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寶釵其實不困,只陪着姐妹們略躺了一會,便挨個叫起來道:“白天裏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了,都起來,大家夥來游戲罷。”

她先推的黛玉,黛玉揉着眼去推探春,探春迷迷糊糊道:“我還眯一會子。”黛玉便要起身,被寶釵按住,道:“你也眯一會再慢慢起來,看快了頭暈。”

探春道:“寶姐姐待林姐姐就是不一般,起個床都這麽瑣碎。”

寶釵笑道:“她身子不好,自己又不當個事,怎麽不叫我操心?”一手扶着黛玉,等她慢慢起來,外面同喜正好也過來,看見她們起了,笑道:“太太正打發我來看看姑娘們呢,說別讓睡太久,出去走走,看看花也好。”

三人因出去,與迎春惜春一道,先到賈母處與衆位長輩說說話,賈母手風正順,無暇他顧,只叫奶娘們看好她們:“看着天暖了,鬥篷還是先穿上,凍壞了不是玩的。”又道:“寶玉在前面怎樣?叫他別吃多了酒。”薛姨媽聞言忙叫同喜去問問,又叫人再多拿幾個手爐去:“看大爺和你寶二爺都拿好,別凍着了。”

寶釵道:“媽,他們在屋子裏面,凍不了的,倒是這鵝掌好送點去,我依稀記得寶兄弟喜歡。”

薛姨媽道:“前頭沒有丫頭,只怕小子們不經心,備着也好。”到底打發同喜去了,又送了一盒子小菜。

寶釵見母親溺愛兄長,微微一嘆,探春卻與迎春兩個咬耳朵,迎春聽罷看着黛玉笑。黛玉心有所感,回看一眼,到底不明就裏,又不好問,只要出去,誰知一下給寶釵叫住,念叨道:“老太太才說了穿上鬥篷,你就這麽大喇喇往外走,病好沒兩天,又凍蔫了。”

她這麽一說迎春探春兩個都撲哧笑了,黛玉沒法,只得任紫鵑給她披上大衣裳,兀自細聲細氣道:“熱得出汗,才容易病呢。”

寶釵不理她,看着她們一個個穿上大衣裳,方帶着衆位姐妹繞出來。

因是初春,許多新芽起來,院子裏的草毛茸茸地長了一片,嬌嫩欲滴,煞是可愛,探春與迎春兩個嘁嘁喳喳一處,惜春由奶娘帶着,寶釵便和黛玉一處,黛玉眼見又是花朝,幽幽一嘆,寶釵道:“是想家了麽?”

黛玉搖頭,卻道:“以往每年花朝,都是母親帶着我。”

寶釵見她低頭欲淚,忙把手握住她道:“今年你有老太太、太太,還有這許多姐妹和我呢,快別哭,哭了傷身子。”

黛玉也不再多言,寶釵怕她悶在心裏,就拉着她的手慢慢走了一圈,把院中樹木花草一一講給她聽:“這株是原本就有的,這株本來是海棠,移走了,媽叫人新種的木槿……”

黛玉靜靜聽她講話,并不插嘴,寶釵帶她走了一路,見她臉上悲色斂去,方帶着她又去尋迎春等人,彼時賈母已經先回去,迎春幾個還在這,探春遠遠見了她們便道:“太太還問起呢,說天不早了,叫我們早些回去用飯。”

寶釵道:“怎麽不在我們這用了就好?”

Advertisement

探春道:“老太太出來半天,有些乏了,要先回去,大太太太太就跟着去了,叫我們也回去。”

寶釵便對黛玉道:“那你先回去。”又道:“平日多出來走走,別悶在屋裏,有什麽事,只管叫丫頭送信來我這,或者你自己來也好,我橫豎也沒什麽大事,都在這裏的。”

黛玉點點頭,和迎春幾人一道走了,到院門口,卻又回頭,見寶釵還立在當地,對她一笑,便也一笑,扶着紫鵑,搖搖地回去了。

這一日薛蟠因寶玉在,母親妹妹幾番叮囑,到底收斂,只喝酒玩樂便罷,散得也早,一時入內來看母親,問道:“母親今日玩得可好?我看這裏吃的與咱們那裏大不同,問了他們,說有家松鶴樓有好南點,改日咱們叫一桌菜來,請母親和妹妹嘗嘗。”

薛姨媽道:“家裏有帶來的廚子,又去外頭折騰作甚?你真心疼我,好生在家裏讀兩日書,不要出去混鬧才是。”

薛蟠聽見叫他讀書,那腦門上好像緊箍咒一勒似的,恬着臉笑道:“我看這些時候天冷,好叫先生歇息兩日,也是我做學生的誠心。”

寶釵道:“哥哥說得是,冬天冷了,春天困了,夏天熱了,秋天燥了,一年四季,竟沒個可以讀書的日子,不如早些把先生送走罷了。”

薛蟠笑道:“妹妹說得極是,這樣最好不過了。”

薛姨媽見他連這都聽不出來,瞪他一眼,道:“你想得美!明兒不許出去,就在家裏好生念幾句書,不叫你考狀元呢,只是多認得幾個字就好。”

薛蟠給她一罵,悻悻然摸了摸腦袋,寶釵反而和聲道:“母親不要這麽說,我看哥哥上次念書,學得也挺快的,只是不肯用功罷了,哥哥要是肯下苦工,未必考不上呢,哥哥,你說是不是?”

