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霍賢被江湖俠士刺殺的消息,沒多久就傳遍街頭巷尾。

禁軍到時只看到一副慘狀,地上倒著很多人,其中包括了二皇子承瑞王。三皇子安陽王也在場,但他倒是好好的毫發無傷。東周王的小侯爺和另一位公子也有中毒跡象。地上有殘肢、斷腿、眼睛、疑似人身上削下來的肉片,還有一團分不清是什麽的焦炭。

但是真正發生了什麽事,且為何承瑞王以及安陽王都出現在那裏,當時在場的人均是保持沈默。

其實是安陽王接到彙報,說承瑞王帶人往霍府那去,他心知是為了霍賢手裏那張琰帝陵的圖,只是沒預料到對方竟然這麽急著出手。

安陽王是無所謂那圖在誰手裏,但是東離暮雲認為那是先帝交給祈家的東西,不能落入居心叵測之人手中,便讓安陽王出面去把承瑞王截下。

淩青在茶樓裏無意中看到他們匆匆離府,便跟了上去。

到了霍府,承瑞王留守在外的侍衛和安陽王等人起了争執。淩青翻牆而入,看見某間房前倒著幾人,便攀上那間房間的屋頂。但揭開屋瓦卻發現霍賢和燕雲烈在裏面對峙,便一直在屋頂上按兵不動,直至看到霍賢的手從桌下摸出一個竹筒……

及第?!

想這害了多少人的東西……淩青腦中一熱,徑直破瓦而入……

城西子勾橋。

已沐浴淨身滌去一身血腥的燕雲烈,還如以往那樣穿著一身織錦黑衫,衣領袖口衣襬上有绛紅錦布及銀線拼鑲出的條狀紋樣。

站在橋上,晚風拂衣,端得張揚不羁,再加上一張嘴角隐隐含笑的俊美容顏,時不時便引來從橋上走過的女子羞澀注目。

“燕教主果然是守約之人。”

燕雲烈回過身,和衣上紋樣相同的亮緞發帶懸空劃出一圈漣漪。見到來人,嘴角邪氣一勾,“還要多謝東離盟主的信任。”說著便從衣袖裏摸出一個玉瓶來,“一粒即可,若是中毒深的則隔日再服。”

東離暮雲伸手要去接,不想燕雲烈手一拐,将那玉瓶又收了回去,“東離盟主可還記得本座上一回問的事?”

東離暮雲斂眉低忖了片刻,然後搖頭,“敢問是何事?”

燕雲烈亦收起臉上的笑意,凝了一身肅冷的氣息,“是一個名叫秦林的人。”

東離暮雲是有些想起,上一回扮作戲班來刺殺霍賢時,似乎聽到他問過。“在下确實從未聽說此人,不知他是燕教主的什麽人?竟教燕教主如此念念不忘?”

“一個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不惜名譽、不惜江湖道義也要保護的人,但是……做了這麽多,終究功虧一篑……

燕雲烈露出一抹苦笑将手裏那玉瓶丢了過去,轉身要走時卻被東離暮雲出聲叫住。

“燕教主請留步。”

燕雲烈止步回身,臉上帶著些不耐煩。

東離暮雲上前了一步手指著他腰上,“敢問燕教主,這塊玉是從何而來的?”

燕雲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腰際。

他腰上佩戴了塊玉佩,質量和雕工都很普通,只因常常被人握在手裏摩挲,玉佩呈現出一種溫潤瑩亮的光澤。臨出門前他正拿在手上一邊看一邊發愣,替他更衣的懷蝶便順手拿來穿了根繩給他佩上。

這玉不是別人的,正是那日在賭坊從秦林那裏拿來當賭本的玉。後來他向賭坊的老板讨了回來,卻一直沒還給秦林,如今只能看著它,睹物思人。

“本座這塊玉佩有何不妥?”

見燕雲烈似乎很在意的樣子,東離暮雲連忙解釋道:“在下看著這塊玉極為眼熟,很像在下曾經送給一位朋友的那一塊。”

“你說什麽?”燕雲烈皺眉。

東離暮雲指了指那玉上一個缺,“因為是在下親手刻的,所以對這道刻痕印象很深,當時力道掌握不好,所以那裏并非花紋而是被刻缺了。”

燕雲烈将玉佩掂在手中仔細看,發現正如東離暮雲說的,那塊地方的刀痕突兀,顯然是刻壞的。這麽說……

燕雲烈拿著玉佩的手微微發抖,“你那位朋友是誰?”

