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寶釵盤攏了賬目,這一年果然有萬多進項,黛玉分得三千餘,她便将一半換成金子,碼了小小一箱十多斤收在自己卧房,一半換成銀票,夾在書信裏囑咐黛玉自己收好。她自己的則全換成金子。
薛姨媽因見利潤甚好,和她商量要再投本錢,又說家裏也很可以開這生意。寶釵忙止她道:“咱們一年掙幾千的小生意,不引人注意,要是做大了,人人都來學,再遇着王公侯府上來盤剝,可不是自尋煩惱?再說,一點小生意林姑父幫得,也願意幫,若認真當個産業,怕他就不好太管了。咱們失了幫手,再去哪裏找生意呢?
薛姨媽聽她一言,便不再多說。寶釵又勸她還打點皇商本業,與各家內務府經濟互通消息,将京中舊識都重新聯絡起來。薛姨媽一一聽從。
寶釵前時因黛玉之病,頗耽誤了幾日工夫,這些天黛玉略好些,她便腳不點地地處理家中事務,只恨不能生出八首六臂才好。一連數日處置停當,只剩下新春貢品采買賬目還要再預估一遍,這事情以往都是薛蟠同幾個老仆人做的,今年薛蟠不在,寶釵當家,怕受了欺哄,本想要親力親為,派人将外頭的物價種類都打探一遍,誰知宮中催東西催得急,家裏供應不濟,幾個掌櫃又起哄,欺她年輕臉生,口口聲聲說不能耽誤了皇差,還是現兌了銀子先完了差事要緊。寶釵把他們報送的賬目一看,比往年多不過一二成的東西,賬卻多報了一半,氣得發昏,一時卻也無法,就先派人出去叫小子們到別個鋪子裏探問下行情,自己少歇一會,走到黛玉處,見她靠在炕上寫寫算算,先不叫她,卻望她身邊一坐,拍她肩膀道:“你做什麽呢?”
黛玉卻并不吃她吓,從容收筆,笑道:“寶玉央我替他抄幾幅字應付老爺。”
寶釵探頭一看,果然見寫的都是寶玉的功課,不贊同地道:“他來年開筆的人了,現今臘月裏又沒事做,正是要勸他向好的時候,你又替他做這個做什麽!沒得耽誤了他。”
黛玉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說着就叫紫鵑。
寶釵以為要上茶,忙道:“我坐一刻就走,不要茶。”紫鵑笑吟吟過來,卻拿着一本冊子,寶釵一頭霧水地看黛玉,黛玉卻只顧繼續抄寫。寶釵只好接過,打開一看,裏面都是各色春季時興貨品的品類、物價、貨品産地等項,薛家主管的幾項貢品都在上面,條目列得清清楚楚,并有哪些貨源都寫得仔細,寶釵若心細些,便可叫人兩相參照,家下人報的賬目有甚不合理之處,一看便知,若是寶釵偷了懶,也只管照着開單子叫人采買就是,再不用多費心的——這東西看似簡單,其實瑣碎,又需要派人去外頭探問,于閨閣女兒實是不易之事,黛玉又是病着,其中所費心血可知。
寶釵怔怔看着,半晌沒言語,黛玉明面上在寫字,其實暗中留心寶釵反應,見她半天沒個動靜,忍不住擡頭一看,卻見寶釵一雙秋水般晶亮眸子定定望着自己,黛玉被這目光看得臉上漸漸發熱,作勢去蘸墨,筆尖上一點墨汁卻緩緩流下,滴在紙上,慢慢暈開,散出和寶釵雙眸一般的弧度。
黛玉的臉就整個紅了,壓低了腦袋,良久方輕聲道:“你做什麽這樣看我?”
寶釵眼神閃了一閃,口內有千言萬語,在舌尖轉來轉去,卻只是道:“林妹妹,你喜歡我麽?”
黛玉等了她這麽久,只等來這麽一句,有些懊惱,猛一擡頭,想要馬上吐出一句:“最讨厭的就是你了!”看着寶釵的眼神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寶釵的眼裏有許多她不懂的東西,那眼神似歡喜,又似悲傷,好像有千種風情要展現,偏偏卻又被她給壓住,不能吐露一般。黛玉也怔怔看着,莫名地就覺得有些心酸,又不知自己在心酸些什麽,好一會,方強笑道:“沒頭沒腦的,怎麽問這麽一句呢?”
寶釵道:“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替寶玉抄書,是好叫他出去打探這些東西麽?”