薛蟠讪笑道:“那倒也不盡然。”

寶釵又道:“我聽說外面有個姓柳名湘蓮的?”

薛蟠瞪眼道:“你女孩兒家,怎地知道外頭的名字?”

寶釵道:“我方才聽人來報的時候聽到的。”

薛蟠道:“那又怎地,好好的女兒家,打聽外頭男人的名號作甚?”

寶釵道:“其實我前日做夢,夢見哥哥遇險,是有個叫做柳湘蓮的人救了,本來沒當什麽大事,誰知今兒就聽見說有這麽個人了,所以記下了。”

薛姨媽聽了忙道:“既是如此,蟠兒你要多和人家來往,做夢這事,有時準得很,哪怕不準,你待人家客氣些,總是不差的。”

薛蟠本不甚喜歡柳湘蓮的脾氣,只是母親與妹妹再四叮囑,也只得應下,興沖沖進來,悶頭悶腦地出去,到底有幾分孝心,又在家待了幾日。

寶釵恐怕他不耐煩,特地央了母親,把家中舉凡有寫字記賬等事,挑了幾樣簡單的送去給薛蟠,假托母親不懂,叫薛蟠來做,薛蟠見是家事,倒也上心,也算了幾頁賬目,寫了幾張帖子,算是将在家中的幾日給胡混過去了。

寶玉認得了一個秦鐘,又認得了一個柳湘蓮,方感慨時間奇男子多,自己乃是井底之蛙。因回來與黛玉細說,黛玉笑他道:“你家裏才幾個人,你素日見的男子又能幾個?就以為自己了不得了,這回見了外人,才知天外有天罷?”

寶玉道:“是極,才見這麽幾個人,已經有兩個頂出色的了,天下之大,竟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奇人偉事呢。”一時嗟嘆,難免生出幾分向往之意,黛玉偏道:“所以你素日那番男兒女兒的說辭,倒很可以收起來了,你道男兒之濁,不過是因你見的都是濁人,你道女兒之清,也不過是因你見的都是清人。”

寶玉喟然長嘆,搖頭不語。

黛玉見他似悟非悟,也不催促,只是拿一杯茶啜飲。這茶泡得淡了,正想叫紫鵑去換一杯,紫鵑一眼見她轉頭,便笑道:“寶姑娘才叮囑過,說不讓喝濃茶,夜裏睡不好,白日沒精神。”

黛玉本沒言語,寶玉道:“我一日來這裏,倒要聽見你們說上二十回‘寶姑娘’,寶姐姐何時和颦兒你這麽要好了?衣食住行,倒都是她管的似的。”

黛玉微微不悅道:“我是我,她是她,怎麽是她管我了?”把杯子一放,紫鵑望她一眼,道:“是我不好,那我給姑娘換一杯罷。”伸手去拿杯子,黛玉卻又道:“都這麽晚了,不喝了,睡了。”

便打發寶玉出去,寶玉讨了個沒趣,自己讪讪走了。

黛玉望見寶玉出去,複又端起杯子,湊到嘴邊又拿開,問紫鵑道:“紫鵑,你說寶姐姐待我,為何這麽親熱呢?”

紫鵑道:“姑娘不喜歡寶姑娘麽?”

黛玉低頭道:“這是怎麽說?”

紫鵑道:“姑娘喜歡寶姑娘,和寶姑娘惺惺相惜,所以時時往來,這不是理所當然之事麽?女兒家親熱,又不是和男子交通,有甚麽好奇怪的?”

黛玉聽了,便把杯子一放,道:“我睡了。”

紫鵑一笑,一面服侍她安置,一面勸道:“如今大家都在一處,說話來往都方便,日後姑娘和寶姑娘嫁了人,就不能和現在這般來往了,甚或一人遠嫁,只怕這輩子都見不着面了,姑娘不趁着現在好生和寶姑娘親近親近,以後想要親近還親近不到呢。”

黛玉卻從未想過這等長遠,被她一說,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煩悶之意,只把被子壓着頭,悶悶道:“睡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