“燕教主其實也認識……便是挽月劍淩青。”東離暮雲淡淡報了個名號,卻不知已在燕雲烈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不知燕教主是從何得到此玉的?”

看淩青和燕雲烈兩次見面都是大打出手,東離暮雲怎麽想都覺得那玉不該是淩青送給他的。但是自己給淩青的東西此刻挂在別人身上,他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本想對方若是不在意便讨回來,但是燕雲烈一句話未說便冷著臉轉身走了。

東離暮雲身上有毒未清,無法施展輕功跟上去,只能看著他離開。

細雨如綿,織出一片婉轉人世的情惑與惆悵。畫舫上曲藝清泠,燕雲烈一人坐在二層的舷旁,執杯思索。

那個深結在心的疑問已經解開大半,只待他自己承認……

沒想到是他……竟然一直都沒想到是他……

秦林,淩青,秦林,淩青……

如此簡單,卻讓他思了一年,想了一年,尋尋覓覓了一年。

其實他對這個總跟在東離暮雲身邊的青年多少有點印象,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看到的都是一張平靜溫和的臉,穿著更像個讀書人,但是比起他身邊氣宇軒昂又俊逸不俗,年紀輕輕便坐上武林盟主之位的東離暮雲來說,青年實在平凡的出奇,倒是那身劍法還不負虛名。

然,知道了秦林的真實身分,燕雲烈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在他的意識裏,秦林是秦林,淩青是淩青,秦林是那個脾氣有點惡劣又喜歡裝得自己很成熟穩重的別扭家夥,是自己喜歡的人,是自己可以放棄一切來挽留的人。

但是淩青,只是挽月劍淩青,刺過自己一劍,被自己打成過重傷,然後又把自己騙去拾君山差點同歸于盡,還親手殺了霍賢斷了秦林活路的人……在他身上只感覺到對自己的恨意,彷佛将自己生吞活剝、千刀萬剮都還不能滿足的恨……

究竟是為何?竟是這樣恨自己?

畫舫緩緩前行,花娘綿軟甜亮的歌聲在天子腳下京城重地的醉金荼蘼裏悠揚不止。

岸上有一抹人影忽地落進他的眼簾,燕雲烈放下杯盞站起了身。

白衣,青傘,凋零細雨裏染了一身的寂寞茫然。

燕雲烈心下一動,還不及思考,已經足下一點,踩過船舷圍欄,衣袂翩振,踏過蓮葉,穿過雨幕,落到了岸上。

岸上擎傘而站的人絲毫沒有反應,不知是陷入遐思而沒有注意到他,還是故意無視他的存在?

燕雲烈站在一旁細細打量眼前這個人,想從他身上找到一點記憶裏秦林的影子。

良久,淩青纖長的眼睫輕眨了兩下,開口,“燕教主是來受死的?”那口氣比臘月裏滴水成冰的天氣還要寒上幾分。

燕雲烈負手身後,“本座當日說的是,等到本座拿到想要的東西之後,任憑淩少俠處置……但是淩少俠将霍賢殺了,本座想要的東西,永遠也拿不到了。”

淩青看著面前的河面眼簾低垂了一下,“就這麽重要麽……?”聲音輕不可聞,然他又重複了一遍,用燕雲烈聽得見、聽得清楚的聲音。

重要?重要?重要?每一個人都在問他秦林是不是真的這麽重要?為了秦林這麽做是不是真的值得?

但是在他心裏,從來沒有後悔過。

“淩少俠難道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到為之可以放棄一切的地步?”

