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卻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一應份例,悉如寶玉,便是她同寶玉親密友愛之處,亦比別個不同,她又頗有才情敏慧,雖自內斂,卻難免有那麽幾分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誰曾想如今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體态氣度,較之己身不遑多讓,且因着言辭親切、随分從時,不上幾句,便與三春及寶玉相談甚歡,以小見大,愈知其不凡。

俗語有言,武無第二,文無第一,自古最是才子相輕,才女也不得免俗,林黛玉見了薛寶釵這般出衆,難免有幾分悒郁不忿之意,寶釵曉得這是她慣有的毛病,後來自己就要好的,便只作不覺,依舊和她親善。

這日黛玉正與寶玉言語不合,氣得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前去俯就不得,恰逢寶釵思量久未見黛玉,入內見寶玉在門首抓耳撓腮,知道又是和黛玉生氣,因她前生雖與寶玉熟慣,此時卻是才入府的,不好顯得太過親熱,且歷經前生,其實對寶玉倒幾分敬而遠之之意了,只得笑問:“寶兄弟怎麽不去學裏,倒在林妹妹這裏呢?”

寶玉聽得“學裏”二字,就蹙了眉頭,他乳母李媽媽道:“他那裏肯去學一個字的?都是在這裏厮混罷了。”

一語說得寶玉惱了,跺腳道:“媽媽快不要說這話,我明明在那裏看書的,你偏生要走進走出,吆五喝六,擾了我讀書不說,還驚得林妹妹不好,照禮說這是在老太太屋裏,我不該這麽說你,只是你是老人家,也要講究個老人家的禮節。”

李媽媽本仗着是寶玉的乳母,頗有些倚老賣老之嫌,平日又頗揣摩政老爺王夫人心思,擺出半個長輩架子,把些個讀書的虛話勸寶玉,誰承想寶玉年紀漸長,待她早有些不耐,又值和林妹妹怄氣的時候,開口便把她斥了一頓。

寶釵見那頭老太太的丫頭出來看,想寶玉這般倒對寶玉黛玉的名聲都不好,正待圓場,便見那碧紗櫥的隔扇門打開,黛玉兩眼紅紅的出來,站在門口道:“二爺快不要拿我作噱頭來唬李媽媽,分明是你自己不愛讀書,又坐不住,在屋裏鬧騰,倒說起人家來了!”

李媽媽一則見寶玉動怒,又見驚動了黛玉,恐怕賈母那裏不好看,忙自掌嘴道:“該是老奴的不是才對,姑娘體弱,別在外頭受了風,快進去坐着——二爺,快勸林姑娘進去。”

她倒是見風使舵,寶玉也就坡下驢,忙去扶黛玉,黛玉遭寶玉伏低做小,本已經有些松動,且她出來就是為寶玉解圍的,見大家都識趣,便也半推半就地順着入內,寶釵笑吟吟望着,心道:從前便知颦兒極聰敏,只是有些事情上頭頗有些淡漠,如今看來,倒是不用心之故,但凡她用了心,那應對自然不一樣。

一想之下,卻不免又想起她情癡成疾,少年殇逝,不免惋惜地一嘆,誰知林黛玉眼尖望見了,問道:“寶姐姐好端端地,嘆什麽氣呢?”

這一說寶玉也瞧見了,回頭道:“寶姐姐怎麽了?”

寶釵道:“方才想起一件舊事,因此嘆息。”

黛玉寶玉兩個見她一臉悵惘,寶玉要追問,被黛玉在手面上一捏,便止住了,只笑道:“紫鵑,你又偷懶了,快把那好茶好果子都拿出來招待寶姐姐。”

紫鵑笑道:“早放在小幾子上了,二爺沒見麽?”

她與寶玉兩個一唱一和,黛玉也順着便讓寶釵坐,自己陪坐在側,寶玉自己尋了下首的椅子坐下。寶釵見這番情形,心中倏然一跳,想他們二人此時尚在兩小無猜,情愫未生之際,便已經如此默契,待到後來耳鬓厮磨、日久生情,那更是難舍難分,毋怪黛玉情難自已,久病成疾,她這樣積弱的身子,便是賈母有心撮合,只怕最後為了子孫繁衍之計,也不得不要舍黛玉而就他人了,何況黛玉日後多半還撐不到寶玉成親之時。

寶釵對于寶玉,着實是心思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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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她不喜歡寶玉,那是瞎話,似寶玉這樣風流婉轉溫柔多情的靈秀男子,當真是萬中無一,當世少有,可是靈秀俊俏護不得家族周全,子孫基業。況且以寶釵之見,似他這般多情,反倒是無情把人耽誤了了,一則多情則多內寵,重了一個,未免傷了他人,二則他耽溺于情字,把男子進取之心全盤忘了,妻兒老小無依無靠之時,再來說喜歡二字,未免可笑,寶釵只恨自己身不成個男子,縱然不能頂天立地,也一定立個本業,扶養家中老幼,才是上不愧對先人蔭庇,下無愧于妻兒。

可惜哪怕重新來過,她也不過是一介女兒之身,有個不争氣的哥哥和沒甚見識的母親,眼睜睜看着這一室繁華,終不過塵土污泥。

可是若是老天爺叫她重新來這麽一遍,只為了再經歷一遍夢中結局,那又是何必呢?

