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賈政既特地請了王太醫之後,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又輪番地派人來看望黛玉,便是那府裏賈珍也對尤氏道:“林妹妹病了,你派人去問問。”尤氏想一回,便親自來看賈母,從賈母處出來直轉到黛玉處,遠遠的就看見外面許多小丫頭子在逗鹦鹉,裏面隐約有笑聲傳來,外頭人打起簾子道:“珍大奶奶來了。”
裏面的笑聲還不歇,只聽黛玉聲音裏帶着笑道:“快請進來。”
尤氏走進去,便見黛玉穿着大衣裳坐在床頭,寶釵斜坐在她對面,兩個都伸張着手掌在笑,黛玉向尤氏微微欠身道:“珍大嫂子來了,恕我不能遠迎。”
尤氏笑道:“你快把病養好,就是最知書懂禮的了——你們在玩什麽呢?”寶釵就望着黛玉笑而不語,黛玉把手伸給尤氏看道:“玩拍手呢,寶姐姐仗着年紀大欺負我,嫂子瞧瞧,我手都給拍紅了。”
寶釵橫她道:“是誰好好的非要玩什麽拍手的?自己數數我都讓了你多少回了?輸了不服氣,還賴我!”
黛玉就和尤氏道:“嫂子瞧瞧,當着人面她就這樣欺負病人呢。”
尤氏笑拍着她手道:“我們園子裏的婆子都知道薛大妹妹和你是最要好的了,怎麽會欺負你呢?倒是你不欺負她就好了。”
寶釵笑道:“果然公道自在人心!你瞧瞧,世人都知道是你欺負我,你怎麽倒還好意思睜着眼睛說假話呢!”
黛玉就瞪她,故意不理她,一疊聲讓紫鵑看茶上果子。寶釵也不挪動,就問尤氏家中如何,又道:“我隐約聽說秦氏病了。”
尤氏聽了就嘆道:“這孩子沒福,大節下的害了病,大夫也不好請得,只能先補養着,等過了節再看罷。”
黛玉聽口氣不好,忙問:“這是怎麽了?”
尤氏道:“過年累的,從上月開始忙,直到這個月也沒歇過,那日人在分牌子呢,突然就不言聲了,和魔怔了似的,把你哥哥和我都吓壞了,這會兒又好些,只是不愛見人。也怪我貪閑,把孩子累着了。”
寶釵道:“大嫂子說哪裏話,當媳婦的管家本是她本分裏應做的事,可惜她身子弱了些,現在府裏又都要麻煩嫂子,等過了年她好起來再慢慢來。”
尤氏就嘆氣,又道:“這一二年事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哥哥的意思,是請你琏嫂子過去幫忙,這不巴巴兒地派我來跟老太太要人來了麽?可惜鳳兒也忙得分不了身,回去還得我撐着。”
黛玉與寶釵兩個就誇她,說她操勞,寶釵又道:“珍大哥哥是族長,過年時節也要勞嫂子比別個要更費心了。”
尤氏道:“可不是!如今那些人真是越發不像個樣子了,一個廊下瑞兄弟病了,說要用人參,老太爺急得跟什麽似的,到處派人,我們說不得也要打發一點,可惜正是年節時候,這些東西也不多,只給了二兩,還不知道頂不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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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道:“我那日在老太太那也見一個婆子來要人參,說是她哥子病得不行了,依稀也是一位瑞哥哥。”
尤氏道:“可不就是他麽!可憐他老爺子一把年紀,為了他厚着老臉四處上門打秋風,我想也怪不容易的,尋的好參才給呢,我們大爺回來還說我給少了,逼得我再送了二兩去。照我說他是個虛症,哪裏經得起這樣補,怕倒要不好了。”
寶釵一想那日在老太太屋裏,鳳姐分明不大情願,這裏尤氏又是蠍蠍螫螫的說個沒完,真真所謂殘羹冷炙有德色、勸君莫叩富兒門!賈母還算得憐貧恤老,賈政也念着骨肉親情,餘者代代往下,竟是不能看的了,不由心內一嘆。黛玉卻與寶釵想到一塊去了,她倒不似寶釵那般前世今生千般情景過眼,只想這上上下下的富貴眼睛着實讨厭,賈府縱好,到底不如自己家,過些時候怎生請父親把自己接回去住些日子才好——只舍不得寶釵。
想到寶釵,黛玉便把眼睛一溜,正見寶釵微笑着垂着眼若有所思。尤氏看不出,她可是知道寶釵的,她這分明只是面上笑容,估計與自己想到一處了。
這麽一想,黛玉便覺得分外甜蜜,把頭也垂了一點,從被子底下伸手去握寶釵的手。寶釵被她握住指尖,反手也握了握她,對她一笑——這回笑得真誠了許多,眼眉之間盡是說不出的溫柔缱绻。
黛玉被這眼看得不知怎地就紅了臉,笑得越發開了,露出一口白生生糯米小牙兒,把寶釵看得一愣,忙收斂心神,尤氏兀自在道:“…一個薔兒也是,鎮日不學好,只會和他哥哥胡混,前一時在學堂和人鬧了,哭到他哥哥面前,他哥哥也三不管的就和人打了一頓,說來都是自家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這麽着像什麽樣呢!寶妹妹,你說是不是?”