淩青的身體一震,緩緩側首,終于擡頭看向燕雲烈。

“于是燕教主為了這個人就可以助纣為虐?就可以濫殺無辜?就可以……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

燕雲烈看見他脖子上有一圈未褪的血痕,應該是那天自己掐住他的脖子時留下的痕跡。視線沿著他流暢柔和的頸線移上去,正對上他的眼眸。

清澤明淨,卻了無生氣死水一般,哪裏像秦林那一雙眼眸,清清亮亮的,就算不開口,或悲或喜也都能靠那雙眼睛來傳達。

燕雲烈實在沒辦法把眼前這個死氣沈沈的人,和記憶中那個鮮活明亮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本座說過,本座不得不這麽做,有一個人的命和祈家母子的命,兩者之中只能選其一,本座選擇了前者。”

淩青看著他,嘴角動了動,微掠起一絲嘲諷,“若是……燕教主你自己的孩子呢?”

燕雲烈一下愣住,心裏騰升起一陣莫名的慌亂與不安。

“秦林……他……”

沒等燕雲烈說下去,淩青便打斷了,“還請燕教主死心,秦林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你的。”

兩人面對面站著,相顧,沈默,他們身後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向街口跑去。

“出皇榜了,快去看啊!”

“什麽?據說卧榻在床半個多月的皇帝三天前突然醒了過來,不僅什麽事都沒有還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給好多被霍老賊害死的人翻案了!”

“是嗎?是嗎?祈将軍一家也是給霍賢誣陷的,皇榜上都替他們昭雪了。”

“哎,說到祈将軍,你們知道嗎?原來祈将軍還有個兒子,被人給救了,現在和祈夫人一起住在什麽月山莊裏。皇榜裏特別寫了,追封祈将軍為安北公,加封祈夫人為一品诰命夫人,封祈将軍的兒子為安北侯……”

人群大聲說話的聲音逐漸遠去。

燕雲烈也被他們議論的消息所震驚,“祈靖越的夫人和孩子都沒有死?!那那天……?”

淩青低下頭,油紙傘的傘沿蓋住了他的臉,看不到他什麽表情。他默默轉過身朝街口相反的方向緩緩走去,削瘦的身影彷佛要融進這片雨幕中一般。

“那是一個……不該出生在這世上的孩子……”淡淡渺渺的話語,四散在細雨瀝瀝裏。

燕雲烈只覺心裏彷佛被針紮了一下,手掌一握,指甲狠狠刺進掌心。

淩青沿著河堤走了一陣,飄飛的細雨濕了他衣衫的下襬,水滴順著傘骨淌走滴落。

他終究下不了手去殺燕雲烈,他對他有恨,但是他更恨自己。若是沒有秦林,這一切便也都不會發生,沒有虛幻的帶著欺騙的感情,也不會讓一個無辜的生命辛苦降生又無聲消逝。

回到落腳的客棧,天色還早,淩青推開房門,自門縫間漏進去的光線逐漸将房間照亮,淩青的視線落到桌上某個東西上。

他确信出門時這個東西還不在桌上,甚至,這東西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他順手帶上門走到桌邊,将那個東西拿起來……指尖透來的冰冷,證實了這不是虛像。

那是一張可以遮住一半臉的銀質面具,是他打算從天絕山離開時留在燕雲烈手中的東西。

怎麽會又出現在這裏?

面具上映出他自己的臉,手指在上面輕輕劃過。

以為他會忘記的,但是他卻将他刻入了心底,烙上骨髓,毀名棄譽都是為了他……

淩青的手指微微打著顫,再一次細細摸過這個面具後,鬼使神差的,他将面具戴到臉上。

砰!門被人用力推開。

淩青轉身,只見一道白光眩目,緊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秦公子、秦公子,快醒醒!要睡也不能躺在地上睡啊!”

淩青覺得背上有些疼,但是眼睛酸澀又睜不開來。那個吵吵鬧鬧的聲音又不停歇地在喚他,淩青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眨了眨眼皮。

“秦公子你總算醒了?”

淩青從渾沌的狀态清醒過來,入眼的是少年唇紅齒白極為漂亮的臉孔,一雙浸了水一樣的大眼睛撲眨撲眨的,臉上帶著忍俊不住的笑意。

淩青皺了皺眉頭,不敢相信地看著面前的人,“绮夕?”

“嗯,是我啊,公子你睡迷糊了?”

淩青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原先是躺在地上的,而周圍景物看起來分明是天絕山上的萬宜軒!

怎麽回事?做夢麽?

