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轉眼元宵至,每到這一日,城裏家家戶戶按照舊俗,合家團聚吃元宵、挂花燈。

天色一暗下,街頭、寺廟還有猜燈謎、舞獅舞龍等熱鬧非凡的鬧元宵活動。

莫府也不免俗,在這一日辦了簡單家宴,應景吃湯圓。

雖說前些日子,喬沁禾才因為二叔二嬸做假帳、明取銀的行為,與兩人鬧得不甚愉快,但她還是希望在年頭讨個佳兆,吃元宵讓家福圓滿,自此平順和樂。

雖是家宴,她卻不敢大意,特地先探了二叔二嬸一家偏好的口味、拟了數道菜色,讓廚房大展身手。

晚膳時分,下人們送菜後便退下,守在門外等候主子吩咐。廳中,莫府人齊聚一堂,氣氛說不上歡樂,倒也算祥和。

“骁兒、孫媳婦,這是你二嬸今兒個特地下廚做的元宵,你們嘗嘗。”有別于以往的态度,莫二爺親自盛了元宵,分別送到兩人面前。

二叔在她同二嬸談完話後的幾天內便将缺銀補足,态度也較以往和善,喬沁禾心裏雖然覺得有些意外、奇怪,但礙于尊長之禮,仍是巧笑道謝。

“有勞二嬸費心。”

不知叔嬸與妻子之間發生何事,莫封骁面對兩人,依舊是不冷不熱的态度。

“不麻煩、不麻煩,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用這麽客氣。不過得琛這幾日鬧肚疼,不能吃糯米,我帶他先回房,你們慢用啊!”

二夫人笑容可掬,那副熱切溫和的模樣,連莫封骁瞧了都覺兩人今晚有些不對勁。

“今兒個咱們叔侄難得碰面,我到地窖再取一壇酒,今晚咱倆喝個痛快!”

聞言,莫封骁立刻出聲制止。“二叔,不必忙了,晚些我和沁兒要到外頭走走瞧瞧,不喝酒了。”

這是夫妻兩人頭一回過元宵,他想帶着妻子到外頭逛逛,看一看猜燈謎、舞獅舞龍,感受一下鬧元宵的熱鬧氣氛。

聽他這一說,莫二爺不自在地呵笑承認。“唉呀,其實是你二叔肚裏的酒蟲發饞,你們吃完元宵就盡管出去走走,這酒我就自個兒喝了。年輕夫妻就是該這樣,多多相處,感情才會像酒一般,愈陳愈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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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說完,二爺也不待兩人回應便迳自走了出去。

以為他小飲了幾杯、多了幾分醉意,莫封骁咕哝了句。“二叔和二嬸今日似乎怪裏怪氣的。”

“我想……是與那日的事有關吧!”

喬沁禾原本不想讓他知道,多添煩憂,但不知怎麽的,二叔二嬸的态度讓她心裏有些不踏實,禁不住就這麽說出口了。

莫封骁一怔,困惑地問:“發生什麽事了?”

既然起了頭,便不能再咽下,喬沁禾輕嘆了口氣才說:“前些日子,我查帳時發現帳上缺了一萬兩,後來證實是二叔、二嬸動的手腳。早前我去找過二嬸,跟她攤開說明了,只要他們将銀子補回去,事情就這麽算了。”

莫封骁聽着,眉宇漸漸沉肅、緊繃。

他知道二叔二嬸不滿太奶奶将金鑰交給妻子,讓她當莫家主母,卻未想過兩人竟會用這種茍且方式中飽私囊。

事情雖然這麽了結了,但二叔二嬸會就此善罷罷休嗎?

見夫君擰眉不知思量什麽,喬沁禾不确定地幽聲問:“骁哥,我這麽做,到底是對或是不對?”

“你既然作了決定,不管對或不對,我都會全力支持。況且,你的決定是顧全家宅和諧,若是我,應該也會與你作出相同的決定。”

富貴如浮雲,錢財對他來說是身外之物,撇開莫家事業的興衰關系了上千人的生計不談,他未曾在乎過鋪子入帳的錢銀有多少,二叔二嬸雖與他不親,但畢竟是親人,他也不想做得太絕。

但這一段時日相處下來,他深知妻子外表堅強,其實內心柔軟,即便用如此柔和的方式解決了事情,心裏卻無法不感到愧疚。

畢竟私吞公款這種事可大可小,若是一個處理不當,給下人落了個心慈手軟的念頭,之後要好好當這個家可就難了。

按理說,身為當家之人不該有這份柔軟,但畢竟是血緣親人,她能為他顧及這點,令他怎能不多疼愛她一分?

