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江山代有人才出
第34章 江山代有人才出
實際上皇帝沒有出什麽事。
從裂紋産生到整座塔樓坍塌,總共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卻已經足夠樂道這種精通武技的高手從塔樓上毫發無傷地跳下來。但這這動靜太大了,轟然倒塌聲讓整個雲屏城都震了一震,狂烈北風裏揚起的煙塵還堅持了很長時間,婁鳴婁将軍差點就沖進去救駕,如果不是下一刻看到皇帝從煙塵裏走出來的話。
“您沒事就好。”婁将軍感激涕零地說。
樂道用刀鞘打飛一個像他射來的石子,他頗有些煩躁地對婁鳴點點頭,尋了一圈找到赫連郁的位置,大步走過去,在衆目睽睽下,雙手捧住大巫的臉。
“喂,赫連,看看我。”
赫連郁緩慢地眨了眨眼,半晌後,失神的青藍眼眸裏才倒映出樂道的身影。
“我什麽事都沒有,一點傷也沒有受,你的羅天萬象真是棒極了,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樂道一邊說,一邊用力拍了拍赫連郁的臉,他盯着赫連郁的眼睛和他對視,滿眼擔憂。
樂道知道,他的大巫并不是出生便是天之驕子,因此對一切都自信在握的人。
他是自卑的。
雖然絕大多數人不會相信,而內中原因,如今大概也只有樂道才知道。
這得從他們年幼時說起。
草原上的大王子雖然有和他雙胞妹妹一樣,成為巫的天賦,但這天賦并不好,在羅天萬象一道上還行,扶桑明珠之術平平庸庸,至于天地通靈……當初大巫帳篷的巫們提起大王子的天地通靈,神色皆是慘不忍睹的。
至于赫連那仁,她不和自己的兄長一起學習,為她授課的是前任太陽大巫早霜,從早霜大巫滿意的神情看,她的天分絕對比她兄長更好。
性格安靜,和絕大多數青陸的孩童不同,雖然天生怪力,對武道卻不感興趣,從一開始,赫連郁就是赫連那仁影子下的透明人。
Advertisement
到了天京城也是一樣,雖然星臺上下都稱贊郁殿下勤奮努力,但是,就算赫連郁背下繁星之間所有關于通靈的典籍,他十次裏大概只能成功一次的天地通靈術能贏來的,只有憐憫的目光。
他賭上一切,違背星臺的戒條,嘗試黑巫的巫術,一開始也是磕磕碰碰,花費幾年,才重新熟悉起力量。
然而,天京城破之日,同樂道一起失去師長,返回青陸,失去除妹妹之外的六親,接着是失去了故鄉,又差點失去樂道,終于成了力可蔽日的大巫,也無力阻止妹妹前往冥河。
“你絕不會失去朕。”
樂道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
大巫拍走他的頭。
那一巴掌不輕不重,對于皇帝陛下來說只是情趣而已,他重新和赫連郁對視,确定赫連郁眼神清明,才放開手。
“啧啧,”樂道說,“你自己的羅天萬象,你還信不過嗎?”
“羅天萬象之術并非萬能,它以我的力量為準線,而我的力量也并非無窮無盡,陛下,請不要那麽相信我。”
“如果不能相信你,”樂道問,“那我還能相信誰?”
