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今年冬天仿佛與以往的冬天一般無二,然而各人的心事就只有各人自知了。
這諸人中,賈母是第一個頭疼的,她的兩位小冤家,一個寶玉不知受了何方挑唆,每日在家中高卧,一衆應酬,概不肯去,賈政罵他,他只說在讀書,又把字紙稿件等拿出來,賈政也無話,賈母王夫人卻恐寶玉用功太過,步了賈珠後塵,派人苦勸幾次,寶玉全然不聽。
一個黛玉感風才好,便忽然勤快起來,早上和鳳姐說說話,中午到迎春那執棋,下午又搖搖擺擺走去探春處頑笑,總之是不肯在屋中,賈母怕她體弱,叫她多休息,黛玉也不肯,只說自己全好了,又和小丫頭子去逛園子,又要去看小幺兒們放炮仗,一連數日,忙個不了——一個平常猴兒也似的孫子忽然轉了性子安靜了,一個風吹就倒美人燈般的外孫女又逞強到處走動,把老人家愁得牌都無心打,笑話也不愛聽了。
賈母又想黛玉素日和寶釵是極好的,倒叫她來勸勸,誰知日日去問都說寶釵熱毒在發,不便出門雲雲。賈母想她前時熱毒發不過幾日便罷,怎麽這回這樣虛耗時間?便叫鴛鴦打探,鴛鴦悄悄回說是那一日寶釵和黛玉不知道為了什麽,起了口角,寶釵淘氣咬了黛玉一口,把黛玉氣着了,寶釵去道歉,黛玉當她面又甩了臉子,寶釵就也生氣,裝病不出。
把個老太太急得直抱怨道:“我這老冤家是那世裏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麽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還有一個寶丫頭,看着大大方方的一個人,怎麽一碰見林丫頭就全然變了一副模樣!真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所以叫這麽些冤家都在一起來和我老冤家讨債來了!”一行說,一行落淚,誰知這話叫黛玉聽見,她原沒聽過這話,暗自在心裏過了一轉,若有所悟,如參禪一般細細品味個中意思,竟漸漸生出一段風流心事來。
寶釵卻是知道前世黛玉與寶玉的一樁公案的,聽見這話又被老太太說出來,暗道:畢竟他兩個才是天賜姻緣,前生注定,或早或晚,總是要在一處的。又想:倘或他兩個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我何必又在其中湊熱鬧呢!抑或我才是他兩個的真冤家,兩輩子都專來攪擾人婚姻□□,徒增我們三人煩惱!既如此,倒不如我早些兒退開,還叫他兩個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過一世才好。這麽想着,更覺心苦,本來裝病,越被這般帶出病來。薛姨媽因着頭一回過年見不到兒子,百般牽挂,長籲短嘆的,竟沒留意寶釵這頭,待胡亂敷衍了年節,那一日寶釵生日,方想起冷落了女兒,忙忙地到寶釵這裏來時,卻只見她眼下青黑,好好一張圓白臉上下巴都尖了,冬天新裁的衣裳寬大地挂在身上,風一吹裏頭似無物一般。薛姨媽吓了好大一跳,忙道:“我的兒,你這是怎麽了?是有心事,還是哪裏不舒服?”慌忙摟着她幾乎流淚,又罵莺兒青雀不經心,罵婆子們不曉事,這麽大事都不回她,連罵帶說的教訓了好一通,衆人不敢回嘴,都束手聽着而已。
寶釵強笑道:“媽不要怪她們,都是我這熱毒鬧的,養幾天就好了。”
被薛姨媽指着罵道:“什麽時候熱毒發作是這個樣子了!你莫騙我,到底有什麽事,叫你苦成這個樣子?!”