“其實我可以理解二叔二嬸想繼承家業的想法……”

不忍妻子在月圓佳節還為這些煩心事憂愁,莫封骁安撫道:“之後咱們再好好想想,該怎麽做才能讓二叔二嬸心服口服。現下,咱們該做的事是趕緊趁熱把元宵吃了,還得出門看熱鬧呢!”

聽了丈夫的話,喬沁禾郁悶的心思也一掃而空。

這是兩人成親後一同出府,她也暫時卸下壓在心頭的重擔,迫不及待地舀起甜湯喝了一口。

瞧妻子一副急着吃完、趕緊出門游玩的興奮模樣,他忍不住點了點她的俏鼻,調侃道:“誰會相信,這個既不端莊也不沉穩,像個愛玩的小姑娘的,竟是莫府的當家主母?”

“那又有誰會相信,平時穩重的三師傅,私底下竟是愛調戲娘子、愛吃娘子豆腐的登徒子?”她笑着反将了丈夫一軍。

他沉笑。“我這豆腐吃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他舀起元宵,準備送進口的瞬間,忽覺元宵的味道有些不對勁。

“等等!”

莫封骁心知不妙,正想出聲阻止,卻見喝下一口甜湯的妻子突然一陣猛咳,片刻竟咳出血來。

怔怔看着自個兒咳出的血滴落在桌上、襦裙上,喬沁禾驚駭地望着丈夫。“骁哥……”

心一凜,莫封骁正想靠近妻子察看她的狀況,一名持劍黑衣人倏地破窗而入。

“骁哥!”

喬沁禾驚呼,莫封骁不假思索斜身擋在她身前,随着襲至後方的殺氣,倏然旋身伸掌,朝來者使出一擊。

他這一擊看似輕松,其實挾帶驚人氣勁,黑衣人避之不及,硬生生地大退數步。

“找個地方躲起來!”

雖不知中毒的妻子是否還有體力藏好,但情勢緊迫,他只能專心應付來勢洶洶、渾身帶着殺氣的黑衣人。

見丈夫與黑衣人對起招,喬沁禾驚懼不已地渾身發顫,雖吐了口血,但喉間、腹間仿佛有着萬針穿紮。

她難受不已,可為了不造成丈夫的負擔,心裏湧出一股無形的力量,驅策支持她,讓她生出足夠的力氣,找着廳中離兩人最偏遠的一處藏好自己。

眼角餘光瞄到妻子的動作,莫封骁寬了心,目光一凜,專心對付招招帶着取命意圖的黑衣人。

他使出的招式看似徐緩,卻含着渾厚氣勁,先是震斷黑衣人手中的長劍,再以剛勁力道重擊黑衣人持劍之手。

黑衣人見他氣定神閑、身形輕靈矯捷,出手含勁震斷長劍,緊接着感到右臂一陣劇痛襲來,他心中驚懼萬分,一提氣,急躍退後。

沒想到莫封骁這個看似平凡的教拳師傅,竟會有如此深厚的武功修為。

交手不過數十來招,他手中武器斷為兩截,持劍之手重挫,居處下風,心中猶疑是否該退。

他按例收銀取命,如今取命對像武功高過于自己,他可不想連自己的性命也賠上。

莫封骁卻動作迅捷如電,趁他思慮的一瞬間乘勝追擊,出掌正擊他胸口膻中穴。

“唔!”黑衣人悶哼一聲,內氣瞬時漫散、呼吸一滞,瞬時軟癱在地,一時竟動彈不得。

扯開他面上的黑布,莫封骁厲聲問:“誰買你入府殺人?”

其實他知道自己的話問得多餘,定下心思揣想這一切,答案昭然若揭。

家宴時沒讓下人們在身邊伺候,二叔又藉故到地窖取酒,妻子吃下二嬸親手做的元宵而後不适吐血,回想種種狀況,不消多說,也知買兇殺人的幕後主使是誰。

只要想到自己顧念的親情,竟然為了家産如此冷血無情,莫封骁的心冷寒到了極點。

“莫、莫二爺……”

黑衣人的話才吐出,莫封骁瞬即推開門扇,朝廳外大喊:“來人!”

他的氣厚聲遠,被二爺支開的下人一聽主人發出的叫喊,紛紛趕來,再見廳中狀況,震愕得不知該做何反應。

莫府總管率先回過神,問:“少爺,有需要報官嗎?”

