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黛玉一點也沒覺出寶釵的異常,反而因她總不說話,自己說得越發歡了,從數個月前寶釵忽然有一次不理她,到昨日寶釵沒有留下來陪自己,再到那鳥兒不聽話......事無巨細,總之都是寶釵不是,她又是個才女,引經據典,天文地理無所不征,便是紫鵑在旁聽了,也覺得寶釵很該自慚形愧、痛哭流涕才對,然而寶釵之眼雖然看着黛玉之身,神卻分明不在黛玉之上,耳雖然聽着黛玉說話,聽進去的卻着實沒有幾句。

黛玉說累了,停一下,在她懷裏躺得不舒服,扭來扭去地換了一回,又找到了新話頭:“你這人抱我太緊,勒得疼,你一點都不懂疼惜人。”

寶釵便把她松一點子,摟着她喚:“黛兒。”

黛玉聽她聲音低低的,回頭道:“怎麽啦?”

寶釵搖頭道:“沒什麽。”

黛玉一扭頭的功夫卻看見她一頭烏油油的頭發,羨慕地道:“你頭發真好。”伸手摸了她鬓發一把,又側轉幾次,變成兩人面對面靠着,又給她看自己的頭頂,嘟囔道:“我就沒你這麽好的頭發。”

寶釵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着她頂上柔軟的細發道:“又黑又軟,不是很好麽?”

黛玉道:“太細啦。”寶釵只覺手掌中的觸感比鋪子裏送來最上等的貢緞還要來得細膩舒适,忍不住來回摩挲,黛玉就推她道:“癢呢。”又來捉弄寶釵,寶釵卻一反常态任她作弄,黛玉見寶釵沒反應,就失了興致,丢開手道:“你這麽心不在焉的,還不如不陪我呢!反正我一個人也慣了的。”

寶釵想要說什麽,到底又沒說,只把黛玉的手抓在手心裏道:“睡罷。”

黛玉支着身子向外一看,道:“天都沒黑,睡什麽?你今天是怎麽了?”

寶釵不語,黛玉就又生出幾分怒氣,道:“你不想陪我,直說就是,幹什麽又做這個委屈樣子?你走!”

寶釵道:“我走了,你又不愛惜自己。”

黛玉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我離了你難道就沒過這十幾年麽!”

誰知寶釵聽她如此說,就真的坐起來穿鞋,将走之時黛玉又猛然掀開被子,從裏頭探出半截身子道:“站住!”

寶釵就依言站住,并不肯回頭。

黛玉心裏發苦,帶着哭腔道:“你這人真是讨厭,一會好一會不好的,到底我哪裏惹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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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苦笑着道:“是我自己不好。”

黛玉就問:“還是那個天癸的事麽?”

寶釵搖頭。

黛玉的眼淚就再止不住地落下,只倔強着不肯吭聲。

寶釵待要走,又回頭看了黛玉一眼,看她在哭,實在不忍心,然而要不走,自己心裏卻是一團亂,站在那裏進退兩難之間,忽聽門口鳳姐笑道:“喲,這是怎麽回事?莫非你們兩個分糖吃分不均,鬧起來了?”

平時她但凡出來打個圓場,這兩個人必是要給面子的,誰知今天她的話說出來都落了地結了冰了,黛玉和寶釵兩個還只顧一個在那坐着垂淚,一個在這站着嘆氣。

鳳姐就知是大口角了,和平兒使個眼色,自己去黛玉旁邊坐着笑道:“好妹妹,哭什麽呢?看哭傷了眼睛,以後看不了書了!”

黛玉梗咽着道:“我身子不大好,不好招待得,嫂子恕罪——紫鵑,還不快看茶。”

紫鵑早端着蓋碗茶出來奉給鳳姐了,鳳姐卻不接,只笑道:“我才在老太太那裏喝了茶來的,不用這個,你和我說說話,就是招待了。你這又是為的什麽和寶妹妹合氣呀?不是糖,莫不是為了點心?”

黛玉看寶釵道:“嫂子別問我,問她。”

鳳姐擡眼把寶釵一看,平兒正在那裏細聲勸寶釵,說:“林姑娘的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平常多少打打鬧鬧都過來了,這會子又有什麽好怄的呢!就真有什麽事,說出來,讓我們奶奶給二位分說分說,我再從中牽個線,兩邊和好,只當是為了滿府裏的姑娘奶奶們的面子,好不好?”