黛玉輕輕嗯了一聲,道:“我看你忙得很,那幾日你在這裏看賬的時候,我也看了幾眼,湊巧記下來幾樣名字,都是節後走俏的物件,須得提前打聽好才買得到的。我想你照顧我耽誤了時間,過年又忙得很,怕顧不上這些,到時候內務府一催,你們一急之下,高價去買了不好的東西,本來好好的獨門買賣,賺錢少不說,還要受上頭責罵,那才是當皇商的笑話呢!正好寶玉這幾天常常出門,問我要帶些什麽,我就托寶玉去順道兒打聽了一回,寫成一冊,你看看用得上,也算我替你盡點心,報你這麽久對我的照顧之情。”
她說得輕描淡寫,寶釵卻深知此中樁樁件件,雖并非極難,卻也是極費心的,黛玉這樣,真真正正是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處處替自己着想——她待自己這樣真心實意,會不會…也是有一點喜歡呢?如自己那般的喜歡。可是,自己對她真的是…那種喜歡麽?
寶釵打量黛玉之際,黛玉也正看着寶釵。自來賈府,她處處小心,時時容讓,生恐行差踏錯,前一二年又常常病着,所親近者不過是賈母、寶玉二人而已,寶釵入府,她見這人行止儀态,無不在己之上,兼且溫婉大方,賈府上下人人喜歡,個個親切,她心裏只想自己從此又要孤單一個了,誰知相處下來,反而是寶釵與自己要好,寶玉都要放在後頭,個中陰錯陽差,豈非怪事。偏偏認真回想當初是怎麽好上的時候,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好像她們的相知不在某一時某一處,而是經年累月一般。黛玉暗地裏想過幾回也不得其解,只能将一切歸之于緣分,替寶釵做事,也只當是替閨中姐妹分憂,并不曾細想,然而被寶釵這樣的眼神看着,她心裏忽然模模糊糊地一動,暗道:我這麽替她着想,并不是偶然,而是因我喜歡她、敬重她,我根本不是想要報答她,而是我見不得她憂心,我喜歡見她笑,無論是微笑、大笑、嬉皮笑臉的笑,哪怕滿口胡吣,那也是快快活活的寶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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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想,從前許多不明了就都豁然開朗,也擡頭微笑着看寶釵,看得寶釵眉心一跳,滿心只是一個念頭:她莫非也喜歡我?可惜念想只是一瞬,片刻之後寶釵便扭過頭去,淡淡道:“說什麽照顧不照顧的,我們難道還分彼此麽?”
黛玉見她忽然之間又換了副臉色,湊過去擔憂地道:“寶姐姐,你是天癸又來了麽?怎麽臉色變來變去的。”
寶釵方覺自己唐突,帶過話頭道:“我聽家人說,林姑父如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身子也比往常康健,這都是你姨娘的功勞,你也不要犟,寫信回去問問你姨娘,送些小東西表示心意。”
黛玉前一刻滿臉含笑,聽這一句立刻就換了副臉色,冷冷道:“不寫。”也不拿嫡庶主仆大義名分來辯,只把頭一扭,嘴一翹,寶釵見了就沒法子,道:“随你。”望一望天色,又道:“我先回去了,有了你這東西,我一二日就得閑了,今年雪下得少,天卻冷的很,你好好在屋子裏休養兩天,我得了信兒,老太太過幾天要出門上香,你身子不好全了,可不能跟着去。”
黛玉道:“吵吵嚷嚷的,誰稀罕出去,不如在家裏待着逗逗鳥兒---對了,我那鹦哥,起個名兒叫阿蠹你覺得怎樣?”
寶釵本來要走,又站住道:“怎麽起這個名兒?”
黛玉就恨恨的咬牙不說話。紫鵑笑道:“昨兒好容易出了點太陽,我們姑娘讓曬瓜子,結果都被這鳥兒吃了,姑娘發恨呢。”
寶釵哭笑不得道:“大冬天的又曬什麽瓜子?那麽些還不夠你吃麽?再說真想吃了,叫人去要不就完了。怎麽自己曬?”
黛玉道:“想吃玫瑰味兒的。”
寶釵笑道:“你莫不是從秋天收到冬天,如今才想起來做吧?”
黛玉道:“誰有那閑心!我是從二妹妹那要的,正好又收了點雪水要漚花汁,就想自己做,可恨那畜生竟偷吃了!”
她愛吃零食,府內盡知,賈母怕她病中積着,就管着每日供應,再有寶釵天天看着,連點瓜子都恨不能按顆來算,千辛萬苦和迎春讨了點,吃着又絮,便想自己做個新口味,誰知一次叫那鳥兒吃完了,現在說起來還只覺心口疼,恨的罵道:“人家是蠹蟲,它是蠹鳥,一般無恥!”
寶釵笑道:“罷了罷了,我給你再送一點子來,你也饒了它吧。你想它一冬天窩在屋子裏,零嘴都沒有,也怪可憐的。”
黛玉一想方知她又在變着法子說自己,卻笑道:“阿彌陀佛,保佑我下輩子變個鳥兒,也求你可憐一下我。”
寶釵笑道:“阿彌陀佛,你現在已經我見猶憐了,再變成個鳥兒可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呢!”
黛玉心念一動,故意道:“你是說現在只迷倒了你麽?”
寶釵一怔,見她睜着眼思無邪的模樣,輕輕笑道:“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