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卻說林海因何對女兒誇下海口?

原來自從薛蟠被拘在揚州,先照舊出去游蕩,在揚州堂子裏認得幾個相好,費了數百銀兩,那幾個人見他闊綽,待他真個是情真意切,抵死纏綿,後來薛蟠錢花完了,就換了一副臉色,頭幾日還依舊熱絡,哄得他去打茶圍、叫堂差,後來見他當真一點油水也榨不出來,就都翻了臉,做婊~子的冷臉呵罵,當媽媽的明嘲暗諷,烏龜又每日尋見了他,只說“薛大爺欠我們的茶錢什麽時候好會一會了”。

薛蟠幾曾有過這等落魄時候?滿口只吣着“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等話,咬牙切齒,賭咒發誓,待他家裏來錢,要叫這些人好看。可恨賭場情場兩皆不順,不得已只好躲在林府,又開始想念京中雲兒、金榮等人,又後悔不該逞強來此買賣,不下一月,已經憋的形容消瘦,漸漸的露出行藏,和林海回話也不如以往利落,如海心內納罕,面上不說,只還拿讀書等套話敷衍。暗中卻叫管家查探。管家這些時候見門口有人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已經打聽得明白,只因老爺事忙,不敢拿此等小事叨擾,等林海問起,連揚州事并薛蟠從前打死人之事皆和盤托出,把林海氣得目瞪口呆,想自家門戶何曾出過此等事體,這薛蟠竟是要把他林如海鹽政的名聲都一起帶累!只是這人已經收在門下,又是沾親帶故的,不好逐出去,又想到底是女兒囑托一場,于是把他舅子的做派拿出來,喝令捆了薛蟠,先淨餓了幾頓,又罰了一通跪,薛蟠哭天喊地,抱着林如海的腿“姑父”“姨父”“師父”一通亂喊,指天誓日說不再犯,林海方少露悅容,命人去當鋪把薛蟠的東西贖出來,額外再添置了一些棉袍襖裘,又去将他的賭債還了。

豈料這薛蟠雖然號“呆霸王”,畢竟也是個大家公子出身,又有寶釵從前耳提面命,和他講些世情世故,倒也知道個好,見林海肯為自己花錢,暗自思忖:妹妹每常說不要看人說,要看人做,我以前不懂,現在倒看明白了!那些個朋友伴當,每日家來喝我的酒、吃我的飯,一旦我錢花完了,就個個都翻臉假裝不認得我薛老大,那些婊~子戲子,哄得我給他們買釵裙、打首飾、開香會、做道場,稍有不滿足,就對我使臉色、耍脾氣,明面上接着我的臺盤,暗地裏去應別人的局,真正氣死我也!倒是林姑父,這麽遠房的親戚,供應吃喝書本,還肯替我還債,這情分須不一般。我應當知個好歹,怎生報答一番才是。

薛蟠既有了這個想頭,就多方打聽林海脾性,叵耐林海是個讀書人,與他無論如何說不到一處的,他想來想去沒個投其所好的法子,急得不了。那天白日一夢,忽然夢中坐起,拍腿道:“有了!”

原來薛蟠想大凡男子,所好者脫不了“吃、喝、嫖、賭”四字,林海家中吃喝講究薛蟠是不及的,他又是個學究脾氣,賭的都是些斯文玩意,那便只有從嫖上下工夫。

只是一則本朝官員不許嫖~妓,二則林海身子不好,薛蟠亦不敢把他往那歪路上引誘,又想起妹妹從前偶然說過林妹妹百般都好,只是家裏沒個兄弟,立不住腳,似有勸其納妾之意,他便想出個馊主意,要替林如海納一房小星。那時節他小厮六兒在揚州也混得熟慣了,薛蟠就派他出去打聽,要訪一門好生養性情溫柔的女子。正好薛姨媽打點的東西又過去了,東西便好賣上幾千兩,另又有一二千體己銀子相予,薛蟠正是‘瞌睡時候有人送枕頭’,大喜過望,重賞家人,重新打扮得整整齊齊,叫上小厮,親自看過。