寶釵胡亂道:“我想哥哥了,他離家這麽久,說是讀書,也不知道讀得怎樣,江南濕寒,不知他那裏衣裳夠不夠,若是太潮,燒的炭有煙氣,他晚上又該睡不好了。”
薛姨媽聽她說起兒子,便長嘆一聲,悶悶不語。
兩人各自對坐,忽然聽到黛玉笑道:“大節下的,怎麽姨媽倒嘆起氣來?有什麽難處,說出來,或許我能替姨媽參贊參贊。”
原來黛玉自那日寶釵走後,她又發起一段小性,怪寶釵不懂她心思,不肯哄她一哄,順她一順,為了點子小事就這麽自顧走了,顯得她林黛玉除了薛寶釵就沒人可相處了一般,她因此學着寶釵素日的樣兒四處走屋串門,和大家說些不鹹不淡的瑣事,暗中要看寶釵怎地。誰知寶釵分明故意躲着不見人,把個黛玉怄得幾日夜睡不好。另有一樁,卻是眼看馬上到寶釵生日,黛玉若費心備下禮物,又覺得太過讨好,不備禮物,又想萬一那之前寶釵便來同自己說和講好,拿不出禮物倒顯得自己小氣了,那一腔小女兒心事千回百轉,抓撓得眉上心間一不得安寧。好容易把日子數着數着到了那一天,卻不急見,反而打發丫頭四處去問:“寶姐姐生日,諸位姐妹可要前往看視?”那裏三春都回說寶釵病體已久,前去恐擾了她病,只着人送了禮物,并不親自前往。黛玉聽了一發急了,一則衆人皆有禮物而自己不送,是不通禮數,然若是與衆人一般,又顯不出她和寶釵的親厚來;二則見寶釵這模樣,怕是當真病了。輾轉想了幾回,到底裝作不經意般走過來,立在門外探了一回,聽薛姨媽怒罵衆仆從,責備她們照顧不周等語,黛玉真是憂心如焚,幾步跳進來,一眼看見寶釵模樣,立時眼紅鼻酸,卻隐而不發,面上笑問薛姨媽,把眼睛不住瞅寶釵。
寶釵只是低頭,并不曾與她招呼,薛姨媽早聽外頭小丫頭們傳說寶釵把黛玉咬了一口,她本是不信女兒會做這等事的,想必是那起子碎嘴子在外頭遠遠看見什麽,一傳二傳,傳出這場風波,誰知如今看這光景倒像是有些真的似的,她便故意笑回黛玉道:“你來得正好,你姐姐近日不知怎地有些不舒服,又不肯和我說是怎麽回事,我想你們兩個是要好的,有的話她不愛和我說,和你說倒不妨,還煩你替我勸勸她。”
黛玉就看寶釵,寶釵還不擡頭,薛姨媽看這光景,推說有事,先走出去,在廊下暗命同喜道:“把青雀莺兒叫來,不要驚動了二位姑娘。”同喜領命,薛姨媽慢慢走回屋內,方見兩個大丫頭過來行禮,她們也自知薛姨媽必問寶釵之事,跪在地上都不起來。
薛姨媽早問道:“那一日到底怎麽回事?你們仔細說來,我饒你們這一遭,不然,連先前的事一起打!”
莺兒與青雀看了一眼,原來那日她們與紫鵑皆在場,寶釵事後吩咐她們出去打聽,誰知外頭人看不真切,竟傳說寶釵咬了黛玉,把一樁□□倒傳成了小兒女胡鬧的把柄。寶釵哭笑不得之餘,卻暗叫這二人與紫鵑商議,誰問也不能說出去。那三個丫頭正都是将明白不明白的時節,見姑娘們做出這等事來,一則想着兩個都是女孩兒,閨中打鬧,算不得大事,二則也怕主子們責難,因此都互相說好,一齊瞞下來,所幸近月也無人追根刨底,此刻見薛姨媽開口,青雀先道:“是那日姑娘和林姑娘一處,不知道說了什麽,姑娘和林姑娘玩笑,探身把林姑娘拍了一下子,并不像外頭說的什麽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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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媽原也不信外頭的話,聽這說法倒可信些,暗暗點頭,卻肅容道:“什麽咬不咬的!你們不許去和外頭人說嘴,也不許聽她們說,老老實實本本分分把姑娘服侍好了,以後自有你們的造化,不然,我揭了你們的皮!”
莺兒青雀兩個忙磕頭不疊,薛姨媽方滿腔心事地讓她們退出去了。