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合一
姜曉菱撥開人群, 悶頭就往樓棟裏沖。
結果剛剛走到二樓和三樓之間,就看到前面站了一群人,把路給擋得嚴嚴實實。
然後, 她很快就被人給攔了下來。
“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趕緊回去, 別在這兒添亂!”一個男人用呵斥的口吻沖她說道。
姜曉菱擡起頭,這才發現擋在她身前, 沖她說話的人是韓兵。
韓兵是謝伯伯的徒弟,之前和謝伯伯一起去景平将他們一家子接過來的就是他。
後來, 他還和邵彥成一起來家裏幫忙做過床, 說起來和姜家的人都算熟悉。
可是, 姜曉菱卻并不喜歡他, 對他一直敬而遠之。
因為,上輩子, 她對這個韓兵曾經也很熟悉。
那時候,他們和謝家關系好,兩家子走得近。
韓兵作為謝伯伯唯一的徒弟, 和謝家的關系就和邵彥成與他們家的關系差不多,所以, 姜家姐弟和韓兵自然接觸的也比一般人多。
可就是這個人——
如果這輩子沒有什麽變化的話, 将會在一年後和來謝家探親的, 封阿姨的親外甥女私奔。
兩個人不僅私奔了, 臨走之前還在機械廠和家屬院門口各貼了一份大字報, 義正辭嚴的提出要和謝伯伯斷絕師徒關系。
那份大字報姜曉菱看過。
她一直到現在都不能理解這人的心怎麽能這麽壞?!
韓兵和謝伯伯他們家是老鄉, 當初是一批從江浙那邊過來寧林的。到了廠子裏, 也是他求的謝伯伯收他做的徒弟。
謝伯伯那人,性子直,脾氣爆, 可對韓兵那是真的沒的說。自己兒子有的,從來沒有少過他一份。
又因為他們兩個經常一起出車,朝夕相處的,好些時候,姜曉菱甚至覺得謝伯伯對韓兵,比對自己的親兒子還更親一些。
而封阿姨那個外甥女,來的時間并不長,姜曉菱甚至現在都記不得她叫什麽名字了。只知道她是封阿姨姐姐家女兒。
因為自己沒有生姑娘的緣故,封阿姨一向偏疼女孩兒。
對姜曉菱都貼心貼肺放,更別說還是自己家親姐的姑娘。
別的姜曉菱不知道,但她親眼看着的,那女孩來的時候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可後來,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連襪子,手絹都一水兒的全新!
這不全都是封阿姨給她置辦的?
可就是這麽被謝家報之以善的兩個人,大字報上将謝伯伯,封阿姨說的簡直是十惡不赦!
在那份大字報上,謝伯伯被說成了滿腦子封建殘餘,對徒弟非打即罵的舊社會惡毒師傅,而韓兵則是被師傅壓榨的小可憐。
封阿姨被說成了看不起窮親戚的地主婆,那女孩兒成了被地主婆欺淩的苦菜花。
而他們這樣一對苦命人,之所以要與謝家斷絕關系,是因為不願意向惡勢力低頭,決定做一對勇往直前,奔向光明的革命戰士!
反正,那大字報貼出來之後,家屬院的人們沒有一個人同情他們,大家全都嗤之以鼻。
同時也沒有人因此而對謝家人不滿,大家就像是在看一個笑話,全都快要笑死了。
因為所有人都長着眼睛,什麽情況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即便是這樣,謝伯伯和封阿姨也都大受打擊。
莫名其妙的受到了這樣的屈辱,還是被身邊最親近的人出賣,兩個人仿佛一夜間就蒼老了很多歲。
謝伯伯更是直接辭了汽車隊長的職務,一輩子再也沒有帶過一個徒弟。
看到這個情況,姜曉菱實在是想不通,就去找邵彥成問,那兩個人為什麽會這麽做?
覺得他們是不是瘋了?為什麽要做這麽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畢竟,韓兵為了那個女的,丢掉了機械廠的工作,而那個女的,把自己的親姨得罪的死死的。
不能說生死仇敵吧,至少兩家子的親戚關系因為她肯定徹底斷了。
這到底是圖什麽?