淩青擡手扶額,手剛觸上額頭又像是被燙到一樣地縮回來,然後像為了證實什麽,連忙仔細摸了摸。

自己戴著那個面具?!

又低下頭看了下身上的衣物,這到底是怎麽了?

淩青一下懵了,自己不是在京城麽?怎麽會到天絕山來的?還有為什麽會戴著面具再次用著秦林的身分?

見绮夕抱著酒壇正要進屋,淩青叫住了他,“绮夕,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绮夕抱著酒壇子噘了噘嘴,“公子你自己說要到院子裏來睡午覺的啊……喏,你要的酒我給你拿來了,先擱到你房裏。”

說著他挺了挺腰,将抱在懷裏那個看起來分量不輕的壇子示意給他看。

淩青再次不敢相信地失了聲,這是……一年前?!

他想起來,一年前自己從天絕山離開的那個晚上,白天的時候自己便是在院子裏午睡,睡前吩咐绮夕給他找點酒來……

怎麽會?

淩青看了看四周,一草一木都是和原來一個樣子……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激靈靈的一疼确确實實地告訴他這不是夢。

所有的一切都太過怪異,如果這不是夢,那之後一年裏所發生的事情又是什麽?難道那個才是夢?

因為被鈴鈞威脅,同時自己也覺得這麽下去總不是個辦法,所以生了離開的念頭。

而那些離開以後所發生的事?

刺殺霍賢,去救阮素雪,以及……他以男子之身孕育了一個孩子……

這些那些,難道都是他做的夢?

不會的!那麽真切、那麽刻骨銘心的事情怎麽可能是夢境?

對了!

淩青将手伸進衣裏去摸自己的右肩,那裏被燕雲烈用歸夢刺中,傷愈之後留下一個傷痕……

手指觸上皮膚,淩青一愣,又摸了摸,然後索性将衣服拉開了仔細看……右肩上光潔平整,一點傷痕都沒有!

淩青這下是徹徹底底傻了,真的是夢?

他竟然夢見了自己離開,夢見了和東離暮雲還有其它門派的人假扮戲子去刺殺霍賢,夢到自己千裏迢迢去救祈将軍的夫人,還夢到自己因為吃了魁石蓮而懷上燕雲烈的孩子……夢到燕雲烈為了救自己不顧江湖道義為奸人賣命,卻反錯害了他們自己的孩子……

竟然……都是夢?

原來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怎麽坐在地上?”

男子醇厚溫存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淩青一驚,然後擡頭看過去。燕雲烈正站在門口,一襲黑衣隽朗,俊美的臉上盈盈帶笑,日光昱昱,彷佛有光輝奪目。

“公子說屋裏悶得慌,非要在院子裏睡午覺,結果睡著睡著就從榻上摔了下來……”绮夕回道。

“哈哈哈!”燕雲烈聽後大笑了起來,幾步走到他面前,一手支著美人榻低下身來,另一手食指在他鼻尖上輕刮了一下。

“多大的人了,睡個午覺都能從榻上滾下來?”寵溺的口吻,然後湊近他,近得嘴唇幾乎貼上他的耳垂,吹了口熱氣,“還是……沒有本座抱著摟著便睡不踏實?”

淩青心裏總還有芥蒂,伸手抵住燕雲烈的胸口,将燕雲烈推開。

燕雲烈臉上露出幾分不悅來,就好像沒有讨到什麽甜頭的孩子,但只瞬間便又扯開笑臉,胳膊一伸将淩青從地上撈起來坐到了美人榻上。

“沒有睡夠的話本座陪你再睡會兒。”但是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湊在他頸邊拱了兩下,“但是現在睡飽了晚上可就不讓你睡了……”

淩青順手将他的腦袋彈開,但是心中尚存的那一絲疑慮也土崩瓦解。

也許真的只是做了一場夢,一場冗長而痛苦的夢,夢裏滿是對彼此的傷害與悲傷。

太好了……

淩青在心底由衷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那些錯,那些傷害,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事,原來都不曾發生過。

“怎麽了?”許是見他一直發愣,燕雲烈有些擔憂地問他。

“我剛才做了個夢……”淩青擡頭淺淺一笑,伸手撫上燕雲烈的臉,感受著手下的真實。

“夢到什麽?”燕雲烈問道。

淩青看著他,靜默了下,突然起身,“不記得了。”

正要走,被燕雲烈一把拉住用力拖回到美人榻上,翻身将他壓在下面,“那本座再陪你『做』一次,興許這次就記得了,還想忘……都忘不了。”

淩青擡手在他腦袋上敲了個栗暴,這大教主腦袋盡裝了些什麽?