赫連郁沒說話,他盯着這倒塌的塔樓看了半晌,然後背過身推了推一邊看呆了的烏倫。
“帶路吧,”大巫說,“先去看看樂省。”
這回皇帝也跟上去了,想起軍情沒有上報的婁鳴正想開口,便見到皇帝陛下手背在背後,朝着他揮了揮,做出幾個手勢。
天下并無巧事,塔樓恰好坍塌,必有原因,如何得到事情結果,現在就看婁将軍的了。
幾個時辰後,婁鳴帶着結果,匆匆去找皇帝。
已經天明了,這是青陸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依然翻滾着鉛雲,婁将軍跟着小兵走到那個并沒有被樂省退租的帳篷前,撩起毛氈門簾。他首先看到的,是極有可能成為大安王朝繼承人的飛燕衛校尉。
解毒沒多久的樂省先向婁将軍行了一禮。
樂省在飛燕衛和軍中歷練多年,婁鳴自然知道該以什麽态度面對他,不卑不吭回禮後,婁将軍掃視這不大的帳篷,接着看到的是自己不成器的百夫長全羅秋以及他的兩個女奴,最後看到是地氈上呼呼大睡的青陸女可汗之子。
這個貌不驚人的孩子不僅是國師的弟子,同時也是新一任的太陽巫,婁鳴的視線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多久,移開目光後問:“陛下不在?”
“刺客已經捉到了?”皇帝從屏風後走出來,國師緊跟其後,婁鳴沒敢太将注意力放在赫連郁身上,不過只是匆匆一瞥,他怎麽覺得國師大人的衣衫有些淩亂。
“刺客已被捉拿,”婁将軍低下頭,“審問出了一些結果。”
“那就帶上來吧。”皇帝說。
這種事自然有親兵代勞,婁鳴退至一邊,樂道器宇軒昂坐在鋪着虎皮的大椅上,側頭和跪坐在他腳邊的赫連郁咬耳朵。
“你看,朕就說了,塔樓倒塌絕非你運氣的問題。”
“我不覺得有刺客刺殺你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
赫連郁說。
就算兩人關系出現暫時無人發覺的變化,大安皇帝和國師的争吵依然是無比熟練的,直到所謂的刺客被帶入了帳篷,壓着跪下。
無論是樂道還是赫連郁都閉上了嘴。
片刻後,赫連郁眯起眼,雖然眼前這張老臉遍布污跡,又被歲月的刻刀改的媽媽也認不出來,但赫連郁還是找到熟悉的地方,辨認出這個人是他父親麾下,也曾經是那仁麾下的青陸第一勇士——赤西。
正是昨天和樂道一起喝酒,透露出關鍵消息的那個老人。
樂道皺起眉,看向壓着赤西進來的親兵。
“陛下,就是他,”親兵說,“這個人曾經被兩任青陸可汗委任重任,對雲屏城中的隐秘知之甚深,昨夜他為躲避暴亂躲入雲屏城下的密道,密道在西北塔樓下有一個隐秘的出口,他見到您,突然生出殺心,半開塔樓下的機關後躲遠,而塔樓正是因為那機關設置而倒塌的。”
沒有用巫術,所以他沒有發現,赫連郁垂下視線想,青陸機關術雖然不比中陸精巧,但在破壞上一向不錯。
之後親兵一一呈出證據,證據确鑿。
這件事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個半瘋老人的心血來潮。
“曾經青陸的第一勇士,赤西到底還是赤西啊,”樂道說,“就算堕落成了這幅模樣,依然保留着雄獅的心,既然這樣,朕也得用對付獅子的手段對付你。”
赤西擡起頭。
這個戰敗後用酒水麻痹自己的老人此刻看上去清醒許多,他聲音沙啞,說話就像是草原上的北風呼嘯。
“大安的皇帝!如今你已經是天下的霸主,但是霸主只是一時的,你不可能坐擁三陸太長的時間,青陸和草原,終有一日會回到青陸人手裏!”
“這可不一定,”樂道說,“只要有好日子過,哪怕歷史有多輝煌,百姓也會忘記。”
皇帝有些厭倦地揮手,“拖下去斬了吧。”
親兵應是,堵住赤西的嘴,樂省突然向前一步,跪在下方。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樂道眯起眼沒說話,倒是赫連郁出聲:“說吧。”
“聖人有雲,當以仁義得天下,青陸距離皇都城太過遙遠,所以這裏的百姓才不知您的仁義,陛下何不通過這件事來彰顯您的仁慈呢?”樂省說。
帳篷裏除了睡得不知世事的烏倫,皆把視線投向這個年輕人。
樂道的目光有些奇怪。
在別人替樂省出聲求情之前,樂道已經開口:“族中學堂的夫子在朕七歲的時候,就不會和朕說這種話了,這麽多年還真是少有人把朕和仁慈聯系在一起。”
樂省叩首,“陛下結束了戰亂,讓流離失所的百姓有家可歸,就算在大安開國之前,您的軍隊也一向以軍紀嚴明而聞名,從不将刀劍伸向百姓,誰能說陛下不仁慈呢?”
