烈平靜了一些才開口,“還望淩少俠告知秦林的下落,本座只想見他一面,遠遠的看上一眼就好,然後這條命……随你拿去。”

淩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心口怦咚亂跳。

燕雲烈居然為了見秦林可以把命都給他……為什麽?他以為他早就忘記了他,他以為他早就有了新人攜手共游,但是那個人心裏依然念著“秦林”……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難道……難道他……

“他就……這麽重要?”不由得脫口而出。

燕雲烈一怔,接著眉眼斜挑,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很重要……”

他想也不想地回答,低沈醇厚的聲音在林間低回,“他是本座可以舍棄一切乃至生命的人,為了他,本座做人走狗被人辱罵都不曾後悔,即使刀山火海萬劫不複,只要是事關秦林,本座都在所不辭。”

言語間的溫柔不禁教人心池蕩漾,而言辭裏的那一份堅定,足以教人相信他對他是懷著怎樣一片赤忱炙熱的感情。

淩青懵了,然後又突然回過神來,“燕教主,是你自己要投靠奸臣,莫要尋什麽借口拉人墊背,秦林對燕教主你如何了,竟要讓燕教主不惜背上這麽重的罪名?做下這麽大的犧牲?”

“你不相信?”燕雲烈一愣,凝著眸子沈默了一會兒,而後有些澀意的撇撇嘴,“是啊,連秦林也不相信本座……”

燕雲烈松開抓著淩青握劍柄的手,然後起身,“淩少俠,本座并非言而無信之人,但本座還有要事在身,決計不能死在這裏,待拿到『及第』的解蠱方法,自然會親自來找淩少俠,到時無論淩少俠願不願意告知秦林的下落,本座這條命,都是淩少俠的。”

他說完,口含食指吹出一聲清亮長嘯,哨音悠亮,在山谷間連綿不絕,一陣陣地回蕩。片刻後燕雲烈的馬出現山谷中,踩著蹄子到燕雲烈面前。

燕雲烈捋了捋馬兒的毛,嘴角依然挂著淺淺的有幾分邪氣的笑。

“麻煩淩少俠替本座帶句話給秦林,『有情皆是緣,無情相思苦』,本座與他無緣也有情,而此情天地可證、日月可鑒。本座先行別過,與淩少俠約定之事定不違背!”

說罷,他翻身上馬,控著胯下不停跺著蹄子的馬,朝淩青作了一揖後,打馬而去。

淩青坐在地上愣了半晌,突然想起什麽,驟然站起回身,只看見遠遠一抹身影,黑色的衣袂,袖裾翻飛。淩青握劍的手腕一轉,歸夢在他掌心轉了個身被他反手拿著,擡起胳膊就要将手裏的劍朝那個背影擲出去……

用力到一半,手卻僵在半空中,顫了顫,淩青有些頹然地閉上眼,将手收了回來。

馬蹄聲越來越遠,連帶著那抹寬闊的背影也消匿在林間花海裏,帶走了幾片悵惘、一縷神思。

有情皆是緣,無情相思苦……

清晨,管家打開門,便看見門口坐著一人,身體斜斜地靠著門口的石獅子,身上衣衫髒兮兮的,袖口衣襬上好像還有幹了的血跡。以為又是哪裏的流浪漢,正要趕人,一眼瞥見了那人放在身側的劍。

咦?這不是少莊主的歸夢劍?

再一看那個坐在那裏好像睡著了的人,下一刻,腿腳不靈便的老人轉過身朝裏面一邊跑一邊喊,“老爺!老爺!少莊主回來了!”

坐在大堂裏愁眉不展的衆人,聽到老管家的聲音,不約而同地站起身,急步向門口走去。

淩青帶著一身傷回來挽月山莊,但是相較于之前那種混沌癫狂且魂不守舍的樣子,這次回來以後人清醒了很多,該喝藥時喝藥,該吃飯時吃飯,偶爾還會說笑兩句,彷佛恢複到了從前。

衆人都不敢問他去了哪裏,唯恐人稍稍好些又被刺激到。

然失去孩子這一悲痛,淩青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恨燕雲烈,恨他為奸人賣命,恨他間接殺害了他們的骨肉。但是當燕雲烈說出他這麽做是為了秦林的時候,淩青那一瞬如被雷擊。

為什麽是秦林?

他究竟要為秦林做什麽?

明明自己就是秦林,但他卻猜不透這其中隐含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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