“把這人綁起來,再派人到‘一氣門’找諸葛大夫入府!馬上!”莫封骁的話才落下,立即回頭找妻子。

主子的吩咐一下,下人們急忙依言辦事。

喬沁禾蜷縮在廳中一角,忘了自己的狀況,拚命捉住逐漸渙散的神思,聽着廳裏的動靜。

她心驚膽跳、恐懼難安,深怕丈夫會有什麽不測。

莫封骁一尋着她,見她臉色慘白、神情渙散,心痛地顫着嗓問:“沁兒,你還好嗎?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她嚅了嚅蒼白的唇瓣,幽渙的眸掩不住對他的憂心。“骁、骁哥……你有……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顫着手拭去她嘴角的血,嗓音嘶啞地道:“撐着點,大夫馬上就到。”

也不知她是不是聽見自己的話,蒼白的嘴角微微彎了彎後,發出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

“真好,你沒事……”

聞言,莫封骁的心瞬間擰成團。

這個傻娘子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可能立刻毒發身亡,挂念的竟然還是他……

心頭的感動還在翻騰,卻見妻子在他面前輕合上眼。

“沁兒!”

在神智墜入黑暗前,她依稀聽到丈夫心痛驚駭的叫喚,好想開口,思緒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往下拖着、拽着……

她無力反抗,最終只能任思緒被吞噬、淹沒。

“一氣門”的諸葛定懷擁有一頭蜜色長發,是來自西疆的有趣大夫,數年前,因為對“一氣門”的養氣拳法極

感興趣,便留在中原研究博大精深的養氣療治之法,最後莫名其妙成為“一氣門”的駐門大夫。

這時,一聽是三師傅莫封骁的差請,諸葛定懷二話不說背着藥箱到莫府出診。

随着下人急如星火地領着他穿廊過院,一眨眼工夫,他已來到中毒的喬沁禾的寝院,為她診脈察看。

“怎麽樣?”莫封骁完全失去平時的沉穩淡定,着急地問。

諸葛定懷為喬沁禾診脈察看将近一盞茶,随着時刻流逝,只見他的兩道淡金劍眉愈攏愈緊,直教人忐忑難安,無法放心。

瞧他焦急的模樣,諸葛定懷徐聲安撫。“三師傅莫急,施毒者下的毒藥只是一般坊間可買得的毒物,只是混了數種,解得麻煩卻不足以致命,放心、放心。”

“不致命,那你臉色為何愈見沉凝?”

從未見他有如此激動的一面,諸葛定懷忍不住玩味地打量他,緩道:“那是因為三師傅臉上的神情十分罕見,我眉擰一分,三師傅神色便沉了三分,不知若我嘆息出聲,三師傅會有何反應?”

諸葛定懷留在門裏的這些時日,衆人已漸漸習慣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怪性,但這會兒,見他憂心如焚,卻被他當玩笑,莫封骁一時間竟不知該做何反應。

見他一臉又氣又好笑的神色,諸葛定懷接着道:“三師傅放心,夫人這毒解是可解,但就算治愈了,也會留下病根。”

“無妨,只要解得了毒,讓她醒來就好。”

就算真留下病根,他也會看護她,不再讓她受一丁點傷害。

聞言,諸葛定懷颔首認同。“也是。病根慢慢調養或許能愈,我已喂她吃了顆我特制的藥丸,恢複她因毒受損的經絡,等會兒讓人依照我開出的藥方子,到藥鋪抓藥煎服即可。”

因為多種混毒,他的藥方子洋洋灑灑寫了五大張,久未提筆寫字的手,這會兒竟有些發酸。

“有勞諸葛大夫。”莫封骁恢複原有的溫文模樣,無限感激地朝他抱拳施以一禮。

“好說、好說。”諸葛定懷回以一禮。

“那她幾時會醒?”

“夫人轉完鬼門關一圈,便會還魂回陽。”話落,他背起藥箱,悠哉悠哉地步出寝房。

他莫測高深的話讓莫封骁摸不着頭緒,想開口再問,卻已不見諸葛定懷的人影。

沒心思揣想他幾時離開,莫封骁坐在床榻邊,抓起妻子柔膩溫軟的小手,始終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踏實了。

定定凝着喬沁禾仿佛熟睡的蒼白容顏,他萬分感慨,哽咽地輕喃。“沁兒,沒有你……我該怎麽辦……”

憶起妻子在他面前合上眼的瞬間,他仿佛回到當年爹娘遇劫,在他面前斷氣的一刻。

那時,怕失去她的恐懼猛然襲上心頭,揪痛得讓他無法呼吸。

他多害怕失去她!像失去爹娘、太奶奶的心情一樣。

不知主爺還在寝房,彩荷見大夫出了門,按捺不住地進門探望小姐,一見主爺仍然坐在主子床榻邊,她愣了下,準備退出去。

察覺細微的動靜,莫封骁開口喚了喚。“彩荷,進來看着你家小姐吧!”