寶釵的心事如何又能和她說?聞言只是越加發愁,也拿眼看黛玉,慢慢道:“我并沒有和她置氣,是我自己有些事想不明白。”

平兒見她意似深重,滿心疑惑,那邊鳳姐左勸右勸,黛玉見有外人來,到底慢慢收了淚,只不大說話,垂着頭,這一會功夫又進了風,便只是咳嗽,不上一刻,已經滿面通紅,這下便想說話也說不出來了。

寶釵一聽黛玉咳嗽就着了慌,眼角餘光不斷飄來,鳳姐只顧着拍黛玉,罵小丫頭子:“就這麽傻登登幹插着兩只懶蹄子看着你們姑娘咳,也不利落點拿東西來!看我回了老太太攆你們家去!”

那小丫頭子被罵得手忙腳亂,越亂卻越手足無措,被鳳姐瞪得幾乎要哭,黛玉的咳嗽便頓了頓,想要說話,只不能夠,還是寶釵從那邊道:“鳳姐姐不要怪她們,她們見你在旁邊,所以不敢動,你挪一挪,她們就把東西拿來了。”

鳳姐聽說,回身瞪了那小丫頭一眼,移坐到另一側,果然小丫頭們就端着水盆手巾等整齊過來,替黛玉撫胸摩背,黛玉又要吐,便把痰盂也拿來,寶釵遠遠望了一眼,道:“這下好了,晚飯都白填了。”

黛玉百忙之中還橫她一眼,寶釵見那一眼意思分明是‘你還知道關心我’,只能一笑,看着丫頭們安置黛玉,眼睛一錯也不肯錯。

黛玉整張臉都燒紅了,任人把她塞進被子按住,恹恹地只是倦。

鳳姐見了忙道:“還是再請大夫來看看。”又道:“還叫她靜養着,我們都快散了。”再道:“林妹妹,你想吃什麽想用什麽,只管打發人來和我要,我若不在,找平兒是一樣的,她是個妥帖人。”

說着就拉着寶釵要出去,一扯沒扯動,擡頭只見寶釵定在那裏,兩眼如釘在黛玉身上似的,鳳姐見那一眼大有內情,簇着眉又去看黛玉。

黛玉明明躺着,卻仿佛看得見這邊一般,剛緩過一點氣來,又哭道:“你還不走做什麽!”

寶釵但覺心中好似有鈍刀在割心窩一般,眼熱鼻酸,卻忍着不肯落淚。那廂黛玉的咳嗽一直不息,這邊寶釵的眼睛就一霎不霎地看着那裏,平兒見不是個事,就捏着鳳姐的袖子把她拉出去,并紫鵑等人也都扯出去了。

黛玉的咳嗽越密了起來,又喊着要水。

寶釵左右一看,室內此時再無她人,只好親倒了一杯水,用手摸了摸,倒是不冷不熱,便端過去給黛玉。

黛玉見是她來,又賭氣不喝,把臉轉到裏面,一動不肯動。

寶釵嘆氣道:“颦兒,不是我不願親近你,只是…我的好日子已經來過,照常說算是大人了。大人們總要有大人們的樣子。”

黛玉哪裏肯聽她?只是側着身子不說話,寶釵見被子抖個不住,知道她還在哭,心中酸楚,也禁不住流着淚道:“你道我心裏好受麽?只是我那一樁心病在,攪得我也日夜不寧,這些日子好容易安分了,誰知今日又發作了,我不是不願意和你好,只是有些事情,要等以後才能和你說。”

黛玉慢慢回身,迷離着兩只核桃眼看她,那眼下的青黑看得寶釵心裏一抽,坐在旁邊,好聲好氣道:“你先不要生氣,聽我講,等你的好日子來了,我就告訴你我的心事,怎麽樣?”

黛玉抽抽搭搭道:“當真?”

寶釵道:“當然。”

黛玉道:“既然遲早都是要告訴我的,為何現在又不說?”見寶釵要辯解,便道:“休拿那些長大不長大的話來哄我!憑什麽我現在不懂,以後就能懂了?”

寶釵朝床頭坐進一點道:“倘若告訴你便能醫好你的病,我何嘗又不想呢!我只怕現在告訴你了,不但惹你生氣,日後你還要不肯理我了呢。”

黛玉道:“你越說越玄了,到底是什麽事情?你不說,我現在就不理你了。”

寶釵苦笑道:“我現在真不能說。”摸着黛玉頭上手巾熱了,忙走去外面叫小丫頭端水,黛玉以為她到底要走,急得一下坐起來道:“我只是說說而已,你走什麽?!”

寶釵半路站住,回神看她,黛玉以為她要取笑自己了,誰知寶釵只是站着溫柔地笑道:“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的。”

黛玉被她這一笑笑得怔住了,待了片刻,本來已經止住的淚水忽然又滾珠一般落下,邊哭着還不忘兇巴巴地捶一下床,惡狠狠地丢下一句:“誰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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