他落魄時候無人問津,誰知一旦重新闊綽,以前的朋友伴當倒馬上得了消息,才出門一日,已經見了七八個舊交,比前時更要親熱,一口一個“薛大哥”“蟠大爺”,真是對親娘老子也沒有的體貼熱切。

薛蟠從前愛這些奉承,現在聽着,卻難免想到沒錢時候,轉念一想,他們橫豎只要我的錢,我現在有錢,且受用幾日,只不像以前那樣撒漫就是。當下也笑嘻嘻應付,卻把錢把得嚴實。幾個幫閑見從他手裏讨不到好處,那熱絡之心又淡了些,只維持着見面笑臉,薛蟠越覺這些人奸險,林如海仁德,發誓要替他找個好人。

他與六兒都是年輕人,最喜那等美豔女子,在外尋訪,托了五六個牙婆,最後總算找到一位,風姿綽約、容貌無雙,最難得是一雙小腳,真是三寸還說多了她。

薛蟠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差點當場下定,虧得現錢不多,六兒又在旁幫襯,牙婆說要二千銀子,另有金銀首飾、妝奁衣衫若幹,談到一千六百兩定了,又買了一處小院,趁着某日林海回家早,恭恭敬敬引他過去。

林海回家見薛蟠神神秘秘,說是一直多承照顧,設下一宴回請雲雲,口雖笑道:“一點小惠,何至于此!”心內卻覺薛蟠知道好賴,孺子可教,因此欣然前往,随薛蟠去那一處彎彎折折的小巷之中,門首一個老蒼頭候着,見着人來,先是一揖,着人招待轎夫長随,薛蟠喜滋滋迎林海進去,果見裏面一女子腰肢袅娜,盈盈一拜,把薛蟠看得骨頭都酥了,滿心以為林海也必眼眉含笑,色授魂與,誰知林海面色鐵青,喝一句:“混賬!”看那模樣,假使薛蟠姓林,這會兒已經一個窩心腳過去了。

原來揚州此地,娼風頗盛,最出名的一種,名曰“瘦馬”,薛蟠所看定之人,便是這麽一種。這些瘦馬打小養得身姿搖曳,婀娜妩媚,宛若大家閨秀一般,當地鹽商将這些人或認作幹女兒,或認作幹妹妹,輾轉相送,還做成個親戚名頭,是官場上最風行的賄賂手段。

林海在此地做官數載,自然一見便知,他是侯門貴子,家資豐厚,偏出身又在清流,平日極為愛惜羽毛,哪知自己府中親戚做下這等事體,把他氣得須發倒豎,差點一口氣背過去,加上前時種種,真是恨不能從未認得過此人才好。當下叫人把薛蟠捆住,也不管是內人還是外人,遠房還是近房,先狠敲了一頓板子,又命單獨在最內處收拾了一處小院,将他關在裏面,只留一個書童、一個老仆,都是林府家生之子,小厮六兒交予世仆管教,兩個都不許外出。

如海又定下規矩,早五更叫薛蟠起來讀書,只讀四書,從《論語》開始,每日背誦,晚間林海親自抽查,背不出來就不給飯吃,若背得好,便額外有好酒好肉款待,不到十數日,把個薛蟠整治得苦不堪言,見了林海比寶玉見了賈政、老鼠見了貓兒還要頭痛。林海還不足,想這人母親是溺愛之根,把他一應書信,都要親自看過,京中送來的錢、貨,由林府代買下田地鋪子,歸在薛蟠名下,只不和他明說,揚州送去京中之物,卻由管家打點,從薛蟠的使費裏面扣出。

薛蟠悔得一點花花腸子都青了,在院中上蹿下跳,求爺爺告奶奶,争奈林府不比薛府,他又是民人比不得官家體面,被拘束得死死的,寸步不能脫身,到最後只好死了心,林海叫他往東,不敢往西,叫他騎馬,不敢乘轎,叫他打躬,不敢磕頭,竟是如黛玉剛進賈府時一般,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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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出風波累的雖是薛蟠,林海卻也添了一樁心事——他年邁無子,倘若自己有個好歹,獨生女兒在千裏之外沒個依靠,真是任人宰割,思來想去,到底依了薛蟠的法子,卻放了那個瘦馬,另聘了一房妾室。