放下為妻子憂心的情緒,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完成。

聽聞主爺的吩咐,彩荷定住腳步,應道:“是。”

家宴時,他們一幫下人守在門外等候主子吩咐,是二爺要他們全部退下不用伺候,她才離開。

卻沒想到人一走,主子便出了事,她心裏懊惱愧疚不已,恨不得代主子受罪。

一聽丫頭低啞的聲嗓,莫封骁想她一定是為妻子中毒之事傷心難過,于是柔聲安撫。“有諸葛大夫在,你家小姐絕對平安無事,現在把淚擦幹,好生看顧着,知道嗎?”

“奴婢遵命。”

彩荷原本強忍着淚意,主爺這麽一說,激動憂懼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紛然落下。

離開前,莫封骁又戀戀不舍地看了妻子一眼,才斂起臉上柔情,沉聲吩咐。

“我人在議事廳,若有任何動靜,馬上派人通知我。”

“是。”

彩荷杵在一旁,暗暗将主爺臉上細微的變化納入眼底,心底有着無限感觸。

當初四大丫頭得知小姐得聽從媒妁之言出嫁,無一不為小姐抱屈,但随嫁至今,看着小姐與主爺之間越發濃甜的感情,她為小姐感到欣慰又歡喜。

但願這次劫難後,小姐能否極泰來,當個幸福的娘子——

議事廳外的偌大廣場上,莫封骁命人召集府中奴仆以及鋪中夥計,宣布了往後由自己當家的決定。

原本他的心還在猶豫,但經由二叔二嬸完全不留後路、心狠手辣的手段逼迫下,他知道,到了自己該作決定的時候。

一聽莫封骁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衆奴仆驚訝地議論着。

人人都知,莫家這唯一嫡親血脈根本無心家業,正因如此,太夫人才會急着将喬府姑娘娶進門,由她接掌、管理莫府龐大事業。

如今這個決定,立刻在莫家引起軒然大波。

莫府中任職最久的老總管聞言,激動得老淚縱橫,直呼是太夫人天上有靈,才能讓莫府唯一的嫡親少爺回心轉意接掌家業。

當着府中奴仆、夥計說出心中決定後,莫封骁帶着總管往二爺夫妻院落而去。

凜凜腳步剛踏出,鋪中大掌櫃卻匆匆來報。“少爺,二爺搶了鋪子裏的現銀以及載貨用的馬車,帶着二夫人及小少爺走了!”

莫封骁一聽,溫儒面龐起了波瀾,冷肅得令人望之生懼。

原本他打算揭發二叔惡行,再将他們斥趕出門,不料,二叔竟因事跡敗露,作出了狗急跳牆的決定。

莫封骁定在原地,心頭五味雜陳地思忖。

該不該趕盡殺絕?

二叔二嬸的惡行讓他有做絕的打算,但妻子性命無憂,再想起不過五歲的弟弟得琛,他猶豫了。

當年,他在稚齡時親眼目睹爹娘枉死的經過,失怙之痛讓他的童年苦不堪言,慶幸身邊還有疼寵他的太爺爺、太奶奶一路護着他長大。

但得琛沒有,他會因為不成材的爹娘而受到池魚之殃,成了無辜的受害者。

他若做絕了,得琛不就成了當年的自己?處境甚至會比他更可憐……

思緒幽轉,莫封骁盛怒的情緒漸漸緩下,随着呼吸調息變得徐長,他才開口。

“大掌櫃,有勞您吩咐上下,往後不準二爺一家踏進莫府一步,并且對外宣布他們日後在外的作為,皆與莫家無關。”

接着,他轉頭對大總管說:“命人把才才抓到的人送到衙門,再将被二爺拿走的財物——清點,列一張清單出來給我。”

這是他對二叔一家所能做到的最大寬容。

聽着溫雅的大少爺從容吩咐,溫潤目光變得鋒利,兩人也不敢輕忽,趕緊領命退下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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