燕雲烈依然咧著嘴樂呵,抓過淩青的手在他手指上咬了咬。

只覺一陣酥麻從指尖竄過全身,淩青要将他甩開,不想燕雲烈神色一斂,不顧他的拒絕徑直壓了下來。

唇舌相貼,情熱如漲潮一般升了起來,衣帶被輕扯開來,對方的手撫過的地方便如火如燎地燒了起來。

淩青被不停地親吻著,搭在燕雲烈肩頭的手也像渴求著對方那樣滑入他的衣襟……但在摸到燕雲烈左邊胸口時,猛然停住。

燕雲烈似有默契一樣也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臉上沈迷的表情斂去,眸光鎮靜而凜然,彷佛盯著已落入陷阱的獵物,嘴角勾著意味了然的笑。

淩青撫在他胸口的手顫了顫,然後緩緩挪開……燕雲烈左胸口上有一道不足寸許的細長劍傷。

淩青當然知道那是什麽……先前還飄然雲端的心一下墜入無底的深淵。

那不是夢……那些都不是夢!

冰寒透骨的絕望籠罩下來,臉上的面具被燕雲烈緩緩摘了下來。

所有的秘密都昭然若揭,他連絲毫辯解掩飾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本座現在是該叫你秦林,還是應該稱呼你一聲淩少俠?”燕雲烈冷冷的說,表情與口氣和先前簡直判若兩人。

淩青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燕雲烈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分後會是如何,但是沒有一次想到的會是這樣的結果。

對方甚至連問都不曾問過,自己便一頭紮進他的陷阱裏。

将他迷暈了帶回天絕山,和一年前一模一樣的景物和人,甚至連他的傷痕都做了掩蓋,為的就是要讓自己毫無知覺的将真相都“講”出來……

是了,只有蠢笨如自己這般,才會相信自己是做了一個夢……

終究是想要逃避,而那些事,那樣焚骨蝕心的痛……怎麽可能是夢?

鎖在刑房門上的煉條嘩啦一陣響動,淩青看向門口,男人神色嚴肅而冷漠地走了進來,他身後的人将刑房的門小心帶上。

兩人都沈默不語,燕雲烈站著,淩青則坐在刑房角落的柴草垛上。誰能想象這冷漠以對的兩個人曾經行過合卺之禮,有過肌膚相親,夜夜同榻而卧,交頸共眠。

“本座從沒想過,和你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認……”

他相信秦林,相信他有朝一日會對自己坦誠相待,會告訴自己他的身分,他的家世,他的來歷,會在自己面前親手摘下臉上的面具讓自己一睹真容。

但是很顯然,他想錯了,此刻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是名震江湖的挽月公子,是當今武林盟主關照的摯友,是曾經和自己立場相對、幾次交鋒傷過彼此的對手,是一心要殺他的人,卻獨獨不是他的秦林……

他的秦林,究竟在哪裏?

淩青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眸光淡漠,無喜無悲,“今日落到燕教主手裏,在下無可辯駁,但憑燕教主處置。”

冷淡而生疏的口氣,燕雲烈揭下他臉上的面具那一刻,他便知道,這裏是一切的終止。

不會再繼續下去了,所有的情愛都留在過去的記憶裏,這裏唯有痛苦,絕望,以及深重的無從彌補和挽回的悔恨。

“你為什麽要隐瞞身分?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燕雲烈走近些,問道。

淩青嘴角一弧,撇開頭去,“為了取燕教主的性命。”

“呵!”燕雲烈冷笑了一聲,“你和我在一起時有的是機會,為什麽非要離開以後才尋思覓處地尋找下手的機會?”