邵彥成聽了她的提問只是苦笑了一下,說了句讓她別想那麽多,并沒有給她解釋。
後來還是別人說起,姜曉菱聽了一耳朵,才明白了什麽叫做人性的醜陋。
原來,韓兵在汽車隊雖然是謝伯伯的徒弟,可他一沒文化,二年齡大了,其實并沒有什麽大的前途。
留下來可能一輩子也就是轉正,做一個最普通的司機,絕無可能更進一步。
而那個女孩,家裏姊妹六個,她排行第三。上不上下不下,根本不受重視。
能夠在出嫁前來外地的親姨家做回客,這已經是爸媽能夠給她的最大的福利了。
在寧林待上一段時間,再回家後等待着她的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嫁人。
以他們家的條件,還有她個人的樣貌資質,想嫁個好點的人家也并非那麽容易的事兒。
韓兵看中了她城市戶口,和她結婚即便是離開了機械廠也不用回農村。
她看中了韓兵的個人條件,最起碼要樣有樣,要個又個,比她爸媽之前給她說的那幾個人條件都好。
于是兩個人一拍即合。
留下了那兩張大字報,韓兵跟着她那女孩一起回了她的老家。
至于為什麽要寫這兩張大字報,沒用別人細說,很快姜曉菱就知道了答案。
韓兵跟着那女孩回了老家,別人問起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将貼大字報的事情還有大字報的內容進行了大肆渲染。
很快,好多人都知道了他們的情況。
因為到家就領了結婚證,私奔這種話沒有人再說了,可他們勇于和惡勢力作鬥争,永做革命先鋒的“先進事跡”卻流傳了開來。
很快廠子這邊就收到了調查函。
看着這調查函,廠裏其實也為難。
畢竟韓兵在廠裏幾年各方面表現并不差,家裏成分也好,除了最後那個白眼狼的操作,別的沒什麽可指責的。
但,和師傅恩斷義絕又屬于人家私事兒,單位也沒法說什麽。
反正,調查函寄回去沒多久,姜曉菱就聽說,韓兵已經進了女孩老家那個中等城市的長途汽車站,做了汽車司機。
女孩兒也被托關系弄進去做了售票員。
她還記得,最後得到的消息是韓兵在那個汽車站混得風生水起,做了汽車隊長。
他們兩口子還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
惡人有惡報這句話,對于這夫妻倆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他們是真真正正踩在謝伯伯一家人的腦袋上位了。
姜曉菱腦子裏想了這麽多,可實際上時間只不過過了一瞬。
望着韓兵此刻還算真誠的,寫着實實在在擔心的眼神,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她朝韓兵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
然後朝半邊身子趴在屋外,半邊身子趴在屋裏,用身軀将自己家護得嚴嚴實實的錢阿姨看了一眼,小聲問道:“韓兵哥,錢阿姨這是在鬧什麽啊?美芳在家嗎?她是不是要被她媽媽給吓死了啊?”
聽她問起美芳,韓兵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倆小姑娘關系好這是衆所周知的,看到好朋友家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跑過來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他連忙扯了姜曉菱一把,将她扯到了靠近角落的地方,一臉嚴肅的對她說:“你趕緊回去,別湊熱鬧。美芳家的事兒你管不了!”
姜曉菱撇了撇嘴:“誰要管他們家的事呀?我是心疼美芳。錢阿姨這是在鬧什麽?醜死了。到底是什麽不得了的事情,還要趴在地上?真的是臉都要丢盡了。美芳以後還要不要在院子裏做人了呀?!”
說到這兒,她故作親近的抓住韓兵的胳膊晃了晃:“韓兵哥,他們家到底怎麽了呀?”
韓兵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只覺得這小孩兒真的是被家裏保護的太好了,在這樣的世道裏,遇到這種事,關注點居然是她那個好朋友,以後會不會覺得丢人?
想到這兒,韓兵不禁有點失笑,覺得自己實在是鬧不懂這種小女孩之間的友誼。
要說關系好,他們一家才來了多久?