樂道的語氣越發柔和了,但是帳篷裏的人各個噤若寒蟬,因為柔和的語氣反而是皇帝發怒的前奏,“也就是說,這個老家夥想殺朕,朕卻不能殺了他?”
哪怕是樂省,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說話了。
帳篷裏安靜無比,所有人連呼吸都控制着音量,烏倫的打呼聲突然變得特別鮮明。
跪在下面的赤西顫了顫,似乎想要掙脫繩索。
在事情沿着更加不好的方向狂奔而去之前,赫連郁擡起頭,道:“不殺也沒問題。”
除了皇帝和國師之外的所有人都猛地把胸口憋着的氣吐出,不是因為放松,而是被陡然放出沉重壓力的皇帝給吓的,特別是樂省,因為這壓力有三分之二沖着他。壯着膽子說出谏言的樂省本來才清醒不久,屁股上那塊肉還在疼呢,此刻被樂道的威勢一壓,看起來簡直要再次暈過去。
“但是,如果不做懲罰,則會讓人看輕陛下和朝廷,”赫連郁再次開口,“殿下,你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對懲罰應當胸有成竹了才是。”
“切斷他的手筋腳筋,讓他餘生應當只在床上度過,派遣奴仆給他最基礎的照顧,他會活下來,”樂省說道這裏時,大家都覺得樂道會把刀鞘砸過去,好讓自己唯一侄子的腦袋變正常一些,但樂省接下來的話讓其餘人大吃一驚,“我們要讓這個人看看,青陸是如何和中陸融為一體,青陸的百姓又是如何心悅誠服地跪拜在陛下的腳下。”
年輕人聲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哪怕聽到要被斬首,也并未作出什麽反抗的赤西第一次掙紮了起來。
而樂道挑着眉看樂省。
“另外此事尚有疑點,”樂省深吸一口氣,道,“赤西并未參與祭典,在昨日傍晚之前,他尚無法将陛下和大安皇帝聯系在一起,是何人告訴他陛下便是大安皇帝的呢?此事并非心血來潮,更有可能是有人在背後推動,臣認為,追查背後的人才是當務之急。”
幾乎所有人都為樂省捏了一把汗,而樂省偷偷擡起頭,他不敢看自己的叔叔,而是瞄了一眼赫連郁。
國師在微笑。
樂省立刻松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給出了辦法,那就按照殿下的話來做吧。”樂道說。
這些人可以說是一窩蜂般慌亂地退下,樂省被婁鳴扯了出去,片刻後帳篷裏除了皇帝和國師,就只剩下依然沒醒的烏倫了。赫連郁擡起頭,果不其然發現,樂道臉上并非他人所想的愠怒,而是有些喟嘆。
“我們的确有些老了,”皇帝若有所思,“赫連,你覺得,等回皇都城,我是不是該給這小子加封親王爵了?”
“直接冊封太子也并無問題。”
“這小子還嫩着呢,”皇帝說,“什麽幕後有推手,他以為他那十七個下屬現在在追查什麽?”
雲屏城南,瓊水北畔。
鉛雲翻滾下北風狂嘯,再次冰封濤濤的河水,十七個黑衣飛燕衛列成陣法之形,苗刀出鞘,站在冰河前,攔住匆匆逃離雲屏城的鲛汝。
“南海妖魔,”代理校尉用刀鋒指向鲛汝的咽喉,“留下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