見淩青依然不作聲,燕雲烈略略帶著挖苦的口氣,“還是東離暮雲的手下喜歡用這種方法來接近,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

“住口!”淩青厲聲打斷了燕雲烈的話,那些言辭,宛如尖針,一下一下紮在他的心頭。

燕雲烈緩緩走到他身邊,看著他,深吸了口氣,語氣放柔了許多,“秦林……”

他看到淩青的身體微微一震,但臉上的表情卻又強裝不在意的平靜,言不由衷的樣子讓燕雲烈心底某處禁锢的地方似略微松脫,“是不是有個孩子?是本座的,也是你的……”

淩青一下子怔愣在那裏,心底似有天鼓擂著,為什麽他會知道?

燕雲烈是抱著試探的态度,但是淩青的反應恰好證實了一切。

魁石蓮能讓男女皆可孕,而他,确實已有了一個孩子。

按捺不住心裏的焦切,燕雲烈箭步上去抓著淩青的肩膀,将他從柴草垛上拔了起來,“孩子……孩子在哪裏?”

淩青花了一會兒才回神過來,“孩子?”

男人眼神灼烈,火辣辣的注視彷佛要把他燒成了灰、化作了煙雲。

你現在終于知道要關心孩子了?

淩青翹起唇角,“什麽孩子?莫說在下尚未娶妻,何來的子?就算有,那也是在下的孩子,怎麽可能既是燕教主的又是在下的?”

燕雲烈顯然怒了,抓著他的手,到幾乎要将他的肩骨捏碎,用力晃了他兩下,“別裝蒜了!魁石蓮吃了之後會在體內生出胎衣,與人交合男女都可孕,你吃過魁石蓮,又和本座……”

他認得淩青臉上的那抹笑意,每次看到都由心底騰起一陣不寒而栗。

第一次是在徐家村,他倒在自己腳下,身上都是傷,眼見著那個孩子被霍賢的人亂刀砍死卻無法去救,然後他擡起頭來便是這樣對著自己笑。第二次則是在拾君山上,他要和自己同歸于盡前,現在是第三次……

那抹笑,帶著濃濃的諷意,似在嘲笑他,也像是在嘲笑他自己,又好似已經無所眷戀的絕望,裹含著刺人心口的悲哀。

燕雲烈心裏那陣不寒而栗褪去後,又湧上了一陣不安。

祈靖越的妻子和兒子尚在人世,那麽那天那個孩子……?而眼前這個人又是如此地恨自己,恨不得将自己碎屍萬段、千刀萬剮那樣的恨……

“是有個孩子的……對不對?”燕雲烈再次問道,抓著他肩膀的手力氣松了些,口氣換成了小心翼翼與幾分讨好。他希望自己剛才心中掠過的那一絲猜想只是猜想,否則的話……那樣太可怕了!

淩青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眸底掀起點點波瀾,他嘴角的笑意越發地濃烈。

是了,有些事,他該知道的……而這份無可彌補的錯,終究要自己來面對。

“是有個孩子……我的,也是你的……”淩青的聲音緩緩輕輕的,卻如一塊巨石撞進燕雲烈心裏,令他不由得再次抓緊了他的肩膀。

感受得到對方抓著自己的雙手正不停地抖顫,淩青閉上眼,眼前又重新浮現起那日血腥的畫面,他皺起眉頭,心口如割,“但是……”咬了咬牙,手掌不自覺地握緊,指甲刺進掌心,“那是一個……不該出生在這世上的孩子……”

燕雲烈有一瞬間的震驚,接著胸口氣血翻湧,一股腥甜的味道直沖上喉口。他松開抓著淩青肩膀的手,向後踉跄了兩步。

“是那個孩子……真的是那個孩子……”

燕雲烈只覺一陣暈眩,伸手要去扶住額頭,眼前的景物一轉卻是呈現出當日的情形。淩青滿身鮮血的倒在自己腳邊,霍賢的手下從屋裏抱走一個藍花布的襁褓。

那個孩子……那個當著自己的面被人亂刀砍死的孩子竟然是自己的親骨肉!

壓抑不住心裏的悲痛,真氣在體內亂行,燕雲烈垂在身側的手狠狠捏緊,指骨喀嚓有聲,無處宣洩忿恨,克制不住,終是仰首一聲悲嘯,如獅咆虎吼,震得刑房裏那些鐵鏈嘩嘩作響。

“為什麽?!”燕雲烈身形一移,快如雷電地逼至淩青面前,再次掐住他的頸脖将他整個人按在牆上,“那難道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就這麽忍心?你就這樣狠得下心?”