林海擇妾又不比薛蟠,第一選小門小戶姿色不豐之女,日後便不至于生事,最好家中再無親戚,只能依附林府過活;第二選精明能幹之人,可以照管門戶、打點家務,最好粗識文墨,也懂些規矩禮儀,方不堕了林氏家風;第三便是要腰臀闊大,宜生養,如此他林海若竟還生了個兒子,也不算愧對了祖宗。他這般精挑細選,再四相看,到八月上才選定人材,正正經經作良妾擡入門中。

彼時家中并無子弟,便以薛蟠充了家人接親,薛蟠見那姨娘身形壯大,行止也不甚婀娜,腹诽不已,待送入洞房,出來喝酒,卻聽得在座幾人小聲議論,盛贊林海深謀遠慮,不免豎着耳朵聽了一番。那幾個也是黃湯灌多了,把林家幾代舊事翻出來,說如海命薄,沒個兒子支持家業,就官再大、産業再多,也是虛設,日後林海有個三長兩短,黛玉孤女在京,還不知怎生流落。

薛蟠想黛玉是妹妹的摯友,素日聽妹妹說起都是與她極相親的,便林海不在了,他自然也要多加照拂,必不至于衆人所說凄慘之境。又聽人拿這新娘開玩笑,說是宜男之象,林海到老生個兒子也說不定,薛蟠方省悟原來反而是這樣膀大腰圓的婆娘才好生養,忽然冒出一身冷汗,暗忖:我是家中獨子,必要生兒子的,若媽一時想不開,也給我娶了個這樣的婆娘,我又怎樣?又想:媽倒好說,只怕妹妹那裏難纏,要是她當真撺掇媽給我娶了個惡婆娘,我到哪裏哭去?且我離家這麽遠,她們在京中給我定了親事也不知道,到時候就算是個夜叉婆子,我也只能認了,那才苦也!我倒也不是不能納些漂亮的可人兒做妾,但我以前總誇口說日後娶妻要個色藝雙全的絕色,結果萬一讨了這樣的夜叉婆子,把我薛大爺的一世英名,都毀在一個醜婆娘上面,可不冤枉!

他越想越覺後怕,難得被放出來,連酒都沒心思喝了,又想:妹妹平時老勸我讀書、上進,媽也總說要怎生給我捐個官,或者謀個監生,日後好娶個好親,可見讨老婆此事,錢財固然重要,怕也要看身份,舅舅那裏是不成的,姨父也太方正,且兩邊都離得這樣遠,鞭子打馬都打不到的,可怎麽是好?

再一想:我現放着個探花郎不問,豈不是呆!不若求求林老爺,替我怎麽謀個門路,找個出身。

他打定主意,便加倍發狠刻苦了幾日。林海見新納的妾室人品端方、持家有道,正是高興,又見薛蟠刻苦,心下大慰,少不得将他叫到跟前,溫言訓導,薛蟠便趁機說了自己的謀劃——他是想花錢了事,誰知林海是正經科舉出來的,聽薛蟠說要謀出身,頭一件事只想到舉業。薛蟠在林府數月,他冷眼見了,天分一般,底子又已經毀了,然而到底是若是嚴加管束,他再設法托幾個同年從中周旋,考個秀才當不是難事,到時身份上許多便利,倒利于他支持家業,于是慨然應諾,卻又重新選了書本,又特地替他請了一位業師。薛蟠只道是說通了,有了身份,課業大可不必這麽緊張,誰承想隔日便聽說特地給他挪了地方,請了老師,要叫他考童子試,內心苦楚,不必細表,可惜林海既有心要栽培他,比之以往,又更嚴格。且從前內宅無人,現今又多了一位管事姨娘,家中打點的滴水不漏,得老爺吩咐,日夜派人看管這位貴客,薛蟠連偷懶都不能夠,只能哀哀戚戚,凄凄慘慘,懸梁刺股地發奮而已——故而不到一年,那書信文字大有長進,連薛姨媽、寶釵都大為詫異,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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