寶釵慌忙道:“大嫂子說是,必然就是的。”
黛玉就又笑了,拿手指在臉上輕輕一劃,對她無聲地說了句:“你也有今天。”
寶釵這時才回過神,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見黛玉笑她,把手從被子底下一抽,黛玉急忙去拽沒拽住,嘟着嘴大不高興。
尤氏絮叨了一會子,起身告辭出去,黛玉見她一走,馬上從被窩裏伸出胳膊來捉住寶釵的手,又撇嘴道:“她和老太太還沒說夠,又到咱們這裏說這些,有什麽意思呢!”
寶釵笑道:“她平日也沒個人說話,這些話又不好和老太太說的,你讓她說一會子又礙着什麽呢!——以後這樣話不要再說了,這麽多人在呢。”
黛玉把眼睃了一圈,向寶釵一挑,寶釵知道她的意思是跟前不過青雀、莺兒、紫鵑、雪雁四個,都是自己人,在她鼻子上一刮道:“誰知道外頭漏出去一兩句呢!反正你以後給我小心着些,刻薄勁都收在肚子裏,不要着了痕跡。”
黛玉就來撓她癢道:“誰刻薄?你說誰刻薄?”
寶釵受不得她這個模樣——倒不是怕癢,只是心裏存了那點子心事,見不得她這又嬌又俏的笑模樣兒,生怕哪一日被勾得露了馬腳,因此馬上求饒,黛玉得意洋洋地又拉着她要來解九連環,寶釵抽空起身去外頭看了看藥,方回來道:“一副九連環解了多少遍了!也虧你不厭!你就是換一副也比這個好些。”
黛玉笑着又從旁邊拿了一副道:“已經換了,寶姐姐明察秋毫,難道也看不見?”
寶釵見她從旁邊拿過來一個匣子,匣子裏好幾副環圈,頓時哭笑不得:“什麽東西!值得你收這麽些!也不知到底有什麽好的,玩了幾百遍了也不煩。”
黛玉道:“我就愛這個,不然你還陪我拍手。”
寶釵道:“不了,等下把你手拍紅了,又怪我欺負你。”
黛玉不服氣:“你就那麽篤定是我輸不成?”
寶釵涼涼道:“我比你大着幾歲呢,身子也健壯,這是你自己說的。”
黛玉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道:“我不和你玩,我和雪雁玩,雪雁,你過來,我們來解。”
誰知便是最小的雪雁也道:“姑娘,我們換個玩的罷。”被黛玉一瞪,不情不願地過來,陪着坐不到一息,那一串連環已經全解開了。
寶釵就在旁看着直笑,黛玉不大高興,道:“這東西這麽沒勁,你怎麽又看呢?看也看了幾百遍了,也虧你不煩!”
寶釵笑道:“我不是看這個,是看你。”
黛玉道:“我有什麽好看的?又不是長了兩個鼻子四個眼睛,就長了這麽些鼻子眼睛,你都看了這些時候了,怎麽也看不厭?”
寶釵想說:“我看你是怎麽也不厭的。”然而話到嘴邊,只是道:“你管我看厭不厭,我看厭了,自然就走了。”
黛玉就一甩手道:“好啊,你又嫌我了是不是?”
寶釵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日還沒去老太太那裏,我先去那屋裏坐坐,你同雪雁玩罷。”說着就走出去,一會便到賈母屋裏,賈母正和薛姨媽王夫人幾個抹骨牌,看見寶釵來了笑道:“寶丫頭來得正好,替我看看牌。”
寶釵就過去替她看了一會,賈母讓她替自己摸了兩把,手氣不好,笑着又換下來,寶釵就要走,薛姨媽道:“你也在我旁邊坐一會,鎮日也看不見你,看見了你又要走。”
寶釵笑道:“媽說什麽話呢,在家裏不是天天見麽?”
薛姨媽道:“晚上落鎖前才回來,早上開門後就出去,你倒說說我見了你幾面?”
說得寶釵不好意思了,又在旁邊坐着看了會,胡亂出主意,薛姨媽本來是個不輸不贏的場面,寶釵來了以後倒出了好幾兩銀子出去了,把邢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王夫人面露微笑,賈母也喜上眉梢,只有薛姨媽道:“罷罷罷,你在我這,心也不在這裏,你竟還走吧。”
寶釵聽見就各個辭別,又去尋黛玉了。
這裏邢夫人看一眼寶釵,贊道:“寶丫頭越發出色了,不虧是選秀出來的。”
薛姨媽看王夫人一眼,王夫人道:“寶釵這丫頭一貫是好的。”
賈母道:“可惜都是別人家的女兒,這要是我的孫女兒該多好——和了。”
薛姨媽笑眯眯給錢,推說頭疼,辭出來了。賈母也不強求,樂滋滋叫鴛鴦數了數目,都分給小丫頭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