樓外面那些做了多少年的老鄰居,看到張家出事,也沒誰上來幫着說句話,勸解幾句。
她一個小姑娘,反倒沖在了最前面。
或許是因為姜曉菱的眼神太過于幹淨,表現的又太孩子氣,讓韓兵對她根本起不了一點防備之心。
被她就這麽拉扯着問個沒完,他也被纏得沒辦法,只得含含糊糊的跟她說了一點。
說起來這事還真跟韓兵沒什麽關系,他今天完全是運氣不好,趕上了。
他不過就是去黨辦辦點事兒,然後就撞了個正着,被廠裏的那些所謂的先進分子們抓來充了壯丁。
要說到底出了什麽事兒,還得從張美芳昨天穿的那件新衣服說起。
這個年代一出門,滿街都是黑灰藍,偶爾有人穿件綠軍裝,就能夠博得衆人的羨慕。
而像張美芳那件爸爸給買的紅格子外套,更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昨天從姜曉菱家裏出來,張美芳也跟着媽媽一起去菜市場大采購去了。
一圈轉下來,那衣服簡直看得同齡的女孩子們心裏都要着了火。
其中有一個也去菜市場買菜的女孩,家裏條件不錯,父母都是革-委會的幹部,平時驕縱慣了。
她當場就提出要掏錢買張美芳這件外套,多加錢也可以。
張家又不缺錢,更何況還是生日禮物,又有媽媽跟着,張美芳自然想都沒想當場就拒絕了。
其實張美芳并沒有說什麽重話,還解釋了原因,可那個女孩兒心裏就是不舒服,回家就帶出了臉色。
吃飯的時候她說起了此事,她弟順口就說了一句:“那個女的我認識,機械廠家屬院張保平的姐姐嘛!
張保平和我們一起玩過,姐,你争不過人家的,那家人可有錢了。張保平說他媽媽有一個什麽首飾盒,上面還有雕花,天天當寶貝一樣藏着,值好多錢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男孩說這話就是順口,可女孩兒年齡大,她卻知道這年頭首飾盒這東西,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在家裏放的。
那是四舊,是封建殘餘。
能有這東西的人,家裏成分肯定不好!
于是,她就跑到了機械廠告密。
有她爸的官職鎮着,雖然不是一個廠子的,可那些革命小将們還是願意賣她面子。
再說了機械廠又不是鐵板一塊兒,分歧本來就大。
對于像張家這樣身居高位的外來戶,看不慣的人多了去了。
有這麽一個由頭,根本就不用多說什麽,這群人就直沖過來,要破-四舊,清餘毒。
其實他們來的時候,講真,還真沒準備大鬧。
用韓兵的話說:“都是廠子裏的家屬,張工又是總工。只要她把東西交出來,然後在悔過書上簽個名,這事兒就算了了。
可誰知道剛一說完,她就擺出了這麽一副要死要活的架勢。
革命小将永遠不會向惡勢力低頭,她都撒潑了,那自然更加沒有人會撤了。
這事兒不就僵持到這兒了嗎?”
聽到這兒,姜曉菱一下子就明白了。
什麽破四-舊,清餘毒,這都是場面話。說白了,他們跑這一趟,最重要的是要錢阿姨在悔過書上簽名。
這名字一簽,別的不說,他們家“落後分子”的名頭是肯定跑不了的。
張伯伯是解放前的大學生,也是現在機械廠學歷最高,學問最深的。如今正在負責新産品的開發。
他的工資最高,威望也是最高的。
畢竟在專業方面,全廠他就是權威,廠長書記見到他都得客客氣氣,誰人不高看一眼?
可這在那些造反派眼裏就看不過去了。
在他們眼中,張伯伯就是個臭老九,是落後分子,是應該夾着尾巴做人的。
這之前廠長裏開會已經有人提過好幾次了。
可廠裏科研任務重,廠長,書記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動張伯伯,就把那些聲音全給壓下去了。
現在,小保平随口的一句話,就讓他們找到了突破的口子。
姜曉菱又看了看趴在地上,一臉絕望的和那些先進分子對峙的錢阿姨,心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