“那你呢?”淩青被掐得喘不過氣,艱難出聲,“因為不是自己的孩子……你就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摔在地上,被人一刀一刀……”

那一刀一刀砍在孩子的身上,卻也是砍在了他的心頭,他以男子之身辛苦懷胎又不慎早産才得來的麟兒……他何曾不想去阻止,何曾不想去救他,但是……

“燕雲烈……是我的錯,我不該瞞著你自己的身分和來路,這個錯從我戴上面具那一刻開始便一早注定了……但是,你呢?你口口聲聲為了心裏那個人而可以抛棄道義、抛棄人性,你可曾想過是你的自私才鑄成今天不可挽回的局面?如果死的真是祈靖越的兒子,你當真可以毫無愧疚地抱著你心裏那個人恩恩愛愛白首到老?”

“燕雲烈……你終有一天會為你今時今日的自私而付出悔恨終身的代價的!”

鈴鈞那天說的話回蕩在耳邊,燕雲烈看向淩青,只見他面色泛青卻全然不做抵抗,指下一松,任他跌坐在地上。

難怪會是那樣的表情,難怪如此的恨自己彷佛不共戴天,非要扒自己的皮骨噬自己的血肉不可。

原來這便是原因,原來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想他燕雲烈風流一世,卻是栽在一個叫秦林的人手中,沒有見過長相,也不知他的來歷,但他愛他憐他為了他抛棄名譽、抛棄江湖道義,結果是連自己孩子的性命也親手送了出去。

想起自己知道會和秦林有個孩子時,是如何的高興與難耐,想象自己将那個小小的軟軟的生命抱在懷裏時該是怎樣的情形,然如何也想不到,那個于他而言萬分期盼的孩子已經死在了自己面前,而自己卻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

燕雲烈的視線落在淩青身上,看著這個熟悉得早已烙進腦海、刻進心底的身影,心裏不停地自問,為什麽他會是秦林?為什麽眼前這個人就是秦林?

他的秦林應該潇灑如風飄逸如雲,他的秦林應該鮮亮如天際最華彩的那一抹霞輝,他的秦林……他的秦林有點傲氣,有點莽撞,有點暴躁,像只貓一樣有利爪卻傷不到人……

不是他!

不是秦林!

這個人不是秦林!

燕雲烈搖了搖頭,怒火和悲戚燒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在他眼裏,眼前這個人不是他昔日愛到不能自已的人,也不是他尋尋覓覓使盡一切方法來找尋的人,而是一個罪人,背負著血債的罪人。

手一揮,挂在牆上的鞭子倏忽飛到他的手中。

啪!

一聲清亮脆響,幾片布帛如蝶翅飛起,淩青被疼得一怔,擡眸便只對上一雙兇性怒殺的眼眸。那時候不顧他的阻攔虐殺了霍賢之後便曾看到過他這模樣,是他所不認識的燕雲烈。

啪!又是一鞭落下,灌足了內力的,毫不留情的,還不待人喘口氣緊接著又是好幾鞭落下來,抽在他的背脊胳膊和腿上。

鞭聲不斷,血雨如飛,破碎的布料如落葉般四散飛落。

淩青沒有反抗,就那樣任憑他打,沒幾下身上便已血肉模糊。

是他的錯,當初在塵山下,若是他沒有戴上面具隐瞞自己的身分,若是沒在之後的朝夕相處裏不可自拔地陷了進去,也許今時今日,便都還如當初──

柳絲碧綠,煙波粼粼,載著那人的畫舫于湖面緩緩而過,歌女輕靈婉轉的歌聲和著他爽朗的笑聲随風輕逸。他在岸上駐足,癡癡地看著,久久不忍将視線挪開……

那是他的魔障,也造就了這一切的錯誤與悔恨……

若真要自己為孩子賠命……那這條命就拿去吧……本就無可留戀,不如趁早痛快……

可以去陪自己的孩子……可以去見他了……

痛得失去意識前,淩青在心裏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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