“叫我說,寶兄弟也怨不得乳母唠叨。”寶釵斟酌再四,還是小心提了一句,一開口便見寶玉臉上變色,知他那牛心左性的人,聽了前言便要發作,趕緊道:“我和兄弟們一起讀書那時候,乳母們也是總要念叨的,我們便買了鹦哥,叫小丫頭子放在門首,嬷嬷們一來,鹦哥便喊‘嬷嬷來了’,或有時大人們來了,也是如此,我們便馬上把書拿起讀讀,雖是作僞,卻也不失為一條躲避唠叨的法子。”

寶玉聽了,轉怒為喜,笑道:“我倒沒想到這法子,寶姐姐說說,要怎樣教得那鹦哥這樣叫?”

寶釵道:“我哥哥他們弄的,我回去問問,幹脆給你們一人送一只來。”

林黛玉一直聽着,此刻便笑着指寶玉道:“給他去,我可用不到。”

她此時還未有後來那麽病弱,脾氣也金貴些,巧笑倩然,看得寶釵也不自覺一笑,心道:畢竟還是林妹妹較為出衆。

前生她與諸位姐妹都甚友善,然而若說性情才氣,卻還只得一個林黛玉相得,素日處得又最多,待她的憐惜自然最深,不免生出幾分替她謀劃之心。

且她心中,第一緊要倒是要怎生叫哥哥向好。薛蟠只要不作奸犯科,守着點家業,平常過日子倒還使得。若說要富貴,她家沒個頂梁柱,只得依附着王、賈兩府而存,那當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府是鞭長莫及了,賈府這邊,數來數去,倒只有寶玉可造些,餘者賈琏賈蘭賈環,平素見不到幾面不說,品性才能,也不如寶玉遠甚。

這麽想來,無論為人為己,倒還是要想方設法使寶玉出息些才是,于是見寶玉聽進她話以外,又道:“寶兄弟,你若不愛讀書,我倒還教你個法子,你隔一二日,自己倒花半個時辰,專挑那人定時節,點上燈燭,大聲在人面前讀幾句書,夜裏人總聽見你念書,必定要傳到老爺跟前的,老爺聽見你自己肯漏液讀書上進,自然不來管你,恐怕還要怕你讀壞了身子,不肯勒逼緊呢!這樣你又不耽誤同姐妹們相處,也好在後頭恣意游戲,不怕老爺三天兩頭考問你,這就是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

黛玉指着她道:“寶姐姐好巧一張嘴,這麽說來,倒是叫寶玉非念書不可了。”

寶釵笑道:“我只是将從前家學裏的法子說出來,只看寶兄弟。”

見寶玉黛玉已經和好,自己的勸說也到了,便辭出去,留他們二人親熱。回去後果然叫人同薛蟠說,尋兩個好的鹦哥分送寶玉黛玉。

薛蟠得妹妹之令,頃刻間送來四只鹦哥,道:“我看妹妹平日也夠素淨了,倒不如養兩個鳥兒玩玩,這裏白的兩個是外貢的極難得的物件,留給妹妹,兩個花的倒給寶兄弟林姑娘罷。”

寶釵見兄長友愛之心,回顧前世,橫生感慨,卻把兩個白的分送二玉,自己留了兩個花的,薛姨媽見了,趁機叫莺兒把屋子裏擺件放了幾件花哨的,說:“這樣鳥兒,配那青銅黑鐵的,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風範。”

寶釵見母親難得執意,只得允了不提。

卻說林黛玉見薛寶釵自入內至今,言談舉止,莫不端莊娴雅,腹內詩書亦不在己下,那一點悒郁不快便散了幾分,等到收到鹦哥,見那通體雪白無一點雜質,兼且機敏靈巧,知是花了心思的,思量無甚酬謝,便自己費心,做了個荷包。

因老太太照看,且她身子又弱,她做女紅,向來随意,尋常三五日得不了個物件,本來答應寶玉替他做個的,想着寶釵是外人,倒把寶玉放在後面,先做了這邊,派人連幾樣時興花巧一道送來,寶釵賞了來人,見那荷包繡的一枝寒梅,花用紅色,枝用素色,既不過于冷清,又合了寶釵素日的打扮,知道是花了心思的,恰巧又正是梅花開的時節,便佩在身上,珍重非常。

這日寧府賈珍之妻尤氏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二府女眷皆在,因薛林二人在府寄住,倒不好繞過去,便也順帶請了一道,黛玉推說身子不好沒去,寶釵待要不去,薛姨媽興致甚濃,便尴尴尬尬地相随去了,衆人在席,她就落在後頭,不肯插話。

不想寶玉見她人物不凡,且又送了鹦哥,有心親近,特地尋來說話,遠遠見了那香包,腳步便先一頓,問道:“寶姐姐這香包真漂亮,是誰做的?也給我做一個罷?”

寶釵見他不莊重,微惱道:“是我家中姐妹所做,只得一個,再沒有了。”

寶玉疑心是黛玉的手筆,只不好再問,與她唠叨幾句,自己倦怠,被衆人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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